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苦難

楊麗英

羅曼·羅蘭說：生命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整個生活貫穿著痛苦。看來，沒有誰的人生是一帆風(fēng)順的，苦難伴隨著成長。我曾經(jīng)以為，那些經(jīng)歷過的苦難會永遠地消逝在歲月的長河中，像一粒微塵融入整個沙漠。誰會把苦難時刻掛在腦海呢？但事實證明，越是苦，越深刻，越難抹去。

我出生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村里的房子低矮單薄，北方?jīng)]有火爐的冬天是一個難熬的季節(jié)，一盤大炕是全家活下來最溫暖的保證，柴火萎著淡藍色的火苗，做飯時水氣大的不足十平米的屋子誰也看不清誰。以至于好幾次家里的貓蜷縮在不足5斤重的我胸口呼呼大睡，忙于家務(wù)的母親卻渾然不知。直到聽到“咳咳”的聲音才發(fā)現(xiàn)，及時把貓驅(qū)趕，從那以后，母親做飯時就把我拉到鍋臺旁的炕沿邊。于是，不懂事兒的我從炕上掉到了鍋臺下的炭窯里，頭上豆大一片疤至今沒有長出頭發(fā)。稍大一點，趴在窗臺上向外望，玻璃凍得一片白霜，就傻傻地用舌頭舔，好幾次被粘到玻璃上，硬生生地扯下舌頭來，疼得幾天吃不了飯，碰不得東西。那時的窮是無法想象的。一年全家五斤白面，誰都舍不得吃，是我三歲以前每年全部的口糧。面糊一頓、面條一頓，就那么長大了。村里的人都說：這孩子難活成個人。五歲時，我走路老摔跤，穿一歲孩子的軟底鞋，個頭只有兩歲孩子那么高，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但幸運的是，我不僅活下來了，還沒有留下殘疾，只是到五歲才學(xué)會了走路，生命有時真的是很堅強。

二十歲，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兒時的玩伴紛紛打扮得花枝招展，和心儀的男孩花前月下，而我?guī)缀跏且怀刹蛔兊娜R短發(fā)，一條黑褲，像五十歲的大媽。因為家里貧困，我必須想辦法掙錢分擔(dān)起家庭的重擔(dān)。在熟人的介紹下，在一所離家十幾里地的學(xué)校里當(dāng)代課老師，每月工資200元。早上5點騎自行車從家里走，6點到校和學(xué)生一起上早操、早自習(xí)，一個小時的路程，每天都走得心驚膽戰(zhàn)，尤其是冬天，路兩邊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除了呼呼的風(fēng)聲和沉悶的寂靜，一片空曠。心提在嗓子眼，咬著牙硬著頭皮推著車子出門，路過一段比較陡的上坡，就下來推著車子走，等到了學(xué)校，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濕透，記不起來是累的還是嚇的。后來天實在冷得厲害，又大雪封路，就和校長說住校。于是校長就在倉庫邊上騰了一間空房子給我。每周10塊錢的生活費，只能吃掛面，拌上家里帶的醬，那時不會做飯，摸不準煮面的時間，有幾次煮上面就去上早操了，等回來面已變成了一鍋漿糊，有時卻煮的時間太短，面中間都是生的。以至于后來好長時間里，我看到別人煮掛面，胃里就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宿舍門前是一片小樹林，房子簡陋得只有一張吱吱呀呀的木床和一張油漆掉光的書桌，門走形得關(guān)不嚴，晚上就用書桌和掃帚從里面頂著。每天早晨起來，門口的土得掃一簸箕，而且最恐怖的是，竟然有老鼠可以直接從門縫里自由出入，幸虧我屋里沒啥吃的東西，一般溜一圈就走了，我在床上大氣不敢出，看著它在地上睜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在地上溜達，直到離去。幸運的是，我?guī)У某跞Z文和地理，學(xué)生除了上課把我當(dāng)成他們的朋友，經(jīng)常在課余時間光顧我那簡陋的宿舍，一起聊天，少了許多寂寞。

