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 歌 行
◆◇ 胡 弦
雨滴已無蹤跡,亂石鎮(zhèn)住咳聲。
晨霧中,有人能看見滿山人影,我看見的
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晃動。
據(jù)說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時聽見的
分明是人的慘叫聲。
竹根里的臉,沒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響,你體內(nèi)又出現(xiàn)了新的裂縫。
—— 惟此竹筏,把空心扎成一排,
產(chǎn)生的浮力有順從之美。
鬧市間,算命的瞎子搖動簽筒,一根根
竹條攢動,是天下人的命在發(fā)出回聲。
(選自《雨花》2016年3期A)
◆◇ 朵 漁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樹
他在人群里像半個隱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著,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詩卻越來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頭顱
在燈光下泛著清白的光暈
我們曾坐在河邊的酒吧閑聊
聊一個人的死被全世界紀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難
不斷升起的煙霧制造著話題
沒有話題的時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運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輪像條大魚一閃而過
(選自《香山詩刊》2016年春夏合卷)
◆◇ 李元勝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
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
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
我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
坐在走廊發(fā)呆,直到你眼中烏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經(jīng)虛度了世界,它經(jīng)過我
疲倦,又像從未被愛過
但是明天我還要這樣,虛度
滿目的花草,生活應(yīng)該像它們一樣美好
一樣無意義,像被虛度的電影
那些絕望的愛和赴死
為我們帶來短暫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費
一起虛度短的沉默,長的無意義
一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欄桿上,低頭看水的鏡子
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
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
( 選自《中國新詩·最美情詩卷》)
◆◇ 楊 煉
生前挖掘墓穴的只有藝術(shù)家和皇帝
一張畫把世界變成了自己的影子
包括你和你臨終的抽搐
沒人能活著步入這天空除非埋進
一塊死孔雀胸前妄想的藍
被一顆發(fā)瘋的花白頭顱所照耀
腫瘤似的星座把你垂直吸上去
你的死亡是最后暴露的金黃色
涂滿了軀體那小小的房間
當恥辱一筆一筆寫盡天空誕生了
我們的聲音只是另一把剃刀
割每只企圖聆聽你寂靜的耳朵
星是一群不流血的動物
激怒你使你純粹從天上輕蔑這人類
在死后繼續(xù)創(chuàng)造生者的空白
藍色固定的大海像一件孤獨的工作
你在畫面上變硬那把骨頭
被黑夜烤干誰也不知道地撒在到處
(選自《大昆侖》2015年秋季卷)
◆◇ 黃禮孩
這不是觀光之地,也非等待之所
安靜的不是香客或居士
一只貓蜷縮成一團,白毛泛起光暈
世間的風得到暫時的平息
你懷著憐愛撫摸它,掌紋里彌漫出溫柔的光
碰巧遇上晚課,燈光攪動安靜的窗戶
神秘儀式在梵音中起伏
屋子旁的菩提葉閃動暗綠的輪廓
此地在流轉(zhuǎn)中能否將痛苦轉(zhuǎn)化為美
無人過問。也無人知道你
是否想起波蘭教堂的贊美詩
你和妻子瑪雅坐在臺階上冥想
波羅的海的聲音正一層層落下來
“在從前,我們信仰不可見的事物
相信影子和影子的影子,相信光”
此刻,就要收攏的光線為你說出一切
大海的漣漪歸于靜謐
而它底下暗潮的影子難以觸及
( 選自《中西詩歌》2015年5期)
◆◇ 林 莉
那一年
我們連夜進山
背著水果、香燭、未了的心事
在菩薩面前跪下來
如今,我想不起
我們都對菩薩說過什么
嗯,我們緊閉著眼睛
舌頭里埋著
山中野獸、泉眼、開白花的荊棘我們的嘴巴在冒險
它試探整座山谷的虛無以及
