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前橋

殷建紅

切都是從草前橋開始的。

草前橋既是一座橋也是一條街，街是因為有了草前橋才得名的。草前橋是座很普通的拱形橋，也沒有長出什么特別的草，倒是有棵小小的石榴樹。石榴樹從橋縫里伸出來，大概是哪個調(diào)皮鬼吃了石榴，把核扔進了石縫，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倒給老橋增添了很多生機。

草前橋街最吸引我的是草前橋堍邊，那個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老房子里常常會傳來天籟一樣甜糯的評彈。

“云煙煙煙云籠窗簾，月朦朦朦月色昏黃。陰霾霾一座瀟湘館，寒凄凄幾扇碧紗窗……”一個常年穿著真絲旗袍的少婦坐在窗口一邊彈著琵琶，一邊全神貫注地唱著評彈。

在她的下面坐著好幾個孩子。女的彈琵琶，男的撥三弦，一曲曲評彈輪番唱起來，聽得人心里癢癢的。

少婦不僅舉止端莊，面色溫和，給人無限親切，還有個少女的名字，叫許蘭蘭。她在窗口看見我，就會親切地喚我：“顧兒，進來聽，進來聽！”

我叫顧子涵，但她每次都叫我顧兒。我羞紅了臉，狼狽地說：“不，不，我不會！”

草前橋街上，一茬茬孩子長大。在許蘭蘭的鼓動下，一個個去她那兒學(xué)評彈。有的學(xué)了一學(xué)期，有的學(xué)了一年、兩年的，我家隔壁的史琳琳（草前小學(xué)的孩子都叫她濕淋淋）學(xué)得最長，一學(xué)學(xué)了七年多。每到周末，濕淋淋穿著干干凈凈的旗袍，來這里學(xué)評彈。她長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這一點跟她名字的諧音差不多。

唯獨我，連老房子的門都沒有進去過。許蘭蘭到我家來鼓動我學(xué)評彈，但門還沒踏進，就被我媽攔在了門外。媽媽倚著門框一邊嗑著瓜子，一邊不屑地說：“我家子涵，可是要考名牌大學(xué)的，哪有時間學(xué)評彈？”

媽媽板著臉冷對許蘭蘭，一口謝絕。

我在窗簾里，看著許蘭蘭離開時滿是失望的神情，低聲說：“媽，我也想去學(xué)評彈，草前橋街上的孩子都去學(xué)了。”

“學(xué)什么學(xué)，她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好好讀你的書，才是正道，讀好了書，別的都是空的?！眿寢尩牧~眉挑得高高的，沒有一點回旋的余地。

媽媽和爸爸在草前橋街上開了一個水果行，一天到晚想著發(fā)財賺錢，催我考上名牌大學(xué)，對其余的事沒有多大興趣。

她也不許我去老房子，更不許我學(xué)評彈，甚至，不許我跟所有去學(xué)評彈的孩子來往，好像草前橋街的孩子都不配和我交朋友，而她也不打算跟那些學(xué)評彈人家有什么來往。這樣，我家好像跟草前橋街的街坊都斷了來往。

每次，濕淋淋看見我在窗內(nèi)偷偷看著她去學(xué)評彈，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就會對我微笑著，讓我渾身暖洋洋的。

我坐在窗前看書，心里卻在等待琵琶和三弦組合的音樂。它像山泉一樣，叮叮咚咚地流瀉著，特別是她們圓潤軟糯的唱詞，像百靈鳥的歌聲一樣鉆進了我的耳朵，哪個聲音來自許蘭蘭，哪個聲音來自濕淋淋，我都能辨得清清楚楚。

但我的媽媽對這聲音似乎充耳不聞，用媽的話說：“都聽了幾十年，有什么好聽的！”而且也不讓爸爸聽；爸爸坐在家里，每每琵琶聲傳來，媽媽就會調(diào)大電視的聲音。全因為我爸爸跟那個許蘭蘭有過一段戀愛經(jīng)歷，就不讓我跟學(xué)評彈的人有一點瓜葛，包括濕淋淋。

盡管濕淋淋的各科成績好得無可挑剔，媽媽卻從不讓我跟濕淋淋說話，媽媽每次提起濕淋淋時，總說跟她的師傅一樣，長著一雙“狐貍”眼睛。除了濕淋淋，媽媽還不讓我跟陸小桐交往，因為陸小桐這兩年也去許蘭蘭那學(xué)評彈了。

