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短篇小說龍 袍

一

那件龍袍就掛在衣櫥里，有一面透明的塑料罩子罩著。黃色的，似乎是龍袍常服，也就是說，不是皇帝在大殿上穿的，而是他平時穿的一件衣服。但即使是常服，那種只許皇帝使用的明黃色，也非常炫目、扎眼和堂皇，即使是經(jīng)過了長久歲月的淘洗，也依然散發(fā)著一種威風凜凜的氣息，即使是掛在衣櫥里，也像是皇帝昨天才剛剛脫下來，隨意地掛在那里，等待著他重新再把這件衣服穿上，然后去夏宮頤和園游玩，或者，去更遠的承德避暑山莊騎馬射獵。所以，杭一柏看到那件龍袍掛在衣櫥里，就聯(lián)想到了龍袍的主人。但更多的時候，他想到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可能會穿著它出現(xiàn)，這種感覺是非常奇特的。

“清代皇帝的龍袍，大都是在北海的如意館里由皇帝欽點的制衣師傅設(shè)計，圖形制式經(jīng)皇帝同意之后，會送達蘇州、杭州和南京一帶，由當?shù)氐目椩旃儆H自監(jiān)督，由精工細作的制衣匠制作出來?！惫倬ЬЮ_櫥柜的推拉門，對杭一柏說。

杭一柏望著那件龍袍，在拉開推拉門的衣櫥里，它，看上去真的就像是一個人站在那里，只不過龍袍里面是空的，沒有皇帝的軀體?，F(xiàn)在，他們在談?wù)擙埮?，可實際上，他們關(guān)心的，是彼此如何更加地親密一些。

“你看，那件掛著的龍袍看著很像一個人站在那里，無頭無腳，有點小恐怖啊。”杭一柏說。他的確感覺到在這個夜晚光線昏暗的房間里，那件龍袍里興許真的裝著一個人。也許不是皇帝，是別的一個什么人，無頭無腳，在這間小公寓里，它才是主人。

官晶晶笑了，燈光下顯得狐媚和詭異。她那畫出來的眉線非常長，眼睛也是細長，柳葉兒的形狀，上挑，這使得她的臉帶有妖艷的氣息。她的臉型屬于鵝蛋形，有點橢圓，不過下巴倒并不圓，而是尖的。一般女人下巴比較圓的話，從命相學上來看，叫作接地福，也就是說，越往后她的命運越好，但是官晶晶的下巴卻是尖的，這說明她福分淺。她的身材頎長，細腰肥臀，豐胸窄肩，整體看十分性感，這使他上次和她接吻的時候激情澎湃。那一次，是在一輛汽車里，就在停車場里，他們鉆進了汽車，在前座上接吻，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舌頭就像一條眼鏡蛇的舌頭那樣，細長而有力，能夠吮吸走他脆弱的靈魂。

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呢？說起來，還是去年。當時，他帶著幾個人去博物館拍片子，剛剛拉開陣勢，燈光還沒有打好，就看見在博物館的轉(zhuǎn)角處，一個高個子美女帶著一些學生走過來，非常顯眼。她講的和一般的博物館解說員不一樣，仔細一聽就知道，她給那些學生講的是博物館內(nèi)的藏品如何陳列。他們一群人在大廳里停住，專注地看著那些陳列品上下錯落地陳列在大大小小的柜子里，沒有人去注意在一旁正打算拍攝博物館內(nèi)景的攝制組。

她依舊在講她的課。她就是在大學里教授博物館學這門課的青年教師官晶晶。官晶晶上大學學的就是藝術(shù)系的博物館學專業(yè)，畢業(yè)之后留校，教的也是這門課。這一天，是她帶著學生，到博物館里實地講授來了。為了不打擾她的現(xiàn)場教學，杭一柏揮手讓攝制組暫停工作，大家就散開了，杭一柏就坐在那里聽。

他覺得這個女老師的年紀不到三十歲，非常有活力。當時，官晶晶的聲音不大，但是很清晰、透亮，音質(zhì)亮而尖厲，不很好聽，但有穿透力。她一共帶著四十多個學生，確實算一大群人。她從博物館內(nèi)根據(jù)展品的特質(zhì)如何布置、陳列，以及相關(guān)藏品的收藏、展覽的各種細節(jié)——燈光、柜子、映襯的背景、展品說明的中英文字體的大小、重要展品和一般展品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如何從觀眾的角度看講解得很不錯。杭一柏就對她發(fā)生了興趣。他立即將攝制組召集過來，開始隨機拍攝她的講解。她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拍攝她，稍微有點意外，但依舊很鎮(zhèn)定地給學生們上課。等到她講解完畢，就走過來問他：“你們?yōu)槭裁匆臄z我上課呢？”

杭一柏給她解釋了他們制作一部關(guān)于博物館的紀錄片的情況，并且感謝她的幫助，他們就這么認識了。官晶晶也知道了杭一柏今年三十五歲，未婚。然后，他們就開始了約會，直到現(xiàn)在，是第一次單獨在屋子里相處。