不過，一次閑聊把我徹底嚇得搬回了家，再冷再遠也堅持每天跑。放學(xué)后，一個平時跟我挺好的女生突然很詭秘地問我：“老師，你知道隔壁屋里放的啥？”“不是體育器材么？牌子上面寫的呀？”“不是！你過來！”她拉著我走到隔壁使勁推那扇緊鎖著的門，門下邊裂開一條一寸寬的縫兒，我順著她的手指，蹲下睜大眼睛往里眊，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到?！袄蠋煟瑬|邊，靠墻那塊兒，你使勁兒看?！边m應(yīng)了小屋的光線，我終于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畫得五顏六色柜子模樣的東西。“到底是啥了？”“棺材！校長家親戚的棺材，放在這兒好幾年了。”她這么一說，我有點信了，老家舅舅去世時我見過，就是這個樣子。唰的一下，我渾身冷得發(fā)抖，頭發(fā)都立起來了。遲疑了一會兒，才跑回我的小屋。“真的，老師，我不騙你。以前有一次上體育課，老師讓我們從里頭拿籃球，我親眼看見的?！蔽业男闹蓖ぷ友蹆焊Z。我相信那個女生沒有惡意，是因為跟我好才告訴我的，但我著實被嚇住了。那晚上，我一眼沒合，不停地往爐子里加木頭，坐在床邊不敢看被風(fēng)吹得像醉漢一樣搖擺的門，不敢出聲，卻又害怕會不會有什么靈異的東西趴上窗子偷窺。我小心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行動，不讓它發(fā)出一點聲響，但木頭啪啪燃燒的聲音常常出奇不備的嚇得我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跑到辦公室。從那天起，我發(fā)誓就是下刀子也不在宿舍里住了。騎車天一黑就不敢回頭，因為學(xué)生告訴我，人的肩膀各有一盞燈，如果回頭就會吹滅一盞，從兩面回頭，就會把兩盞燈都吹滅，那樣鬼怪就不怕了。我硬著頭皮一直往前走，總覺得背面窸窸窣窣，卻不敢回頭，從頭涼到腳后跟，希望肩上的明燈能保佑我。那種窒息的安靜和黑暗讓我在很多年里都喘不過氣來。

出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很多朋友都是獨生子女，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蜜罐生活，而我，似乎漸漸習(xí)慣了這種默默打拼的日子。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雖然有過找不到目標的迷茫、日夜加班的疲憊、生活的變故……我始終相信一切困難都會過去，只要努力，希望的窗一定會在某個角落里打開，讓陽光照進來。只是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撩起曾經(jīng)苦難的面紗，用十二分的努力去生活、工作，像巖縫中生存下來的小樹，拼命地爭奪陽光和僅有泥土的營養(yǎng)。但我必須承認，正是那些刻薄的苦難讓我懂得了珍惜、隱忍和堅強。

冬日偎依在沙發(fā)里就著陽光讀一本書、和家人到野外郊游一次、做一桌喜歡的美食、甚至佇立在細雨濛濛的窗前思緒飛揚時，都倍感幸福和感動，覺得日子像詩一樣漫妙。

每一個初秋，我像一只忙碌的松鼠儲藏著整個冬天的美味，給曾經(jīng)饑腸轆轆的肚子和驚慌的心一份踏實的感覺。做酸甜可口的西紅柿醬、曬豆角絲、葫蘆條、腌各種顏色鮮艷的小菜，在陽臺上放一溜南瓜，在太陽下曬得溫暖而綿厚，在涼房里儲藏白菜、蘿卜，煮很多的玉米放進冰箱里，排骨切成段兒，骨頭剁成塊，一一放好，整個冰箱冰柜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這一切每年必做，像一種習(xí)慣，更像一種病。

人生是一場旅行，期待著遠方的美景，不辭辛苦地前行，途中有翻山越嶺的疲憊、乘車的舒坦、山重水復(fù)疑無路的困惑、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電閃雷鳴無處藏身的狼狽、車輛爆胎的驚險、錯過花期的遺憾，人生百滋百味，但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不論苦樂都是風(fēng)景?？嚯y是人生跋涉的必經(jīng)之路，收獲苦難，就是痛并快樂著，但一定別忘了落在地上的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