但我跟陸小桐和濕淋淋終究還是成了朋友。

一個下午，在放學(xué)路上我和陸小桐不期而遇。我們走上草前橋的時候，老房子里忽然傳來叮叮咚咚的琵琶聲，我和陸小桐都忍不住回過頭去。我們坐在那兒張大耳朵側(cè)耳聆聽。

我忍不住問陸小桐：“每個周末你都來學(xué)評彈哪？”

陸小桐說：“是呀，學(xué)評彈。我媽說既然喜歡評彈，就認(rèn)真學(xué)，將來考評彈學(xué)校?！?/p>

“考評彈學(xué)校？”我有些不大相信，爸爸媽媽一心讓我考高中讀大學(xué)，他們的父母怎么可以讓孩子考評彈學(xué)校呢。

陸小桐平時總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樣子，這下子終于忍不住笑了，“我一直非常喜歡評彈，我知道你也喜歡聽評彈?！?/p>

我面紅耳赤，羞愧地問：“你以前一直在暗影里聽評彈？”

陸小桐沒有說話，然后頭也不回地往老房子走去，那架勢，好像他已經(jīng)是大人了，非常不屑和我這類明明喜歡，卻畏首畏尾的人為伍。

晚上，我在做作業(yè)，老房子里又傳來評彈聲。

我聽著那叮叮咚咚的音樂，心里像有個小蜜蜂在不安分地嗡嗡叫著?？刹恢獮槭裁聪衣曣┤欢梗^了好一會兒才又響起。這次的弦聲斷斷續(xù)續(xù)，不只是唱開篇了，好像還有說蘇白了，咿咿呀呀的，像小孩子在學(xué)說話。我翻了翻日歷，赫然寫著星期三。不是周末，怎么也有唱評彈呢？

這是怎么了？好奇充塞著我的大腦，我相信，陸小桐一定知道。

上學(xué)路上，我和陸小桐相遇后，我問他：“昨晚你去老房子里了嗎？”

“沒去?！标懶⊥┖喍痰鼗卮?。

我不想讓陸小桐看不起我，就繼續(xù)說：“昨晚怎么怪怪的，像小孩子學(xué)說話?！?/p>

陸小桐嘻嘻笑了，“你也聽出來了?！?/p>

“那當(dāng)然，我都聽了十幾年了?！蔽夷７聥寢屨f“都聽了幾十年”的口氣，就好像我對評彈的了解并不比他少一樣。

這一招果然把陸小桐說話的興趣提了上來，“是濕淋淋在跟著學(xué)說書?！?/p>

“說書？”

“對呀，唱評彈是最最基本的功夫，真正的本事是說彈詞，能唱會說，才能吸引聽客，才稱得上‘藝人。”

“那，濕淋淋在說什么書？”

“她說的是《三笑》。”

“嘿嘿，難怪呢！她怎么學(xué)起了說書？”

“是師傅讓她學(xué)的。師傅說，她唱得那么好，不學(xué)彈詞，就荒廢了，何況她還要去參加全國的比賽呢。”陸小桐無比驕傲地說。

“哦。”我似懂非懂地應(yīng)答。

濕淋淋比我高一個年級，她們的教室比我班高一個樓層。那天，我的視線一直追逐著濕淋淋的身影，希望能看到未來評彈藝術(shù)家的身影，可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故意跟我躲貓貓似的，一整天沒讓我見到她。

夕陽西下，被晚霞染成橘紅色的老房子里又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弦聲。我曉得濕淋淋放學(xué)后又去說書了，就坐在草前橋上靜靜地聽著，忽然對這個未來的評彈藝人充滿了好奇。陸小桐到橋上的時候，看見我坐在那里，也跟我坐在那里。我們兩個人聽了一會兒，就趴在橋欄桿上做作業(yè)。一不小心，我放在書本上的一塊散發(fā)著香味的橡皮掉到了河里。

“哎呀，我心愛的橡皮！”我看著橡皮撲通一聲消失在瞬間，心疼不已。

陸小桐撇了撇嘴，把自己的橡皮一掰為二說：“跟你一人一半。”

