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新作《三十八周零十天》
《三十八周零十天》連載
【作者簡介】
葉傾城,原名胡慶云,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蹲x者》簽約作家,其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諸多報刊雜志中。其散文作品有:《愛是一生的修行》《傾城十年》《情感的第三條道路》等;長篇小說作品有:《原配》《心碎之舞》《麒麟夜》等。
第一周
詩意的清場
這是個秘密,舉世皆知但又舉世不知。有經(jīng)驗的女子不聽也明白,很自然地加減日期;年輕的女孩子聽了多半會愕然:什么?每次生理期開始,其實我都等于在懷孕?新生命的日月已在計算?即使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是的,的確如此。妊娠日歷,是以末次月經(jīng)的第一天為起點的。
我忍不住,推想這寂靜變化,比萬花吐艷的原野更加氣象萬千。
身體深處有一座宮殿,向來閉鎖如倒懸的梨,如還不曾入住的蜂巢,月復一月,不期而至的心事令宮墻濕潤,濡濕的壁紙蓬鼓變形,搖搖欲剝。此刻不由得人捫上心房,手心有躍躍欲試的脹痛,握住雙乳如握了兩枚漸次膨大的百合,那是月信的消息。小腹開始傳來一記一記的叩擊,是誰在敲打我的世界?是我,是我,是新生命的可能性。于是,好事近。
——若干年后,小年七歲,她問我為什么這一個周末不能陪她游泳。我答:“生理期?!彼粲兴颍瑔枺骸笆遣皇蔷褪抢牙颜f的‘好事?為什么叫它‘好事?”我“嗯嗯啊啊”了一會兒,勉強答:“因為對我們來說,它多半是壞事,會弄臟衣物,延誤行程,還可能脾氣暴躁……所以我們叫它‘好事?!毙∧曷斆鞯亟涌冢骸跋裼幸粋€調(diào)皮的小朋友,干了壞事,大人就說:看你干的好事?!蔽铱洫勊骸跋!彼龢返眠肿齑笮?。正是換牙期,上下四顆大牙都被拔了,禿禿的牙床襯得犬齒格外尖利。我親昵地叫她:“小吸血鬼、小吸血鬼。”沒錯,在最初最初,是她以吸血鬼的姿態(tài),阻斷了月事。
總在某一個時刻,意識到異樣,也許是一股下沖的力量,也許是專注工作的間隙,感覺到雙腿間的黏稠。在女子的世界里,血是司空見慣的。但這一回不同,它是微腥微甜的洗滌,是身體里的泉流,經(jīng)過幽林里的小徑,將它洗得一塵不染。是一種紅磚鋪地、凈水灑街,也像是最隆重的儀式,展開一條長長的紅地毯。
作為熟齡女子,怎能說不熟悉小腹處一收一放的隱痛,像有人在搖撼宮殿沉重的木窗,一扇扇開啟,讓新鮮空氣進去,擦凈窗欞,讓玻璃窗閃耀。絞痛是在陽光底下,全憑一把力氣擰干窗簾,再把它嘩一下展開,讓它吸飽太陽香、山谷間蒲公英的笑聲,它從此平滑如長風,安美如春天。
就這樣,子宮內(nèi)膜、月來散聚的廢物、角角落落的積垢,隨血排出。這是一場很徹底的大掃除,無可懷疑的排毒,明窗凈幾里,新成熟的卵子,以最年輕飽滿的姿態(tài),倚窗等待。
她等,四周是靜幽的黑。人不知道卵子的起居,卵子也不知道人的遇合:是一生相聚還是孽緣種種;媾合是甘美至飲啜不盡,抑或倉促潦草。她只在等待,一顆一馬當先的精子,為了她,突破千山萬水而來。韶華將盡,卵子只有一天的壽命,如果二十四小時內(nèi),不能等到,她與他,都只能萎謝。
這無人知曉的等待,在一個女子一生中,將發(fā)生五百次。而這一次,他來了,他來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是誰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氣,關上門廳,不打擾這一對相愛的精與卵。再過十來天,如無意外,就會有明確的信息傳出,像潮汐像霧角像信天翁的飛翔像沙灘上奔走相告魚信的漁女,在說:受孕已經(jīng)完成,從末次月經(jīng)起,孕期已有四周。
一個嬰兒的史詩,自一次詩意的清場開始。每一顆不曾落空的卵子,都是即將綻放的未來。
第二周
有時候絕路也是一條路
那其實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時段,但荒謬的是,我竟然不知道。
不,我明明是知道的——這話怎么講,才能既誠實又不矯情?
我只能說,當時的我,像陷身在一場濃霧里,越走越遠,我能感覺到腳下地面起伏不平,不時被絆得踉踉蹌蹌,能嗅到時濃時淡的惡臭。我摔倒又掙扎著爬起來,我寬慰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誰還能沒點兒磕磕絆絆?!钡珓⊥磦魅敕胃中娜丘ず鹾醯呐K東西,不好的聯(lián)想拂之不去——我是不是,是不是,一直走在一座垃圾山上?我不敢看,不敢問。對閑人,我敷衍;對愛我的人,我甚至,說謊。
偶有大風,把霧氣吹得淡薄一點兒,眼前所見,令我心沉到底。那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片刻,剎那間,周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是不被承認的暗夜,是普通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人間劫。
為什么始終自欺欺人,為什么沒有勇氣止蝕離場?有一年,我在沈陽大帥府,那已是一座博物館,游人三三兩兩,一部錄像機反反復復播映著同一個畫面:少帥張學良在告別幾十年的幽禁歲月,終于能夠赴美,記者們一擁而上,第一個問題就是:“當年,你為什么不抵抗?”——當日寇入侵、生靈涂炭,為什么你什么也不做?那年,張學良已經(jīng)九十了,我看見他低下頭,艱難而含糊地說:“當時,我沒有想到……”我隱在墻角的陰影里,突然迸出一臉淚。這是他一生不斷自我拷問的問題吧?也許在心里幾萬次模擬過答案,面對提問仍然如斯艱難。就像我,任何時刻,睡前、醒后、擁塞的地鐵里、誰人的懷抱里,都會憑空有一只硬塞過來的話筒,撕破沉重的空氣,聽不見的聲音在逼問:為什么始終自欺欺人,為什么沒有勇氣止蝕離場?為什么?我無法用一句“沒想到”回答自己。
我無數(shù)次整理答案,試著縫綴事件的破綻,剪掉細節(jié)的線頭,卻一次次發(fā)現(xiàn):過往,如同一張破敗不堪的舊麻布,千瘡百孔,還在時間里不停風化。許多真相,也許等我走到冥河之畔,也無法得知——知道又如何?普通人原沒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女人的愚蠢,我很熟悉,我也是蠢女人之一。陷于絕境,一切無能為力,我竟以匪夷所思的理智決定:我要生個孩子。思路大概是:也許有了孩子,這些過不去的坎就過去了?!枰庹f這邏輯的荒謬嗎?我聽過多少人說過類似的話,我一一解勸,恨不能掏心相告:不可能的,只會將你拖入更深的谷底。但這解勸只是泛泛而談:我知道她聽不進去,我知道還有很多話她沒有告訴我。
應該慶幸的是,時至今日,我不曾后悔過當初的決定。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