“這件龍袍我仔細看過了，還帶有血跡呢” ，官晶晶說著，將那個衣櫥門又拉開了一點，“血跡發(fā)暗發(fā)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領(lǐng)口和肋部都有一點。也可能是從墳?zāi)估锶〕鲞@件衣服的時候帶著的，也許，就是當時在宮廷里發(fā)生的事。這個謎底現(xiàn)在誰都不知道。這龍袍一定有它自己的故事，你如果有興趣，幫助我揭開就好了?！?/p>

原來還是一件帶血的龍袍！不知道這血跡是怎么沾染上去的。杭一柏聽到官晶晶這么說，嚇了一跳。他不敢靠近那衣櫥了，仿佛龍袍中真的隱藏著一個人，會突然從里面跳出來一樣。他感到胸口有些憋悶，就趕緊朝窗口走過去。確實，這間屋子里擺放的東西太多了，無論是家具還是擺設(shè)，都是暗色調(diào)的，古老的，經(jīng)過了歲月熏染的。他有點憋悶，就跑到了窗口，推開那只能半開的窗戶，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這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在大山子靠近798藝術(shù)區(qū)的一幢公寓樓的頂層，第二十八層，杭一柏從這扇窗戶望出去，他可以看到在遠處的798工廠那僅剩的生產(chǎn)區(qū)里，有一些發(fā)亮的銀色粗鋼管在噴著熱蒸氣。據(jù)說，還有殘存的軍工企業(yè)在那里生產(chǎn)著保密的東西。798工廠是過去一家軍工廠的代號，只不過后來在改革開放時代的軍轉(zhuǎn)民過程中，逐漸衰敗了，只能靠出租廠房來養(yǎng)活退休和在職職工。后來，因為很多藝術(shù)家和畫廊自由聚集到這里，承租那由德國包豪斯學院設(shè)計的巨大而別致的廠房作為畫廊、展廳和工作室，這里很快變成了聞名世界的藝術(shù)區(qū)。因此，即使798工廠的業(yè)主后來很想賣地皮蓋大樓，也不可能了，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享譽世界的地方，成了北京的一個文化形象和窗口象征了，就被完好保留了下來。

這間屋子是一室一廳的格局，并不大，但是裝滿了東西。有一張?zhí)茨敬蟠埠蛶讖埲σ魏凸倜币?，全都是官晶晶的父親過去從拍賣會上買來的。有文玩雜項，包括了文房四寶，有固定在相框里的補子，上面有繡的仙鶴和花卉。還有一些灑金的扇面畫掛在墻上，仔細辨認，扇面畫是清代一位詩人兼河工大臣的作品。在紫檀柜子里擺放有銅爐，黃銅、紅銅、紫銅的都有。在那個深色的柜子里，只要拉開那抽屜，里面就是一盒一盒的鼻煙壺。這些鼻煙壺每一盒起碼有二十個鼻煙壺，大部分是清代的。那是官晶晶的專藏。

“在鼻煙壺收藏方面，我爸爸是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藏家，現(xiàn)在，這藏家變成我了，你知道，自從我父親去世之后，拍賣公司總是想讓我把這些東西拿出去拍賣?？墒俏揖褪窍虏涣诉@個決心?！?/p>

杭一柏知道她的父親早就去世了。四年前就去世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官晶晶，包括了幾套房產(chǎn)和大量的文物、字畫，還有那件帶血的龍袍。從經(jīng)濟實力上說，官晶晶是他理想中的女人，但他總是覺得，她帶給他的信息是模糊的，她的家庭關(guān)系相對比較復(fù)雜，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什么人。

杭一柏出身文化世家，他對這些東西比較懂，他的父母是外省一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從小他就接觸這些東西。他知道，光是這些鼻煙壺就價值幾百萬元，可能還說少了。有的鼻煙壺，一個就值十萬元。可見官晶晶的藝術(shù)收藏品級不低。作為電視臺鑒寶欄目的編導，杭一柏知道，持續(xù)了二三十年的古董藝術(shù)品收藏買賣熱潮，催生了一個巨大的鏈條，在這個鏈條上生存著很多人，他們歡快地在珍品、仿品、真品、贗品的買賣中獲取著自己的一杯羹，互相挖著墻角，制造著陷阱，給別人下套。

屋子里顯得很熱，兩個人都感到空氣沉悶而凝滯。官晶晶脫下了外套，這個時候是夏末，北京的夜晚顯得很燥熱，或者是他的內(nèi)心里感到了燥熱，他想脫掉襯衣，但他只穿了一件襯衣，里面就是光脊梁了。他就沒有脫，畢竟露出膀子還不到時候，要等到夜晚再深一些才好。在她的這間屋子里，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感覺到緊張和不自在。算起來，到這一天為止，他們已經(jīng)交往幾個月了。他們吃了二十多次飯，約了二十多次會，這是第一次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幽會。顯然，這個夜晚，將是他們兩個人進一步親近的時刻。他等到了這一刻，可是卻有些猶疑，希望將兩個人兵戎相見的情景繼續(xù)拖延下去。

