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俊
一
梁公思成《中國雕塑史》講到夏商周青銅器時說:“當時銅器鑄造術漸精。鑄鼎象物,裝飾漸見,遂成“淺刻”(Bas-relief)……(周代銅器)深刻、淺刻并用……深刻部分多為夔或饕餮,淺刻部分為雷紋?!?/p>
到了漢代,畫像石大多采用剔地淺浮雕兼陰線刻的技法,這是由所用石材比較粗糙,先行打鑿、再行刻畫的形式比較省工省時決定的。當時的刻工將盛行的“沒骨”畫法,與雕刻相結合,增強了圖像的立體感和層次感。
早期摩崖造像,主要特征是依山體而雕鑿出淺浮雕或線刻作品,如龍門石窟蓮花洞正壁的一佛二弟子二菩薩,主像為釋迦牟尼立像,二弟子則是是淺浮雕;麥積山第四窟正壁上方的七幅大型飛天壁畫,飛天的臉部、手、腳等肌膚裸露部位均采用淺浮雕的手法。
明末清初,從石章的博古紋飾和錦邊浮雕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薄意”,是一種比淺浮雕還要“淺”的雕刻技法。因雕刻層薄而且富有畫意,故稱“薄意”。薄意雕刻“以薄取勝,以簡見長”,重典雅,工精微,近畫理,繁而不亂,簡而有致,極具欣賞價值。
與“薄意”的出現同時甚至更早,盛產竹子的金陵和嘉定,也誕生了兩個比較有影響的竹雕流派:金陵派和嘉定派。金陵派主要以淺刻或略施刀鑿即可成器的刻法,嘉定派則以深刻表現高浮雕或透雕的刻法。到了康熙年間,有“清初竹刻第一人”之稱的吳之璠,他承襲“嘉定三朱”的高浮雕傳統(tǒng),吸收漢畫像石和龍門石刻中的淺雕技法,研創(chuàng)出一種新的淺浮雕技法,金元鈺在記載明清嘉定竹刻大師的《竹人錄》一書中,將其稱之為“薄地陽文”。
“薄地陽文”是怎樣一種雕刻呢?地就是水平線,薄地陽文就是在薄地上雕的那個紋飾是突出的陽文。吳之璠明畫法,重構圖,故在浮起極少的有限高度上,甚至在高低相同的表層上,也能處理成有透視之深度,效果并不遜于高浮雕?!氨〉仃栁摹奔挤ㄔO一時,到清代乾隆、嘉慶年間“漸趨新奇,失古意矣?!保ā吨袢虽洝罚?/p>
綜上可知,“薄浮雕”雕刻工藝,由來已久,傳承有序。大致經歷了商周青銅器的“淺刻”、漢代畫像石的“剔地淺浮雕”、摩崖造像的“淺雕”、明末清初玉石雕的“薄意”、清代嘉定竹刻的“薄地陽文”等階段,發(fā)展出這樣一種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雕刻工藝:以溫潤親和、寧靜幽雅的金絲楠木為載體,將傳統(tǒng)國畫所有濃淡焦?jié)櫟墓P墨技法、山水畫中的遠山近景,在深度不足兩毫米的空間上,通過一柄最簡單不過的小刀,良工絕藝,雕鏤如畫,千紋萬華,實現了從平面到立體、有色到無色、筆墨到刀工的完美轉化。
二
雕刻工藝中融入傳統(tǒng)繪畫技巧的做法古已有之。漢代畫像磚的雕刻吸收了“沒骨”畫法,摩崖造像將淺浮雕和彩繪相結合,“薄意”名家熔雕、畫于一爐,將石雕提升到新的藝術境地。明末清初,文人將刻竹看作一件很風雅的事,趨之若鶩,吳之璠亦家學深厚,工于繪畫。其他的明清雕刻也多以名家繪畫為底稿,故明代早期的“浙派”、中期的“吳門畫派”、中晚期的“松江派”,清代的“四王”畫派、惲南田畫風,清末的任伯年、吳昌碩均對淺浮雕的藝術風格產生過影響。
縱觀整個中國繪畫長河,最獨特最輝煌的成就應是宋代繪畫。“宋畫惟理”,尚簡不炫技,給人以瑰麗沉著、凈秀文雅,同時莊重高貴、理性克制的審美體驗。高居翰在《圖說中國繪畫史》一書中贊嘆宋畫之美:“在他們的作品中,自然與藝術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們使用奇異的技巧,以達到恰當的繪畫效果,但是他們從不純以奇技感人;一種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個表現,不容流于濫情。藝術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觸到了自然,以驚嘆而敬畏的心情來回應自然。他們視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無可比擬的。”而“南宋畫家對于侈美的極限追求,使之繪畫,更具有一種超越北宋雄渾的邈遠以及洞悉繁華的寥寂”(王春元語)。
宋畫之美如此,“薄浮雕”之美亦是如此。“薄浮雕”雕刻從一開始就有高于前代的意境,是因為它通悉歷代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技法后,融入了一種文人的情懷,直追宋代山水畫淡雅深遠的藝術風格。
