水文石刻述說千古

陶靈

川江古人為何如此重視枯水石刻呢？根據(jù)民間流傳，當年冬月至來年春季，川江枯水期水位越低，來年風調(diào)雨順、獲得豐收的希望就會越大。于是古人為了這個美好的愿望，每遇低水位的年份時，便在江中的巖石上一次次鑿刻文字，期待低水位時石刻顯露，獲取豐碩的成果……

枯水石刻的“豐年意識”

川江水文石刻分枯水石刻和洪水石刻兩種，而最早出現(xiàn)的是枯水石刻。

古人比較重視枯水變化情況的記載，重慶至宜昌河段有枯水石刻11處，共362段，其中江津蓮花石、重慶朝天門靈石、涪陵白鶴梁、云陽龍脊石最為著名，與奉節(jié)夔沱記水碑、豐都龍床石、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qū)）迎春石并稱為“川江七大枯水石刻”。1987年3月20日，逢川江枯水期，長航川江港機廠職工謝全良在江北魚嘴沱下游5公里的蔣祠沱江邊散步時，發(fā)現(xiàn)了后蜀明德三年（936年）的枯水石刻——耗兒石后，川江便有了“八大枯水石刻”。

重慶朝天門靈石是川江最早的枯水石刻，位于朝天門長江與嘉陵江交匯處的石梁中部的水下石盤上，長約200米，上面鑿刻著12塊從東漢建武年間到清康熙年間，共17個年份的枯水記錄。因東晉義熙三年（407年）鑿刻的《靈石社日記》，正式稱之為“靈石”。

涪陵白鶴梁是涪陵城北長江中的一道石梁，冬末春初枯水季節(jié)露出水面，長約1600米，主體部分長220米，寬約15米，隨水位高低而變化。白鶴梁從唐廣德元年（763年）所刻兩條石魚開始，有74個枯水年份的水位記錄，共114段，是川江中記載水文變化年份最多的石刻，至今已逾1200年，因此被譽稱為“長江上最古老的水文站”。兩條石魚被稱之為“廣德魚刻”或“唐魚”，每條魚36片鱗甲，一條口含蓮花，一條口含靈芝。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涪州州牧（刺史）蕭星拱見“廣德魚刻”模糊不清，于是命石匠緊挨其旁邊，重新鑿刻了兩條鯉魚替代，每條也是36片鱗甲，一嘴銜蓮花，一嘴銜靈芝。蕭州牧重刻的這對鯉魚水文價值最高，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石魚眼睛的海拔高程為137.91米，與當?shù)亓泓c水位的海拔高程相差甚微。人們以此推算出了1200多年來川江枯水的變化周期，為葛洲壩電站和三峽水利樞紐工程的設(shè)計，提供了水量計算的史料數(shù)據(jù)；三峽庫區(qū)175米蓄水方案的最終確定，也參考了白鶴梁的水文資料。

川江古人為何如此重視枯水石刻呢？根據(jù)民間流傳，當年冬月至來年春季，川江枯水期水位越低，來年風調(diào)雨順、獲得豐收的希望就會越大。于是古人為了這個美好的愿望，每遇低水位的年份時，便在江中的巖石上一次次鑿刻文字，期待低水位時石刻顯露，獲取豐碩的成果。朝天門靈石因此也稱“豐年碑”“義熙碑”“壅熙碑”?！拔酢焙x為興起、興盛；“壅”是堆積的意思。

枯水題刻的“豐年意識”民俗文化，在涪陵白鶴梁、江津蓮花石等石刻中表現(xiàn)都是一致的。涪陵白鶴梁在枯水時顯露出來，古人有“江水退，石魚見，即年豐稔”的經(jīng)驗之談；江津蓮花石是幾江鎮(zhèn)東門外北側(cè)江中的一塊巨石，其36塊大小礁石交錯露出江面，宛如一朵盛開的蓮花，上面有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帶來豐年好運。

即便靈石最后一次露臉是1937年，至今也過去半個多世紀了，今天的我們很想見到它的“廬山真面目”。2003年2月5日至9日，朝天門水位跌落至零水位線下，文物專家認為這是尋找靈石的最佳時機，于是遍訪老船員，鎖定尋找范圍后，組織人員在朝天門外的江邊沖刷泥沙，挖掘探溝，希望“靈石現(xiàn)身”，但一直未發(fā)現(xiàn)靈石的蛛絲馬跡。6月，三峽庫區(qū)蓄水，川江渝宜段水位提高，以后只能通過潛水員在水下尋找靈石了。

洪水石刻記載詳細情況

川江洪水石刻遠遠沒有枯水石刻那么著名，出現(xiàn)的年代也較晚，但數(shù)量卻多達178處，詳細地記載了川江洪水情況。

南宋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鑿刻在忠縣東云鄉(xiāng)汪家院子（今忠州街道紅星社區(qū)瓦渣地）后面石壁上的“紹興二十三年癸酉六月二十六日江水泛漲□□”，是現(xiàn)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洪水石刻記錄。同在東云鄉(xiāng)，離汪家院子不遠的選溪溝巖壁上，還有刻著“紹興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水此”的洪水石刻，文字旁邊還標刻了一條水位橫線。這年的川江支流涪江、沱江江水暴漲，涌入川江，造成宋代以來最大的一次洪水。當代人根據(jù)當時的洪水痕跡實測，洪水水位為155.6米。