官晶晶似乎一直也不急躁。她已經(jīng)將他引入自己的居所，那他就是甕中之鱉，是跑不了的?？赡芩€在暗笑呢，想看看他到底能偽善多長時間，什么時候才把她放倒在那張床上。屋子里很熱，有一張很大的床，坐在床邊，她一盒盒地拿那些鼻煙壺讓杭一柏看。那些瓷質(zhì)的、琺瑯的以及陶的、銀的、錫合金的，還有別的質(zhì)地的鼻煙壺，代表著一個逝去的時代，就是吸食鼻煙的時代，那個時代距離現(xiàn)在很遙遠了，遠到了現(xiàn)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鼻煙是什么東西的地步了。

“你的寶貝可真多啊?！焙家话匾患巯У乜粗詹氐谋菬焿兀瑢褡由蠑[放的很多文玩雜項也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看到有幾塊硯臺，還有很多的石章材料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

“那我考考你，這些印章的石料都是什么材質(zhì)？”官晶晶拿起一些石頭來，讓杭一柏看。

“這個是壽山石，這個嘛，是田黃！啊，很少見到質(zhì)地這么好的田黃了。對了，還有雞血石、芙蓉石，你這里四大石都有了?！焙家话卣f。

“你再看看這個?！惫倬Ь闷饚讐K方章的石料，放在落地臺燈散發(fā)出來的燈光下就近讓他看。他可以看到第一塊石料中有類似果凍的東西在氤氳著、涌動著。還有的石頭里就像彌漫著雞血的鮮紅。

“這是壽山石的荔枝凍吧？嗯，這一塊是芙蓉石的，還有巴林石、青田石、青金石，你這里的好東西，都齊全了?！焙家话胤浅@服。

“你再看看這個抽屜里的東西，我都說不上是些什么，都是我爸爸留給我的。你幫我看看到底是些什么東西。”她從一個紫檀柜子里取出來一個匣子，打開來，一股很奇怪的歲月古舊的味道彌漫開來。都是些女人身上的裝飾物。

他一件件地拿出來，仔細地辨認，對官晶晶說：“你看，這個是水晶項鏈，應(yīng)該是江蘇連云港的東海水晶。這是用碧璽雕刻的一件貔貅。貔貅是只吃不拉，肚子里都是東西的瑞獸，是聚財斂財?shù)南笳鳌０?，這些是紅珊瑚的手串和項鏈，這個是老瑪瑙手串?，旇в械闹靛X，有的不值錢?，F(xiàn)在去內(nèi)蒙古的荒野，還可以撿到很多葡萄干瑪瑙，我聽說一礦泉水瓶的葡萄干的價格大概是一萬塊錢。這個，是琥珀胸墜。里面有蚊蟲的最好了。嗯，這個是蜜蠟的手串，蜜蠟要看顏色和緊密度，以及色澤程度。對了，這個是玳瑁，你戴這個會很有福氣?！彼_實為她的收藏品級感到了驚訝。她的爸爸看來真的非常疼愛這個女兒，給她留下的，都是值錢的好東西。

“我還有些古書呢?！彼リ柵_那邊的柜子里，取過來兩函線裝書。他一看，原來是1957年版的影印本《金瓶梅詞話》。

“這可是古代黃書啊，《金瓶梅詞話》，是1957年毛主席下令影印的?！?/p>

她微微笑了，“我不怎么懂古書。我父親還有一套康熙竹刻板張評本的《金瓶梅》，是一個叫張竹坡的人評點的。在那邊的箱子里，要不要看看？”這一刻，她和他靠得非常近，她的胸部豐盈，在快速地起伏著，仿佛要爆炸一樣鼓脹著，身上女人的腥氣撲面而來。他和她四目相對，意亂情迷。

二

此時，杭一柏已經(jīng)不想再談?wù)撨@些了。即使是《金瓶梅詞話》也都是死的東西，而他們倆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這個屋子里的那些古舊的東西，文物、龍袍、補子，以及深褐色的檀木家具，都帶給杭一柏一種強烈的壓抑感。也許，那都是死人用過的東西，而且，肯定都是死人用過的東西，有的甚至是幾百年前的死人用過的，經(jīng)過了時間的河流鬼使神差地都匯聚到了這個屋子里，都是官晶晶的爸爸搜集和購買的，持續(xù)地放射著死亡的冷意，還有這些器物詭異的幽靈一樣的呼吸。這是令杭一柏感到憋悶和難受的，他再也無法容忍那壓抑感，他要爆炸了，將官晶晶輕輕地一扳，就抱住了她。

他用熱烈的嘴唇吻著她，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她也抱住了他，仿佛這一刻是他們期待已久的時刻，她手里的那一套線裝版的《金瓶梅詞話》啪嗒一聲掉到了地毯上，一冊冊線裝書頁散亂開來，一些雕版插圖上男女的歡愛場景，奇跡般的映射著眼前他們的處境。