從選材上看,金絲楠木被譽為“木中君子”,它寧靜、含蓄,生在窮谷,卻芳香自許,終登廟堂,寄托了古代文人的無限訴求;它不喧不鬧,含而不露,既流光溢彩又謙虛高貴,符合士大夫階層價值觀;它木性溫和穩(wěn)定,不腐不蠹,不裂不翹,也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心不為稱譏、毀譽、利樂、興衰所摧破,是為八風不動”的情懷相貼合。木性與人性是相通的,金絲楠木完美地將尊貴與雅靜、肅穆與瑰麗融合在了一起。把中國傳統(tǒng)繪畫運用于金絲楠木材料的創(chuàng)作,非常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氣質。
從畫面上看,作品均以古代繪畫作品為底本,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題材都做過細致研究,比如《紅樓夢》《清明上河圖》《十二月令》《圓明園四十景》《避暑山莊三十六景》《宋韻十景》《西園雅集》等等,有單幅的,也有整套的,有傳統(tǒng)界畫,也有小品,有人物、花鳥,還有建筑、山水,非常全面。創(chuàng)作“薄浮雕”作品的偉大工匠們,以刀代筆,既繼承了吳之璠刀法的精絕、構思的巧妙、層次的豐富,又以多種技法表現了傳統(tǒng)國畫的皴、點、勻、染,山石用勾勒法,樹以勾勒渲染、夾葉、點綴并用。細密的皴擦點染,把藝術形象刻畫得非常精確,同時保留了金絲楠瑰麗而順滑的自然紋理,不但完美表現出宋畫中“靜遠玄深空”的境界,而且用“刀刻之下的冷抒情直破文人筆墨所擅的詩意與畫境的極限?!保ㄍ醮涸Z)
三
“雕刻是藝術之最古者也?!保ā吨袊袼苁贰罚┫让裱ň右疤幹畷r,“因需要而制器,器成則思有以裝飾之,實為最自然之程序?!蓖瑯樱窆ぷ鳛橐环N職業(yè),出現時間也非常早,戰(zhàn)國時期的《考工記》中就有“雕人”(闕)的記載。但是“作為‘雕蟲小技,士大夫不道也”,所以歷朝歷代關于雕工的文獻記載并不多。
《禮記·樂記》云:“文(紋),猶美也,善也。”即是說,雕刻是美的、善的,美的、善的才是符合“禮”的。早期的青銅禮器,日常器物是沒有紋飾的,只有將器物用于對天地、鬼神、宗教時,才是有雕刻的,這是先祖需要“致其敬于鬼神”(《禮記·禮運》)時,與天地鬼神相通的一種途徑。這種紋飾的功用會讓古代雕刻工匠在雕刻時存有虔敬之心。
《莊子·達生》中用“梓慶為鐻”的例子講述了古代工匠“形全精復、與天為一”的創(chuàng)作過程,謹錄如下:
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后成見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在“形神合一”上體現得尤為明顯是佛像的鑿刻。雖濫觴于漢,盛于北魏,但唐代之后,佛教勢力日衰,“不復如前之踴躍虔誠”,使得作品“高超之氣已失,空泛無神矣”(《中國雕塑史》)。金代《續(xù)夷堅志》也記載了名工賈叟,雖無目而意會,能刻神像、運斤如風的故事,等等。在這些關于雕工只言詞組的記載中,我們發(fā)現,從古到今,工匠全神貫注、窮盡一生心力,留給后代最為重要的財富,實不在“形”,也不在“工”,而在“神”。
“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敝袊窨坦に嚢l(fā)展至今,技藝精湛,流派紛呈,若是一味注重技法上的新奇和創(chuàng)新,險中取勝,炫技邀功,漸漸忘卻了兩千年以前“工”曾經是連接天地的橋梁、人類與神鬼交流的途徑之一,也忘記了古代工匠窮其一生所追尋的“心手合一”“刀斧無痕”的境界,那么“工”的精神傳統(tǒng)會被破壞得特別嚴重。竹木牙角石金銀銅鐵玉,不論工藝如何極致,一旦失去虔敬之心、澎湃之情,形雖似,但神已遠。只有當雕刻者用很靜的心來對待創(chuàng)作,存續(xù)一種職業(yè)的尊嚴時,才會讓世人敬重。
《中庸》有云:“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薄氨「〉瘛彼囆g的高妙之處,不僅僅是因為創(chuàng)作者們用精湛的技巧、非凡的智慧,完成了一幅幅“極物之體,盡物之神,得物之趣”的藝術瑰寶。而是他們“創(chuàng)作時,幾乎不用看,信手拈來,仿佛是通靈了,刀子、木板一起在聽我使喚”。也就是說,“薄浮雕”的藝術創(chuàng)作,追慕前賢靈光,苦心孤詣,盡物之性,舍其手藝,專其心智,入無物無我之境,最終達到了與天地相參、“見者驚猶鬼神”的至妙之地,才是更值得后世倍加珍惜和呵護的文化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