這時，弦聲戛然而止。我們立刻抬頭張望老房子，老房子的大門打開了，濕淋淋亭亭玉立地出現(xiàn)在門口，她緩緩地走下臺階。

“史琳琳！”陸小桐大聲喊道。

濕淋淋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扎著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穿著一身雪白的旗袍，聽見我們喊她，她立刻笑瞇瞇地向我們招手，陸小桐激動地站起來，這時，他的作業(yè)本經(jīng)風(fēng)一吹，“嘩”一聲被吹落了，作業(yè)本紛翻了幾頁后，飄到了蕩漾波紋的小河。

“啊呀，我的作業(yè)本！”陸小桐大叫一聲，叫聲里帶著哭腔，同時伸出雙手，徒勞地像要抓住什么。

濕淋淋安慰他：“沒事，書本是浮的，在太陽下曬一下就干了?！?/p>

濕淋淋說完，跑進老房子，借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她身后跟著那個笑吟吟的許蘭蘭。陸小桐滿臉通紅，沒聽清他支支吾吾叫了一聲什么。

“嗯，”許蘭蘭笑著應(yīng)了一聲問：“怎么作業(yè)本飄到河里去了？”

“被風(fēng)吹下去的?！标懶⊥┛蓱z兮兮地說。

我?guī)椭鴿窳芰馨炎鳂I(yè)本打撈上岸，遞給了陸小桐。

我偷眼看看許蘭蘭，發(fā)現(xiàn)她也正微笑著看我。我心跳加速，臉色發(fā)紅，手心里全是汗。

“顧兒，歡迎你有空來坐坐?！痹S蘭蘭慈祥地說完，接過濕淋淋的竹竿慢慢地走回老房子。許蘭蘭每次都是那么和藹可親，一點沒有媽媽說的那么“沒安好心”。

陸小桐把作業(yè)本放在陽光最充足的石橋上曬。三個人站在那里等著作業(yè)本曬干，濕淋淋說：“顧子涵，其實你有空可以跟我們好好到老房子里來聽聽。師傅只是想讓每個草前橋街的孩子增添一份情趣，長大了會因為住在草前橋街而自豪。”

陸小桐也鼓勵我：“你進了老房子，就知道評彈是一項多么不簡單的藝術(shù)?！?/p>

從此，每天放學(xué)，我和陸小桐都要在草前橋上逗留一番。在弦聲里，從來不在學(xué)校里唱評彈的陸小桐，為了讓我感覺評彈的曼妙，竟然伴著弦聲為我輕輕地唱了起來：“命船家搖到蘇州去，莫住城中隱落鄉(xiāng)，有甚疑難與奴商量。包內(nèi)的金珠哎喲或典賣，租成一所小房廊……”我聽著陸小桐滿懷深情地和著弦聲輕輕唱著，夕陽照耀在陸小桐的臉上，他耳朵上細(xì)細(xì)的汗毛散發(fā)著金黃的光芒。我像被裝上了翅膀，思緒不斷向遠方穿越著、升騰著……

有一天，濕淋淋出來的時候，看見我們還坐在那里，她很開心。

我看著她穿著一身水藍色的旗袍，就像畫里的仙女，我的臉忽然莫名其妙地紅了。她遞給我一本《三笑》故事書說：“師傅說，住在草前橋街的人，不懂評彈，是她的罪過，好好看看，不過千萬不要讓你媽媽看見了。”

濕淋淋雖然從來沒有跟我媽說過話，她卻能洞穿我媽的心思，我不得不佩服濕淋淋的眼光。因為我曾無數(shù)次偷偷看著他們?nèi)疫M進出出，卻從來沒想到要去觀察濕淋淋的父母，甚至他們長的什么樣子，我也全然沒有關(guān)心過。

在回家的路上，陸小桐說：“濕淋淋，你就給顧子涵講講《三笑》吧?！苯?jīng)過那次作業(yè)本落水事件，我們?nèi)齻€人一下子變得熟識了很多，陸小桐跟濕淋淋也走得更近了，開始直接叫她的雅號了。