他呼吸急促，眼神狂熱，急切地讓她很快玉體橫陳了。她的乳房像兩只奇特而可愛的木瓜，飽滿生動，昏暗的燈光下，他輕輕地含著它們，這帶給了她一陣震顫，宛如掠過了一道道閃電，她用指甲摳挖著他的脊背，有一點拒斥的意味，但更多的，卻是奉迎。他感覺到她比他想象的要豐腴，是一個真正的熟女。她的腿很修長，在大腿根那交匯處，她那生命的黑暗之門敞開了，帶著一種潤滑氣息的誘惑，期待著他。

這時，在天花板上出現(xiàn)了兩條交配的蛇那樣的黑影。它們互相纏繞，撕咬和舔吻對方的脖頸，它們張大嘴巴，用毒牙咬對方。是公蛇采取了攻勢，這是因為公蛇要繁衍后代的本能驅(qū)使它尋找到了母蛇，并與母蛇主動求歡交配。蛇和蛇的交配在外人看來似乎非常痛苦，它們的軀體不斷地纏繞在一起，像是在跳一種奇特的舞蹈，身體是交尾的，可是頭部則是忽而你壓著我，忽而我壓著你。蛇和蛇的交配有時候會長達幾個小時，就那么不斷地纏繞、翻滾、扭動和撕咬。在蛇的世界里，彼此有時候會殘酷對待對方。假如一條母蛇剛剛和另外一條公蛇交配過，不愿意與新來的公蛇交配，那么，這條公蛇會咬死那條母蛇，因為它可能孕育的是它敵人的后代。假如公蛇剛剛和母蛇交配完畢，正處于一種疲憊已極的狀態(tài)里，母蛇為了給即將誕生的后代儲存營養(yǎng)，可能會突然對剛才還溫存有加的公蛇發(fā)動攻擊，吞吃它，一點點地將剛才還恩愛萬端地跳著做愛之舞的公蛇吞到自己的肚子里。一條蛇完全可以將與自己的身體一樣大小的對手整個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那么，這一幕就這么常常會發(fā)生了。在天花板上映現(xiàn)的黑影中，蛇和蛇的影子忽而放大，忽而縮小，使這間屋子里的氣氛顯得詭異而充滿了生命繁殖的氣息。

三

杭一柏疲倦了，他感覺到自己逐漸萎縮，從她體內(nèi)退了出來，還帶出了一些液。她嘆息了一聲，為兩具軀體的連接中斷而稍微有些遺憾。他翻身滾落到了一邊。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出了很多汗，他們的身體像某種有鱗魚那樣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身上濕濕的，又咸又粘連。床單上，肯定有著他們的身體拓印的痕跡了。

七月的夏季，桑拿天正在控制著整座城市。屋子里非常熱，透過窗外那街燈和遠處大樓閃爍的霓虹燈光的映照，依稀可以看見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原來的位置。他感到口渴，站起來去尋找礦泉水瓶子，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瓶子都是空的，礦泉水都喝完了。

“沒有礦泉水了?！彼f，“洗手間的龍頭里也沒有水。”

她趴在那里像擱淺的魚?！坝H愛的，沒有交水費，就都停了。我不常在這個屋子住，這屋子是專門放東西的地方。不巧的是，今天中央空調(diào)壞了，沒有一點冷風。其實我也渴了，去下面超市買點水上來吧。”她慵懶地翻身，隱約可見她那飽滿頎長如秀美木瓜的乳房。

“好，我去買?！彼┥涎澴雍鸵r衣，穿上了拖鞋。在走廊里，他打開了過道的燈，左手就是那個拉開的衣櫥，現(xiàn)在，他清晰地看見衣櫥里面，那件帶血的龍袍還在，靠近了可以看見，龍袍里面的確是空空如也，沒有人。他松了一口氣，就出了門。

咔嗒一聲，門帶上了。他來到了公寓的弧形的長長的走廊里，向電梯間走去。這弧形的走廊很長，整個二十八層，有三十多個房間，一字排開了一個弧面。在他腳下是紅色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走著，感覺到走廊里非常安靜，安靜得可怕。一點聲音都沒有，每個房間的房門都是緊鎖的。他忽然感到很恐怖，因為，走廊里的紅色地毯很破舊，有些地方脫線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是一攤攤的血跡。走廊燈是聲控的，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一片黑暗中，遽然之間，前面的燈亮了，嚇人一跳。就在他靠近電梯間的時候，忽然，在走廊另外一側(cè)的一間屋子的門打開了，有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閃了一下，似乎是一個人探頭出來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縮了回去。然后，又沒有任何動靜了。

他很害怕，就閃進電梯走廊。這幢公寓樓一共有四部電梯，速度都很快，他摁了電梯下行的按鈕，一部電梯很快就到了，他閃身進去，但是電梯門卻半天也關(guān)不上。怪了。他毛骨悚然，想起了一個華裔女生藍可兒在美國一家旅館里遭遇的同樣怪事。最終，藍可兒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沉在了樓頂?shù)哪莻€水箱里。他想到，藍可兒一定是被人跟蹤了，跟蹤她的人一定很熟悉那家旅館的設(shè)施，包括各種通道、暗道和消防門。那個兇手跟蹤她，將她捉住，帶回一個房間里，強奸她并殺死了她，然后，又把她丟進了樓頂?shù)乃洹＿€能有別的解釋嗎？美國警察卻說，查不到任何原因，也沒有跡象表明藍可兒是被人放進去的。美國警察就是這么操蛋和惡心。常識能夠解決的問題，他們愣是睜眼說瞎話。