74年后川江又出現(xiàn)了洪水，這次更大，超過紹興二十三年的洪水水位約一米。汪家院子后的石壁上再次刻下洪水記錄：“寶慶三年丁亥去癸酉七十五年水復(fù)舊痕，高三尺許。六月初十日嗣孫道士史龔明書記?！?07年后的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汪家院子后石壁上第三次留下洪水石刻：“大明庚申加（嘉）靖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三日大水到此?！?/p>

川江洪水石刻記錄得最多的是同治九年（1870年）的洪水，共90處，是我國歷史上洪水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碑刻最多的一場洪水。這年7月中下旬，四川盆地及長江上游連降大、暴雨，川江出現(xiàn)特大洪水，巴南、涪陵、豐都、忠縣、萬州、奉節(jié)等地遭受重創(chuàng)，洪水使洞庭湖區(qū)堤垸潰決，枝江、公安等城鎮(zhèn)被淹，為“數(shù)百年未有之奇災(zāi)”。

川江沿岸的90處洪水石刻，主要刻記了最高水位位置和發(fā)生日期，部分石刻還有對洪水漲落過程的描述。云陽張飛廟杜鵑亭后面石崖的半腰上，“大清同治庚午洪水至此”的記載，是其中頗有名氣的。這場洪水水位至150.35米，云陽縣城東、南面臨江部分的房屋皆被沖毀，經(jīng)兩任知縣的努力才得以修復(fù)。始建于蜀漢末期的張飛廟，大部分建筑被洪水沖毀后，只得重建。

如今，這個石刻已隨張飛廟整體沿江上遷30公里，在云陽新城江對岸175米蓄水線上，靜候世人的謁拜。

石刻題記傳頌人文情懷

川江石刻除了記錄當?shù)厮淖兓闆r外，還涉及政治、經(jīng)濟、歷史、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內(nèi)容，以詩、記、銘等文體和書畫藝術(shù)再現(xiàn)，這類石刻被稱之為題記、題刻。其表現(xiàn)形式最為普遍的是書法作品，以朝天門靈石、涪陵白鶴梁、云陽龍脊石最為豐富，有的字大如斗、小如粟，有楷、行、隸、篆各體，有顏、柳、歐、蘇各派，樣樣俱全，異彩紛呈，涪陵白鶴梁上甚至還有一條蒙文題刻。

涪陵白鶴梁有各類石刻169段，其中文字題刻163段、石魚12尾4段、觀音像1段、白鶴圖1段。這些題記、題刻的作者多達300余人，共3萬多字，薈萃了書法、詩文精品，其中不乏黃庭堅、朱熹、朱昂、王士禎等歷代名家的作品。究其規(guī)模和藝術(shù)品質(zhì)，稱之為“書法藝術(shù)寶庫”和“古詩長廊”，一點不為過。

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一個寒冬，少年時代的我乘一葉扁舟，踏上了云陽龍脊石的石梁。它位于云陽縣老城的江心，是一處長200余米、寬10多米的砂巖石。該石梁在冬春枯水季節(jié)才完全露出水面，在其他季節(jié)，其中部仍潛于江中，形成東西兩個小島，只有在低水位的枯水期，中部才浮出水面，與兩個小島連在一起，宛如一條潛于江中的巨龍露出了脊梁，故名為“龍脊石”或“龍潛石”。上有自北宋元佑三年（1088年）以來的石刻題記170余處，其中有53個枯水年份的68段水文石刻題記。

龍脊石中部有個海碗大小的孔洞，傳說是潛龍的肚臍眼，我好奇地伸手想在里面去掏點什么，卻全是河沙。旁邊的人告訴我，以前上龍脊石的人，都要丟一枚銅錢在龍肚臍眼里面，從此就不會有肚子痛的毛病。因為不興用銅錢了，我便丟了一枚5分的硬幣進去。

題記中常見的古詩詞里，或許都包含著一個個悲歡往事。江津蓮花石上題有一首古詩：“買舟重到幾江濱，煙水空蒙夜月新?；厥着酶栉杼?，翠鈿冷落不成春?！痹姷淖髡呓兄x秋芳，在弄清了她題詩的背后故事后，我不禁潸然淚下。

相傳明崇禎年間，貌美且多才多藝的瀘州名妓謝秋芳，與在瀘州做官的江津人楊生相識、相愛。后來楊生被誣受貶回鄉(xiāng)，離開瀘州時承諾，回鄉(xiāng)湊錢為謝秋芳贖身。哪知過了一年，卻不見楊生的蹤影。于是謝秋芳自己出錢贖身，獨自到江津?qū)ふ覘钌?。她這才得知原來并不是楊生薄情食言，而是楊生在回鄉(xiāng)途中因郁疾而亡。謝秋芳悲痛欲絕，留下此詩，在蓮花石跳江殉情。

為紀念謝秋芳的忠貞愛情，有后人也在蓮花石上作詩：“琵琶聲咽晚江濱，勝句留題石上新。名妓名花共今古，年年占得一枝春?！?/p>

（作者系重慶市文史研究會會員）

（實習編輯：田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