濕淋淋笑瞇瞇地看了一眼陸小桐，對我和陸小桐說：“如果你們喜歡聽我學(xué)說《三笑》，明天放學(xué)后，就來聽吧，師傅會開心的?！?/p>

濕淋淋的邀請把我嚇了一大跳，耳旁響起了媽媽的關(guān)照：“不能隨便和許蘭蘭那里學(xué)評彈的人來往，更不許踏入老房子半步?！蹦莻€晚上，我夢見濕淋淋優(yōu)雅地彈著琵琶，陸小桐撥著三弦，兩個人有模有樣地對唱著評彈，許蘭蘭在一旁慈祥地看著……就在他們準(zhǔn)備也讓我試唱的時候，媽媽拿著一根木棍沖了過來，叫嚷著：“叫你不要進老房子，叫你不要學(xué)評彈，什么都不聽，打斷你的狗腿！”

我立刻被嚇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渾身是汗。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準(zhǔn)備不在草前橋上逗留，沒想到濕淋淋竟然站在草前橋上等我，她笑瞇瞇問我：“陸小桐呢？”

我聽著她那充滿磁力的聲音，仿佛被吸掉了元神，我語無倫次地說：“好……好……像在后面吧……”

我不敢看濕淋淋，回頭望著學(xué)校的方向，一會兒，陸小桐果然走進了我們的視線。

陸小桐輕快地跑上草前橋，看見我僵直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奇地問：“顧子涵，你怎么啦？”

濕淋淋看看我，拉著我的右手笑了。她仿佛看到了我內(nèi)心的恐懼，安慰我說：“放心吧，老房子里沒有迷魂藥，只有愛心?！?/p>

我魂不守舍地被濕淋淋領(lǐng)進老房子。

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正堂那個古色古香的小戲臺。許蘭蘭手操琵琶，正襟危坐在臺中央上的高腳椅上，后面有一個大屏風(fēng)。她滿目慈祥地看著我們走進來。

陸小桐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師傅！”

濕淋淋把我拉到最前排，示意我和陸小桐坐下來，我神情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

老房子一面成排的大窗對著草前橋大街，一面成排大窗臨河，對岸的人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媽媽不讓我進老房子的畫面，立即要站起來跑出去。這時，濕淋淋已經(jīng)換上了水藍色的絲質(zhì)旗袍，從大屏風(fēng)后面款款走出來。在許蘭蘭邊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多了一只高腳椅，或許剛才就有，只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罷了。濕淋淋坐上去，像水一樣柔柔地看著我。我不禁滿臉通紅，眼光開始移向窗外。

許蘭蘭醒木一拍，師徒兩人開始說表：唐伯虎載美回蘇夫妻兩家頭在小船上講講說說?！鞍∧镒印！薄班〈鬆?。”“尚未請教娘子尊姓……”沒想到濕淋淋只練了幾天，說得便頭頭是道。她一邊低頭彈，一邊輕輕地唱著，“蒙動問，嫡姓王，爹爹是諱稱子悟號龍章。翰林降級為知縣，一琴一鶴住平江……”我收回視線，一顆煩躁不安的心漸漸沉靜。

濕淋淋和她師傅精彩的表演，吸引了窗外很多雙眼睛，我也完全忘記了時間。

許蘭蘭開始教濕淋淋新的《三笑》曲目，陸小桐為我輕輕地講解著《三笑》的故事，他說：“其實這些故事，濕淋淋給你的書里都有?！?/p>

晚上，等爸爸媽媽睡去后，我偷偷拿出《三笑》，無比好奇地翻看唐伯虎因“三笑”點秋香的故事，還偷偷哼起了書里的唱詞。

夏天是水果最最好銷的月份，爸爸不斷去外面進貨，媽媽成天在店里忙碌，沒有人管我。

我是那么快樂和自由！

暑假，老房子里分外忙碌，一些美專學(xué)生聚進老房子來寫生。我天天混在他們中間，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段時間里，我已經(jīng)能唱一兩個評彈曲目了。這是許蘭蘭師傅最最開心的吧，草前橋街的孩子，個個都要能哼上一兩句評彈，是她一生的愿望。唯一遺憾的是，我沒有學(xué)會撥弄三弦。

暑假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媽媽在幫我曬席子時，從我的枕頭下翻到了那本《三笑》。那天下午，她偷偷從店里跑回來，看見我不在家里，就提著棍子找到了老房子。

媽媽像一個潑婦，不容分說見我就抽，我像猴子雜耍一樣在老房子里逃跳。許蘭蘭想來勸，也被我媽抽了好幾棍。最終，我極其狼狽地被媽媽橫眉立目地押進水果店。爸爸正好從安徽進了一車西瓜回來，好奇地問我：“好好地怎么不待在家里？來這蒼蠅、蚊子多的地方?！?/p>