現(xiàn)在，電梯門關(guān)不上?？赡苁桥c藍可兒案件一樣，電梯外面有人摁住了電梯下行的按鈕。他將腦袋迅速探出去，外面沒有人。似乎很遙遠的走廊里，傳來了一聲輕微的關(guān)門聲。他很奇怪。

這個時候，電梯的門又關(guān)上了。電梯迅速下行，他松了口氣，感覺到自己也許置身于某種危險里了。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他想。

電梯門打開了，公寓大堂里，有一個保安正在和修理中央空調(diào)的兩個穿紅色襯衣的技師在吵架。他們早就應(yīng)該修好中央空調(diào)了，這樣他就不至于出一身的臭汗。

他出了大廳，來到公寓裙樓邊的一家超市，在那里買了幾瓶礦泉水，他想抽一根煙，忽然，他又想走到馬路的對面，去看看這幢公寓樓里到底有幾間屋子是亮著燈的，尤其是第二十八層。他快步來到了馬路對面，遠遠地看到，這幢公寓樓的每一層只有三四間屋子是亮著燈的，可見入住率很低，猶如被蜜蜂廢棄的蜂巢。

他仔細地看第二十八層，只有一個房間是亮燈的，那間屋子應(yīng)該就是他和官晶晶在里面的屋子。奇怪了，剛才他分明聽到了二十八層還有別的房間開門了。他感到很緊張，覺得還是應(yīng)該回到樓上的房間里比較好，就又回去了。

上行的電梯最后停在了二十八層，電梯門打開，他出來，右拐，進入到那長長的弧形走廊里，聽著那聲控的走廊燈一個個地打開，照亮了眼前腳下的地毯，等他過去了，再一個個地關(guān)閉。他仔細地聽身邊發(fā)出的聲音，他以為自己剛才出現(xiàn)了幻覺——那一聲奇怪的開門和關(guān)門聲。他來到了2828房間門口，這是走廊盡頭倒數(shù)第二間屋子，他敲了敲防盜門。

四

官晶晶打開了門，讓他進來。他感到安全了，也仍然有些狐疑，就像他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喜歡他。屋子里還是沒有空調(diào)，中央空調(diào)還在修。她打開了一面電扇，風也是熱的，但好歹有了風。屋子里，走廊燈和陽臺邊的落地臺燈是亮的，給這間塞滿了古舊東西的屋子帶來了生機。他擁抱她，她身上散發(fā)著母獸的慵懶氣息。他們喝了礦泉水，感覺好多了，然后又擁抱著躺在了床上。

他現(xiàn)在決定要問個究竟了：“我很想知道你父母親的情況。他們對于我來說很神秘。我和你認識幾個月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回事?！?/p>

官晶晶的眼神閃過一陣陰霾，“我父親去世五年了。你也沒有見過我媽媽，但我媽媽早就認識你了。你知道嗎，你去我家開的那個餐廳，我們倆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就在三樓的屋子里，用監(jiān)視器在觀察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媽媽的視線中?！?/p>

他嚇了一跳，原來是這樣。他想起來，他開車去西四環(huán)她家開的那個餐廳和她一起吃飯，一直沒有看見她母親。這家餐廳是她父親給她留下來的資產(chǎn)，但卻需要人去認真打理。每天，需要她操心的事情特別多，她是上午在大學里教博物館陳列的課程，下午回去管理那個餐廳?！耙粋€餐廳的管理頭緒繁雜，到處都是跑冒滴漏，需要盯緊買菜環(huán)節(jié)的貪污，還要注意收賬環(huán)節(jié)的滴漏。”

水至清則無魚，他曾告訴她，不要管那么多，錢要大家都賺才可以。

她的母親是醫(yī)生，但也患了重病。在三樓的賬房里，她用監(jiān)視器看他。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你母親怎么看我？”他問。

“她覺得，你比實際年齡要蒼老。你才三十五歲，可看著像四十多歲的男人。”

“你父母的關(guān)系好不好？”

她將一條腿搭在了他的臀部，可以看到她的陰阜輕微隆起。“他們的關(guān)系不好啊，雖然直到我父親去世他們也沒有離婚，但他們的關(guān)系很糟糕。我父親那個時候是鎮(zhèn)長，那個鎮(zhèn)以花木栽培而聞名，我父親有很多錢，因為鎮(zhèn)里賣了很多土地。他喜歡到拍賣會上買古董。這可能是受我爺爺?shù)挠绊懀覡敔數(shù)母赣H，也就是我曾祖父，新中國成立在琉璃廠開當鋪，有很多富貴人家把一些字畫、古董拿來當，久而久之，就留下來一些東西。到了我爺爺這一輩，雖然他在“文革”中被批斗死了，但他挖了一個地窖，埋下了不少好東西，傳給了我爸爸。我爸爸就比較懂這些東西，然后，他最后把對古董的熱愛，傳給了我?！?/p>