菩薩的沉默
(選自《詩刊》2016年6月號上半月刊 責任編輯聶權(quán) 趙四 謝建平)
◆◇ 軒轅軾軻
每次開音樂會
我都猶豫著彈不彈肖邦
如果不彈
顯得我沒品位
有很多小清新
在網(wǎng)上罵我大騙子
如果彈
就會有人憂傷
哭得一塌糊涂
花手帕花紙傘頓時成了搶手貨
就會有人說我破壞祥和氣氛
要把我從琴房送進牢房
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
只彈半首肖邦
每當憂傷的人兒剛熱淚盈眶
我就彈起歡快的郎朗
使他們破涕為笑
使那些剛要拔槍的手
從腰間挪上來
拔出了一根牙簽
邊剔牙邊打牙祭
(選自《詩刊》2016年6月號上半月刊 責任編輯聶權(quán) 趙四 謝建平)
◆◇ 玉 珍
我的父親真像個算命先生
從他愁苦的眉間總露出知曉將來的糾葛
他一定深知曾有什么主宰過他的生活
并在未來的日子里繼續(xù)插手
他有時叼著煙走向無人的曠野
那里的風云像極了他茫茫的大半生
荒蕪中的蟲叫歌頌著草民
樹枝上站滿麻雀
他一天比一天沉默
只有天空能讀懂他,而天空
催促他更深地思索著命運的哲學
生活同時鞭笞著愁苦的后背
無盡的稻田耕種又收割
他總是一聲不響走過原野
像狂風拽動古老的松柏
飄揚的枯草襯托他堅定沉默的眼睛
像從未泄露過的悲涼天機
(選自《青春》2016年6期)
◆◇ 田 禾
兩輛拖拉機并排停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靠舊榨油坊的那輛壞了
剛剛修理過,拖拉機的旁邊
擺著扳手、鉗子、鋼圈、齒輪
和兩個癟氣的廢輪胎
它像重病人一樣,病了必須住院
剖腹開刀動手術(shù)
這輛拖拉機算是手術(shù)成功
兩個肩上搭白毛巾的師傅試了試機
拖拉機轟隆隆地響起來
宣布它鋼鐵的內(nèi)臟已經(jīng)康復(fù)
啞默的喉嚨又開音了
畢竟它們都有了些年齡
身體里還有更多老化的鐵,磨損的鐵
生銹的鐵,近乎壞死的鐵
像癌細胞一樣,潛藏在它們的體內(nèi)
有隨時癌變的威脅,但它們
依然默默地支撐著生活
晚上它們像兩個患難的老兄弟
更像兩個前世的舊情人
頭挨著頭地躺在一起
沒有接吻沒有擁抱沒有性
霜露更增添了它們的滄桑和苦難
(選自《文學港》2016年5期)
◆◇ 李 寒
低頭走自己的路,這么多年,
我撿到過閃閃發(fā)光的釘子,也撿到過
更多銹跡斑斑的。我能輕易
分辨出哪些是被錘子敲打過,哪些
深入過木頭,墻壁,哪些
還保留著處子之身。
當然,我并不否認,我也用同樣的眼神兒
觀察過
從我身邊掠過的每一個人。
我撿到過一張白紙,更多的是
寫滿了模糊的字跡——
情意綿綿的書信,義正詞嚴的
公文,責權(quán)分明的協(xié)議……
看一看,我會輕松地再次讓它們
嘗試被拋棄的命運。
我曾撿到過一個
少了手臂的布娃娃,她的小臟裙子,
空洞的眼神兒,
讓我久久羞于直視。自從做了
一個女孩的父親,我的內(nèi)心越來越脆弱,
聽不了病痛的呻吟,看不了
傷心的眼淚。
我還撿到更多無用的東西——
一個個空瓶子,它們裝過
善變的液體:水,酒,有些清淡,有些
濃烈。如今它們空下來,
像我一樣,清高而頹廢,
肚子里裝滿風聲,側(cè)身用一只眼睛
不安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選自《作品》2015年12期 責任編輯 鄭小瓊)
◆◇ 羅逢春
不止是藝術(shù),甚至生活
也充斥著贗品。
多年前,我曾在動物園
看一只白虎
因吃飽喝足而志得意滿
低沉的吼叫讓人害怕。
也在大學課堂和一本選集中
領(lǐng)略過里爾克的豹
在許多次若干等的詩人那里
見識過若干野獸。
他們無一例外為失去獸性的野獸而悲嘆
每個人都在渴望都在等待
砸碎那籠子,但又感到害怕。
或許,每個人都希望別人
砸碎那籠子
以便既滿足想象的野獸
又不致傷及自身。
因此沒有人會砸碎籠子
就像沒有人會砸碎自己的心
沒有人愿意,砸碎自己的各種衣服和面具。
別當真,這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只是一種深刻的矯揉造作。
(選自《山花》2016年6期A)
◆◇ 練彩利
那是一道閃電的開始。陽光的移動
剛好制造了一片
槐樹陰影。跳探戈的女人
雙腳釘在大地上
她表情嚴肅,仿佛另一個人貼緊她的臉
追逐、躲藏、踢腿、騰躍、270度旋轉(zhuǎn)
——她摟著一個不存在的舞伴
在一個斷音處,她突然停頓。她是一幅剪影
是未完成的雕塑。望著空蕩的前方
似乎在等待下一段旋律
或者未出現(xiàn)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
我聽見黃昏咔嗒一聲,將她關(guān)入太陽背面
舞曲仍在循環(huán)播放: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尚嫌不夠。永遠是這樣
(選自《紅豆》2016年3期)
◆◇ 合 心
風暴經(jīng)過時
你將軀體流放在了人間
那些生活的場景,時光的碎片
與原始的神秘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成為你的指尖之物
無不呈現(xiàn)出面孔的樣子