我沒有說話。

媽媽也沒有說話，眼睛里噴發(fā)著未息的余怒。

我沒有跟媽媽斗氣，只是無聲地幫著爸爸一起搬運西瓜。街上的人看見有很多新鮮的西瓜，等不到卸完，都攏過來買，媽媽忙著賣西瓜。等我們把西瓜從車上卸完，一半西瓜已經(jīng)賣出去了。

媽媽豎起的柳葉眉緩和了，氣也消了。什么時候我也學(xué)會了觀察？是評彈的書里寫滿了世態(tài)炎涼，是評彈講的都是表情動作和心理刻畫，讓我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

想到這，我不禁偷偷抿嘴笑了。

我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去老房子了，陸小桐也不敢到我家來喊我，濕淋淋一次在街上碰見我的時候，告訴我，她每次走過我家，都提心吊膽的，怕我媽媽給她一棍子。說到這，我們都笑了。

天氣漸漸冷了，我的睡夢里常常會出現(xiàn)濕淋淋和陸小桐的音容笑貌，但我?guī)缀醮蛳嗽偃ダ戏孔拥哪铑^。

一個周末的夜里，媽媽坐在鏡子前忐忑不安地照著自己的臉，我說，“媽媽，你要去約會嗎？”

“什么呀，你這個傻兒子！”媽媽的臉有點紅了，頓了頓說，“我……想去老房子里聽史琳琳的書，聽說她的比賽都拿了小梅花獎?！?/p>

我完全弄不懂，媽媽曾經(jīng)對濕淋淋不太友好，今晚怎么會突然心血來潮去捧場呢?！皾窳芰懿皇情L著一雙狐貍的眼睛嗎？”我反問她。

“兒子，那是你媽的玩笑話，等會兒陪我去吧?！?/p>

“不去！”我可沒有忘記上次被她押出老房子的狼狽相，誰知道媽媽是不是在試探我！

媽媽走后不久，爸爸從店里回來了。我偷偷問爸爸：“爸爸，媽媽怎么忽然想去老房子呢？”

爸爸說：“我和媽媽發(fā)現(xiàn)自從你跟老房子里的人們在一起后，性格比以前好了很多，你媽媽一直很納悶。特別是今天白天，有幾個小偷假裝來買水果，忽然把店里裝滿了鈔票準(zhǔn)備進水果的錢包搶了就逃，你媽媽急得在后面大喊，聽到你媽媽的喊聲，街坊都過來幫媽媽，其中，史琳琳的爸爸還挨了一刀，幸好衣服穿得多，傷得不深，你媽媽感激地掏出錢要送他去醫(yī)院，但他拒絕了，說這是小傷……還都是街坊鄰居好呀！”

爸爸感慨道：“你媽也是良心發(fā)現(xiàn)吧，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仇恨呢，再說，我和許蘭蘭那都是過去的事……”

我和爸爸還沒說完，媽媽卻回來了。

媽媽的身上、頭發(fā)上全是水，整個人狼狽不堪。我嚇得大叫：“媽媽，你怎么了？”

“子涵，快，快給媽燒洗澡水！”爸爸趕緊把媽媽拉進屋。

事后，我才知道，媽媽去聽評彈的時候，怎么也邁不進那老房子的門，一直在外面聽。

恰巧，許蘭蘭拿著兩只熱水瓶出來，去老虎灶打水。媽媽怕被她看見，趕緊往河灘下走，一不小心滾下了河。許蘭蘭看見了，趕緊扔了熱水瓶，把媽媽救上岸。

這件事后，媽媽開朗了很多，對我說：“子涵，如果你想去老房子，你就去聽聽好了，只要不耽誤功課?！?/p>

爸爸笑瞇瞇地看看媽媽，什么也沒有說。后來，爸爸告訴我，媽媽之所以不讓我們?nèi)胰ダ戏孔?，就是怕許蘭蘭有一天把爸爸從她的身邊奪走。

哎，我這個傻媽媽哦！

冬至那天，在陸小桐的帶動下，我又一次來到了老房子。我看見濕淋淋在操琵琶，邊上多了一個身穿長衫的青年，兩人在那里說唱：[表]（白）當(dāng)中這樣物事看見仔倒一呆得來。（唱）那文賓舉目四下看，卻原來擺在中間一個小佛櫥。羊脂白玉一尊觀音像……