“你是家里的獨生女啊，他不傳給你，傳給誰呢？”

“當然，我是我爸爸的掌上明珠，可是現(xiàn)在……”官晶晶的身體如同一條白色巨蟒，纏繞著他這頭可憐的家豬，“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和我母親的關(guān)系就出現(xiàn)了裂痕。他在外面還養(yǎng)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我見過，我覺得和我媽媽相比，長得并不好看，她比我媽媽還大，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想的。他曾經(jīng)向我媽媽提出了離婚，我媽媽不同意，他就把一些字畫、古董弄到那個女人那里去，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就告訴了我媽媽。我當然要站在我媽媽這一邊?！彼橇怂幌拢骸澳阒牢覟槭裁茨敲聪矚g你嗎？”

“不知道。喜歡一個人還需要那么多的理由嗎？”

她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因為，你非常像我爸爸?！?/p>

杭一柏一驚：“我像你的爸爸？”他是真的受驚了。

她笑了，“是的，你像我的爸爸，非常像，要不然，我不會喜歡你。我爸爸去世五年了。他去世的時候我還不懂事，沒有什么感覺，但是到了后來，我就越來越想念我爸爸，結(jié)果，我遇到了你，就忽然點燃了對父親的全部思念和愛。我為什么喜歡這些古董？都是父親對我的熏陶，耳濡目染的結(jié)果。我遇到了你，我感到我是那么地喜歡你。你讓我找到了對爸爸的愛！我要將對爸爸的思念和愛，都給你！因為，沒有你，我根本就體會不到爸爸是多么地愛我。他對我有多么大的影響。我讓你看他的照片?！彼龔拇差^柜上拿過來手機，黑暗中，手機的屏幕亮了，她調(diào)取出她那個去世五年的父親的照片，“你看看，你們有多像！”

他看著手機里那張成年男人的臉，心里不自然地有些排斥。但是，從頭型、臉型和面容來看，他和她父親的確有些像。他疑惑地點了點頭，“唔……像，是有點像。”他這么說，更像是附和著她，因為他不愿意承認這一點。

官晶晶端詳著她那親愛的爸爸的遺照，“太像了。你的動作、聲音和發(fā)型都很像。假如他活著，就是你的翻版。現(xiàn)在，我把你的照片發(fā)給我堂姐，然后，我給她打電話讓她說。”

她把杭一柏的一張照片發(fā)了出去，五分鐘之后，她把電話打過去。他聽見她說：“堂姐，你看我剛才發(fā)過去的照片，他像誰啊？”

電話是免提狀態(tài)，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晶晶，像你爸爸啊，我二叔啊。怎么，你找了一個像我二叔你爸爸的人做你男朋友？好??！他們太像了。”

杭一柏在旁邊感到了五味雜陳，官晶晶又寒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你看，是不是？”

杭一柏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很不容易。雖然她的家庭關(guān)系很幽暗，有些糾葛是諱莫如深的，但她的母親后來也去世了。去年的某一天，她的母親去世了。在官晶晶的父親去世四年之后，她的母親也死了。她現(xiàn)在是多么孤獨可憐。過去，手眼通天、斂財有道的父親能夠給她撐一片天，可他死了，家道雖然沒有完全衰敗，也是逐漸中落，她的庇護沒有了，獨身一人，這倒使她堅強了起來。然后，她遇到了他，而他像她的父親。

“你父親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五年前，我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第二天的凌晨，我父親就不行了，然后，就咽氣了。當時我們都傻眼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媽媽給她所在的醫(yī)院打電話，醫(yī)護人員把我爸爸拉到醫(yī)院里。但人已經(jīng)死了。當時，醫(yī)院的人說要好好檢查一下我父親的死因，我媽媽說，人都死了，應(yīng)該就是心肌梗死，不要再檢查了。就這么很快將我父親匆匆火化了。”

“匆匆火化了？”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疑點出現(xiàn)了。

她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是的，匆匆火化了。反正我爸爸人已經(jīng)死了，要知道是怎么死的，也沒有用。也許，嗯——”她遲疑了，沒有說下去。

杭一柏說：“可能你父親的死，與你媽媽有關(guān)。”

她驚訝地看著他：“有關(guān)？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著她，輕輕地用手指在她的胸脯上畫圓圈，為的是讓她分散注意力，使她輕輕地瞇著眼睛?！澳銊偛耪f，你父親和你母親大吵了一架，在那一天，對不對？”

“是啊?！彼难劬υ谵D(zhuǎn)動，顯然不愿意面對一個能想象出來的、可怕的事實。

“到了第二天凌晨，你父親就突然死了，死因不明。據(jù)你母親說，他是死于心臟病，這可能是最好的解釋。但是，考慮到你母親是一個技術(shù)精湛的大夫，你母親完全有機會也有理由，更有時間和條件，她想辦法，無論是下毒藥，還是扎針，總之她是有理由殺死你父親的！”杭一柏說到了這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因為，這時官晶晶忽然坐了起來，她那長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和一只眼，這使得她另外的半張臉和一只眼睛看上去非常陰森可怕。