它們的誕生,將會產(chǎn)生些什么
城堡,玫瑰花瓣上的陰影
黑暗中熄滅的螢火
無法存留,即將消逝的
成為面孔之上的永恒
以物(雕刻)的堅硬的形式
在你面前我不停折疊著這些言語的羞愧
你一直安靜地行走
在謙遜這條漫長的鄉(xiāng)間大道上
(選自《都市》2016年3期)
◆◇ 楊詩斌
天鵝扇動著修長的翅膀
刪滅人間的燈火和哭泣
逝去的事物正在返回
路途遙遠而寂寞
感謝肉身
給我卑微的靈魂以寓所
(選自《江南詩》2015年4期)
◆◇ 霜冷寒天
掃帚一定要柔韌
可以多留一些竹葉,要提前檢查
剪掉尖刺,磨掉碴口,哥哥
你要保證每次俯身,都沒有暗傷
沒有秋天的殘葉留存
哥哥,你能不能一寸一寸
過濾庭院,過濾所剩無幾的光陰
你要倍加關(guān)注墻根兒,磚縫兒
太陽花要搬到屋內(nèi),來年
才會在一莖綠中聆聽春
哥哥,請你原諒我偶爾流淚
我的凌晨灌滿北風,出門之前
你要記得給我戴上手套,圍巾,你要先行
掃出一條小徑,掃出干燥的地面
讓它拓下鞋底極細的波紋
(選自《詩領(lǐng)地》2015年9月卷)
◆◇ 辛泊平
英雄,俠客,帝王將相
遙遠而虛幻的世界
少年渴望成為一個男人
用飛濺的鮮血,冰冷的刀劍
遮蔽日月的儀仗
夢里的平仄,他羞于說出
少年轉(zhuǎn)眼長大,從鄉(xiāng)村走到城市
在一張紙上謀劃青春
理想模糊,愛情占了大半
但淪陷才剛剛開始
婚姻,孩子,結(jié)實而黏稠的柴米油鹽
五色的旗幟瞬間迎風招展
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煙,喝酒
月光下默念一首殘缺的詩
血脂升高,寶劍變成菜刀
儀仗還在,但屬于舞臺
踩著發(fā)霉的書籍和筆記本
他學會了換燈泡,學會了修水管
學會了修鎖,學會了
在一只鍋里燒出不同的菜
黑暗中,他像個孩子一樣無助
而他的確是一個男人
緩緩流出的淚水,是洗禮
也是加冕
(選自《建安》2015年3期)
◆◇ 鐘家琪
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行李準備好了,
就差拎著它踏出再也不能返回的家。
大家手里都握著一張火車票,
可是沒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兒。
都怕放開各自的手,
都怕找不到指路牌。
只是迷茫地問:
下一站我們?nèi)ツ膬海?/p>
面前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軌道,
你要踏進哪一列火車呢?
我們都不知道各自的風景最終會怎樣,
只知道中途的風險。
請你慎重考慮一下:
下一站我們?nèi)ツ膬海?/p>
請給我一點信心,
因為我要開始新的旅途了。
我想看那雨后的彩虹,
浪潮留下的美麗的貝殼,
和那一片火紅的朝霞。
我要去下一站了。
雨水隨著我們的告別打起了節(jié)奏,
刻畫出我們的不舍。
我會想念你的,朋友,
希望下一站可以再遇到你。
我不知道下一站去哪兒,
但我相信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
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選自《南方文學》2015年6期)
◆◇ 邱紅根
整個上午,在強烈的無影燈下
我專注于切割、縫合和止血
面對成功切除的一只患病乳房
很有成就感的我
長長嘆了一口氣
現(xiàn)在,我抬起頭
外面陽光很亮
一群青年男女,手捧鮮花
熱烈地交談著
從一樓手術(shù)間的窗口走過
這才想起今天是婦女節(jié)
再看手術(shù)臺上34歲的未婚女孩
我感到時間突然停頓了一下
(選自《新詩想》2015年3期)
◆◇ 陸 漁
西泠橋北有兩個墓
不近女色的義士武松
居然與名妓蘇小小耳鬢廝磨
西泠橋南有兩個碑
訓詁一生的保守黨派俞樾
依舊和革命黨秋瑾怒目相對
西泠橋上踱過吟詩的漁翁
左腳還在南宋
右腳跨進當代
(選自《揚子江詩刊》2016年3期)
◆◇ 馮 娜
在這里住過的人不一定去過邊遠的滇西小鎮(zhèn)
住在那里的人接受從這里頒布的律令、課稅、無常的喜怒
盡管門敞開著,鑰匙在擰別處的鎖孔
盡管珍寶擺在玻璃柜中,影子投射在人群觸不到的位置
穿紅戴綠的人走來走去,講著全世界的方言
母親問我,早上最先聽見的鳥鳴是喜鵲還是烏鴉
我想了一會兒,又一會兒
不知這里的鳥是否飛出過紫禁城
不知鳥兒可會轉(zhuǎn)述我們那兒的風聲
(選自《江南詩》2016年3期)
◆◇ 莊 凌
母親年輕時也擁有山水起伏的玲瓏身體
可她的春天太小了
萬紫千紅都被莊稼和茅草覆蓋
她總是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
把幻想與故事關(guān)在了門外
這一生她只為三個人開過門
一個是父親,另外兩個是她分娩的兒女
母親的鑰匙在別人手中
而我的鑰匙在我自己手中
我愛粗茶淡飯也愛燈紅酒綠
我愛晨鐘暮鼓也愛潮起潮落的快感
我不會把門關(guān)死也不會為魔鬼開門
你轉(zhuǎn)動鎖孔,寶藏就為你打開
你是我相見恨晚的人
(選自《西部》2016年6期 責任編輯 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