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萍
在我的記憶深處,阿嬤房間的墻上一直掛著一幅阿公的畫像。
畫像里的阿公穿著深黑色的西裝,端坐在一張高腳椅上。椅子斜后方,有一張雕刻精細(xì)的紅木小桌幾。桌幾上,擺著一個精致的瓷花瓶,瓶里,插了幾朵紅紅的康乃馨。
這樣的擺設(shè)和背景,看起來就像阿公在自家書房的一隅隨意留下的身影。但是,我找遍了阿嬤家的每個房間,試過了瞇著眼從各個角度看,卻總是找不到畫里的那一個天地。
那是一個消失的角落嗎?還是隱藏在某個櫥柜后面、必須啟動開關(guān)才會出現(xiàn)的密室?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阿嬤家真的有一處這樣的地方。因?yàn)?,這畫像畫得實(shí)在傳神,尤其是阿公的臉,像用相機(jī)拍下的黑白大頭照片。只是如此單調(diào)的臉色被嵌在那些鮮艷的油彩里,使畫中的阿公看來比真的阿公又更拘謹(jǐn)幾分。
掛著畫像的墻上,另外加釘了一排掛鉤,用來吊掛我們?nèi)粘Q穿的衣物。每天,阿公就站在畫像下面,換上一身鴿子灰的工作服,準(zhǔn)備上山。
他總是微微揚(yáng)起眉,迅速望一眼畫里的自己,彷佛照過了鏡子之后才出門。
有時候,我也會仰起頭,凝視畫里的阿公。
當(dāng)我分享快樂的心事時,阿公緊抿的嘴會悄悄上揚(yáng)成一道弧線;當(dāng)我傾吐悲傷的煩惱時,阿公擺放在腿上的雙手會輕輕搖喚我坐到他膝上;而當(dāng)我做錯事時,我就躲著不進(jìn)阿嬤的房間,這樣就看不見阿公生氣瞪圓的眼了。
在我的心里,有兩個阿公。一個在山里,一個在畫里。
一年一年過去,畫里的阿公都沒變,山里的阿公卻老了。
當(dāng)我和弟弟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阿公和阿嬤陪著我們一起搬到了臺北,住進(jìn)大都市的樓房里,只偶爾在假日才回老家一趟。阿公上山的時間更少了。
原本,我們還擔(dān)心阿公會住不習(xí)慣高樓大廈,他卻反過來安慰我們:
“這樓仔厝哪有算高?卡高也沒比咱的山頂高!”
原來阿公默默使出千坤大挪移,將故鄉(xiāng)的山搬運(yùn)到都市叢林里來了。他以此種心情待在這座水泥山中,照顧我和弟弟這兩棵唯一的小茶樹。
不再上山的阿公,整日和我們在一起,成了我和弟弟最好的玩具。只要阿公坐在客廳里那張專屬的搖椅上,就表示是他可以陪我們玩和被我們玩的時候了。
弟弟拿著火柴盒小汽車,先繞著阿公的腳邊轉(zhuǎn)圈圈兒,慢慢輾過阿公的拖鞋,爬上了阿公又瘦又長的小腿。
那是一座土壤貧瘠的小山,暴脹的青筋從山頂沖瀉而下,像水量豐盈的河道,流經(jīng)了起皺褶的皮膚。
小汽車?yán)^續(xù)翻山越嶺,涉過溪河,行駛到阿公平坦的胸膛。
一望無邊的原野,不見青青芳草長,只有六處隨風(fēng)沙飛揚(yáng)起伏的肋骨土坡。
突然,小汽車一個拐彎,轉(zhuǎn)向阿公身后,登上那一座高聳入云端的山峰──正是阿公彎駝的背!
阿公俯身,好讓弟弟的小汽車在他背上高高低低爬駛著。他的背看起來更駝了。這時的阿公還能空出手來,剝我遞給他的手帕香蕉皮兒。阿公最喜歡吃香蕉了,他總能一口氣吃下兩根我的手帕香蕉。
“好吃好吃!擱來一支!”
可是,有一個早晨,阿公醒來,他的手指卻緊緊握成一個拳頭,再也無法張開來剝香蕉皮了。
這之后,阿公的身體就愈來愈衰老,他的面容卻愈來愈像嬰孩。
常常,我看著阿公,覺得他隨時都在變小,等他變回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樣子時,便會以這個樣子離開世界。好比畫圓,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都在同一點(diǎn)時,就畫好了一個圓。
阿公離開我們的時候,大家都說他的一生很圓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想看阿公的畫像。因?yàn)椴幌胱尠⒐匆娢已劾锵肽畹难蹨I。
直到有一天,我回阿嬤家,在剛剛過完七十大壽的阿旺伯家中看到了一幅畫像。
畫里的阿旺伯穿著藏青色的西裝,坐在一張高腳太師椅上,椅子斜后方,也有一張紅木桌幾,只是桌幾上的瓷花瓶里,這回?fù)Q上了幾枝劍蘭。
我笑了,就在笑當(dāng)年那個自己時,我也相信,阿公現(xiàn)在是真的到了一個如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