這也是杭一柏感覺一直很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在官晶晶的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種陰沉的氣息。她那狐媚的臉相，鋒利的一嘴小牙齒，白蟒一樣綿軟的身體，都讓他感到了別樣的敲骨吸髓般的誘惑和陷阱感。

官晶晶渾身顫抖了起來，這使她像一只發(fā)怒或者悲傷的母猩猩。她啜泣著，悲傷地回憶著，不再說話。杭一柏有些慌了手腳，他坐起來，將她抱在了懷里，安慰她，吻她，他可以嘗到她冰涼的、如同美女毒蛇一樣流出來的淚水，是咸澀的?！皩Σ黄穑也粦?yīng)該這么說，也不應(yīng)該這么想?！?/p>

他們又倒在了床的枕頭上，臉對著臉。她不哭了，睜開了眼睛：“你的猜測也許是真的。后來，我也這么想過，因為，我父親死得太突然、太奇怪了。而我媽媽恨他，她是最大的嫌疑。她能殺人于無形，她懂得各種毒藥和針劑，但——”

他看著她，“不管如何，他們現(xiàn)在都不在人世了。所以，也就是我們在這里說說而已。你媽媽那么年輕，怎么也病逝了？”

“她恨我爸爸，他不僅不愛她，還養(yǎng)了別的女人。因為恨，我母親的身體后來就出現(xiàn)了狀況，得了癌癥——肝癌。這是因為肝氣郁結(jié)，心情不暢導致的。她很希望我趕緊結(jié)婚，結(jié)果我結(jié)婚了，很不幸，不合適，我又離婚了，然后，我又認識了你。”

“你的上一次婚姻又是怎么回事？”杭一柏現(xiàn)在覺得，官晶晶的家庭，她父母的關(guān)系，她上一次的婚姻都是微妙、復(fù)雜和諱莫如深的。一個女人的這些關(guān)系太復(fù)雜，是他所無法面對的，也感覺很棘手。就像他覺得那件龍袍里有個人，這種感覺雖然詭異，但是卻有理由。

“我前夫是一個官僚的兒子，我爸爸是個小鎮(zhèn)長，知道權(quán)力的重要。一個偶然的機會結(jié)識了我前夫的爸爸，在我大四的時候，就想方設(shè)法將我許配給了他的兒子。但是，結(jié)婚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花花公子，他的父親位高權(quán)重，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和我結(jié)了婚還在外面亂搞，是一個花心大少爺，我怎么能忍受得了。所以，我和他的婚姻持續(xù)了一年多，就離婚了，我們也沒有孩子。”

杭一柏想起來，就在上個月的一天，他的手機上忽然接到了一堆情色照片，那些照片的主人公，竟然是官晶晶。在這些照片上，官晶晶裸體站著，或者坐著，裸露著身體，可以看到她的乳房、陰阜、大腿和腳趾。發(fā)這些短信的人，顯然嫉恨官晶晶，還發(fā)了一條短信：“你們都以為官晶晶是一個溫柔的淑女，賢良的女人，知書達禮，可是，她卻是一個淫蕩、骯臟的蕩婦。她現(xiàn)在和很多男人都在亂搞。這就是她的照片，哈哈，誰都猜不到我是誰，也不要猜?！?/p>

杭一柏當時就打電話給官晶晶，問她是怎么回事，她倒并不慌張：“那些照片是我存放在我的Q Q空間里的私照，有人破解密碼進去竊取了，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手段。那人還竊取了我的通訊錄的一部分聯(lián)系人的號碼，你的號碼是我優(yōu)先排在前面的，所以，也把那些照片發(fā)給了你。此外，我的一些親戚朋友也收到了。有十多個人收到了這些信息?！?/p>

杭一柏當時說：“有人恨你。但他或者她，是誰呢？”

她很淡定地說：“我也仔細調(diào)查了。不知道是誰，可能就是學校里嫉恨我的一個同事吧。有人覺得我是通過關(guān)系留在了大學里。我報警了，也沒有查出來。因為有些手機卡號是不用實名就能辦理的。好在收到那些圖片的人都是我的朋友和親戚，也沒有什么大影響。但就是把我的心情給搞壞了。我前夫與校長很熟悉，我就不想在這學校里繼續(xù)待下去了。我的這個工作，就是我的前公公利用他的權(quán)力安排下來的。新的領(lǐng)導人上臺，反腐敗也反到了我前公公的頭上，我前公公已經(jīng)被抓起來了。”

“真是禍不單行啊?！焙家话赜X得人生真的是荒誕的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糾結(jié)在一起。

“嗯，我后來才知道我爸爸對我有多么好。他將幾套房產(chǎn)都落在了我的名下，在北京的東南西北都有，還有那個餐廳，有我父親的一半股份，另外一半股份是鎮(zhèn)上其他領(lǐng)導的，他們在我爸爸死后很照顧我。”