陸小桐指著那個一身長衫的青年說：“那是濕淋淋的搭檔，已經(jīng)考進了評彈學(xué)校，將來兩人會成為黃金搭檔?！?/p>

青年唱完，濕淋淋對他瞇著眼睛笑，我看得出這眼神的含義。我和陸小桐坐在那里已經(jīng)有好久了，但她根本沒有看到我們，我心里感覺到濕淋淋離我和陸小桐越來越遠，但我一點看不到陸小桐的眼里有失落的感覺，他還是那樣開心地看著他們。

那天回去后，我就病了。

一個人躺在床上，茶飯不思。媽媽嚇壞了，以為我生病了，她哪里曉得，我的狀態(tài)比生病還要糟糕。媽媽關(guān)心地來摸我的額頭，我控制不住對她咆哮：“你干嗎啦？能不能讓我靜靜！”我沒想到，在我眼里一向窮兇極惡的媽媽，被我的咆哮嚇得一愣一愣的，什么話也不敢說，就輕輕關(guān)上了我臥室的門。我也沒想到自己的咆哮會有這樣的殺傷力。

像是一匹流浪在荒野被同類拋棄的狼，在絕望又極其恐怖地嚎叫。

我想著被媽媽從老房子趕出來時，濕淋淋失望的回眸，濕淋淋和那搭檔白天里默契的笑，我終于無比失落地掩著被子哭了。

我連續(xù)兩天沒有去上課。班主任叫陸小桐給我媽帶來了口訊。第三天，我勉強去上課了。陸小桐問我：“病好了嗎？濕淋淋知道你病了，還想著來看你呢?！薄芭?，你替我謝謝她?！蔽壹傺b平靜地說。我坐在教室里，似乎能聽到濕淋淋在樓上的笑聲，甚至能感受到她在胸腔的心跳聲……

爸爸來安慰我。我問起了他和許蘭蘭的事兒。我爸爸笑了笑說，其實我們的故事就像你和史琳琳的故事一樣開始的。原來，我每一次在窗口偷偷和濕淋淋的眉目對話，都被爸爸看到了，只是爸爸不說?！昂髞恚驮u彈搭檔去走江湖了，在你爺爺奶奶的逼迫下，我和你媽結(jié)婚了。哎，只是，許阿姨回來后，從此再也沒有出過老鎮(zhèn)……”爸爸紅著眼圈說。

元旦夜，媽媽拉著臉色蒼白的我和爸爸到老房子里聽評彈，里面聚集了街坊鄰居。人群里，濕淋淋像一只開心的小鳥，不時地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我發(fā)現(xiàn)今天的濕淋淋是最最漂亮的，渾身上下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就像，一個快樂的天使，是的，一個渾身散發(fā)著光芒的天使。

我的心被刺痛著——

這次，濕淋淋終于看見我了，她開心地驚叫著：“顧子涵！你的病好啦?！彼┻^人群走過來，特意抱了抱我，“對不起，上次陸小桐說你來了，那天我們正在緊張地排練今天的一個節(jié)目，所以沒有看見你?！?/p>

我刺痛的心，慢慢被融化了，能看到她這么開心，似乎應(yīng)該為她祝福。

我原諒了她，笑著說：“沒事，你去忙吧。”

她對我笑笑，然后對我爸爸和媽媽笑著點了點頭去忙她的事了。

“一個多懂事的孩子！”媽媽看著遠去的濕淋淋不無贊美地對我爸爸說。媽媽從來就只會批評別人，什么時候開始也學(xué)會了贊美別人。

六點半，老房子里的燈光暗下來了，但戲臺上的燈火亮了。大家坐在一個個小凳子上。報幕的是許蘭蘭，滿面笑容，我想今天她笑得一定最為開心，下面該來的和不該來的街坊都來了。第一個上場表演的是陸小桐。他也穿著長衫，手拿三弦，邊上有個配合給他操琵琶的胖嘟嘟的姑娘。

我等不到濕淋淋和長衫青年壓軸上場，就偷偷抽身而出，一個人站在清冷的月夜下，老房子里的熱鬧被完全隔絕了，仿佛草前橋又重回到原來的平靜……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