現(xiàn)在，在杭一柏眼前的這個女人，雖然她只有二十八歲，但卻經(jīng)歷復(fù)雜，家庭關(guān)系也撲朔迷離，杭一柏感到既刺激又害怕。有些女人就是毒藥，既上癮，也會讓你掉入黑窟窿。

“你們離婚之后，不久你就離開了那所學校？”

“是啊，我的前公公都進監(jiān)獄了，學校的新領(lǐng)導要求對我公公在學校的影響也要肅清，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辭職了。我現(xiàn)在是上午去打理餐廳，下午去教舞蹈。我現(xiàn)在面對的，只是一些餐廳顧客和學習舞蹈的孩子。這是我喜歡的工作，不再是去教博物館陳列課，而是去給孩子們教舞蹈。我又不缺錢，現(xiàn)在，我想做的，就是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雖然，我的爸爸媽媽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但我卻在家庭的變故中、父母喪失后，在離婚的風波里頑強地長大了，成熟了，也找到了，從你的身上找到了對我父親的愛?！?/p>

說到這里，官晶晶的兩眼忽然發(fā)亮了，她又翻身壓住他，吻他的耳朵，咬他的耳垂，哈氣，讓他感到很癢。她現(xiàn)在來了激情，這一次是她主動地發(fā)動了進攻，將他作為一個頑強的守敵來對待，即使他想投降，也已經(jīng)晚了，因為，她將殺無赦，她要徹底將他征服。她像一條白色蟒蛇在黑夜里閃爍著白色和金黃色交相輝映的光芒，裹住他的身體，壓迫他，使他無法順暢地呼吸，她堵住了他的嘴，壓制了他，讓他四肢癱軟，被動地繳械投降，讓他臨陣脫逃，但是卻無處可逃。她逗引他，點燃他，讓他感覺到自己即使在被動狀態(tài)里，也會有絕望在燃燒。她用熱乎乎的小腹貼緊他，緩慢地、像磨盤那樣碾磨他的身體，讓他不知所措地、莽撞地企圖反抗。已經(jīng)容不得他多想，他純粹是被動的，他被她侵入了，她糾纏住了他身體軀干之外的四肢和其他突出物，這就是白蟒的巨大能量，他動彈不得，只能是被裹挾到一個意識的黑洞里，不斷地掙扎。當那瀕死的快感和高潮到來的時候，她的嘴里喃喃地在喊著“爸爸，爸爸”，她的眼睛翻白，意識喪失，肢體如同大蟒纏繞著一頭水牛，在床上連續(xù)翻滾?！鞍职郑职?，爸爸！爸爸！”她在他的耳邊痛苦地叫喊，她讓他歡欣，讓他崩潰，讓他恐懼和戰(zhàn)栗。他感到了絕望，這難道是亂倫的幻覺、戀父的爆發(fā)、女兒的奉獻、死亡的終結(jié)？他無法擺脫，直到他完全崩潰，最后松軟成一攤泥。他感覺到自己是一條無法再逃回大海的章魚，被那些簌簌爬動的沙地蟹包圍，然后迅速地吞噬。

她哭了，很絕望地呢喃：“爸爸，爸爸，爸爸……”他累了，他困倦了，他昏昏欲睡，和她這條大蟒一起，睡著了。

五

屋子里此時黑暗無邊。那些古董和各類古物似乎全部都復(fù)活了，是的，所有的東西，它們都是死人用過的東西，在這個屋子里開始低聲說話，喃喃自語，或者小聲爭辯。

他陷入到了沉沉的睡夢中。忽然，有個什么東西亮了一下，他驚醒了。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在那個衣櫥里，就在那件龍袍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那件帶血的龍袍從衣櫥里緩步走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一把手電，來到了床邊，用手電照照他，又用手電照了照自己的臉——這一刻簡直是匪夷所思，也是讓人呆若木雞——那個男人竟然是官晶晶的父親，他沒有死。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長得，可一點也，不像我?！?/p>

杭一柏嚇壞了，他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這一次他是真的醒了。他往衣櫥的方向看過去，感覺到那件黃色的龍袍一動不動，黑暗里似乎真的有一個人站在龍袍里，在衣櫥里正在看他，但卻不說話。

杭一柏非常害怕。他想，官晶晶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樣的？她的母親真的給她父親下了毒嗎？或許，官晶晶的爸爸根本就沒有死？他只是悄悄地躲了起來，看著周圍的人在表演著他消失之后的人生好戲。他在暗中觀察著他的女兒，以及所有與女兒有關(guān)的生活。甚至那次散布女兒艷照的事情，也是他干的？想到了這里，杭一柏不寒而栗，嚇傻了。他看到官晶晶像一條死蟒一樣，白森森的身體壓著他，睡得很沉很沉。

他不敢再停留，而是趕緊套上了大短褲，穿上了鞋子，離開了這個房間。

他奔逃到了大街上，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鐘。他回頭看去，遠遠的，在那幢很少人居住的公寓樓的第二十八層的2828號房間里，他真的看見，在陽臺上，似乎有一個男人的影子站在那里，從上面看著街上奔逃的他，發(fā)出了陰沉的、他聽不見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