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獄警官手記（２００２）

燙傷

晚飯后，我正準備去印刷車間巡查，突然聽到車間里傳來“啊——”的一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我快步跑過去一看，見犯人胡冬夏斜坐在一片水漬中，旁邊是一只摔碎的暖瓶，破碎瓶膽玻璃在燈光下碎銀似的閃著耀眼的光亮。犯人組長紀川將胡冬夏拉起來，埋怨道：“怎么就不小心點!”胡冬夏指著不遠處一塊拳頭大的西瓜皮說：“都是它惹的禍。”說著故作痛苦狀地“哎喲——”。當即我將其送到監(jiān)獄醫(yī)院，值班的大夫認真檢查，他燙的左腿，裸露出的小腿只是略有點發(fā)紅。大夫說：“回去抹點燙傷膏過幾天就好了?！?/p>

回監(jiān)區(qū)的路上，我愈想愈感到今晚上的燙傷事件有點蹊蹺，車間里怎么會有西瓜皮?輕微的燙傷怎么會發(fā)出那樣的慘叫?我讓紀川將胡冬夏送回監(jiān)室休息，便找來胡冬夏組里的其他犯人進行了解。他們講的共同一點是先聽到胡冬夏的叫聲，后聽到暖瓶摔碎的響聲。負責那片區(qū)域衛(wèi)生的犯人堅決保證說自己剛清掃了地面，根本不會有西瓜皮。

胡冬夏是個“二進宮”累犯，一直想在犯群中撐大個卻沒人理他。他為人刁滑卻膽小如鼠，懾于監(jiān)規(guī)，表面上他故作老實，背地里常搞點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小動作，且特別懶，為這他沒少挨批評。

經(jīng)過了解，我對今晚上的“燙傷”事件有了底。于是打發(fā)人把胡冬夏叫來。他一瘸一拐走進辦公室，我讓他在一只小板凳子坐下單刀直入地說：“胡冬夏，你是老犯人了，也不笨，你不想想今晚上的‘燙傷事件演的有點過嗎?”

“隊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彼荛_我的眼睛，一雙小眼睛目光飄忽。

“看來你是‘聰明反叫聰明誤，你頭腦中的燙傷要比你腿上的燙傷重得多啊!”接著我指出了他叫聲在前碎聲在后，以及車間不會有西瓜皮的事，他的頭頓時耷拉下去。我趁熱打鐵，說：“你這種自傷自殘的目的何在?”

半晌，他吭嗤（哧）道：“前天你批評我干活慢，我心里不服，想歇幾天，琢磨兩天想了這個歪招。隊長，你放我一馬，往后一定改!”

“放你一馬，那是不可能的。往好里改我倒是歡迎!”我義正辭嚴地說。

“隊長，我錯了，你處罰我吧!”他態(tài)度也還誠懇。

“處罰不是目的，目的是教育你改造好，走正道?！?/p>

紙屑

下周一監(jiān)獄有關部門要對各監(jiān)區(qū)進行監(jiān)管安全檢查，為了迎接檢查，我時常去監(jiān)室巡視。這天上午我剛走進監(jiān)室，發(fā)現(xiàn)光潔錚亮的走廊上散落一些碎紙屑和饅頭渣，一看極不協(xié)調(diào)，好像一件漂亮的衣服上弄上幾塊醒目的油污一樣惹眼難看。我火不打一處來，立刻吩咐人將負責這塊走廊衛(wèi)生區(qū)域的犯人組長杜先平找來。他見我一副生氣的樣子，又看到滿走廊的紙屑、饅頭渣，還沒等我發(fā)問，他先開了口：

“隊長，我剛掃了一遍?！?/p>

“剛掃完就會有這些東西?”我不相信地反問道。

“真的，你不信問問周君，我掃的，他幫我擦的?！彼捱诌值奈卣f：“我知道監(jiān)獄要來檢查?！?/p>

回到辦公室，我覺著不那么簡單。杜先平作為犯人組長雖然好動嘴不動手，但面上的工作還是干的不錯的，他不可能不清掃自己的衛(wèi)（生）區(qū)，難道這里面有什么文章。我將杜先平找來，讓他留心注意觀察，特別每天早晨清掃完后，看有誰到走廊上。他瞪著滴溜轉(zhuǎn)的眼睛仿佛聽明白了我講的“弦外之音”。

兩天后，杜先平氣鼓鼓地揪著周君進了辦公室，進門就說：“隊長，是他撒的……”

周君，犯盜竊罪判刑九年。平時與杜先平素有矛盾，他性情內(nèi)向，不善言談，沒想到他竟用這種方式發(fā)泄對杜先平的不滿。此刻，他臉色黃白，垂著頭一聲不吭。

“周君，你說說你為什么這么干?”

他斜眼看看杜先平還是不吱聲。

我示意杜先平先回去后，說：“現(xiàn)在有什么話你可以說了吧?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干?”

周君說：“他太壞了，我就是要治治他?！?/p>

“他壞在什么地方?”

“他陽奉陰違，隊長在一個樣，隊長不在又一個樣，光干眼皮活?！?/p>

“你能舉個例子嗎?”

接著周君說了杜先平剛當組長時表現(xiàn)還不錯，后來就偷懶?；?，干活都是動嘴不動手，還挑撥離間，搞得組里同犯不團結(jié)等，最后周君也承認撒紙屑的錯誤。

事后，我又分別找了幾個犯人談話，他們對杜先平的看法驚人的相同，我不由地反省自己的失察，應立即撤換杜先平的組長?？捎忠幌氩环劣^察一下再說。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考察，杜先平并不像他們反映的那樣。我又進一步深入了解，竟是周君他們想整掉各方面都很正的杜先平，串通一氣，編排了“壞人壞事”，好讓隊長上當。最后，我對周君及其同伙進行嚴厲的批評，并作了相應罰分處理。

餃子

在監(jiān)獄里，逢年過節(jié)，也和外面社會上一樣放假娛樂、吃餃子。吃餃子一般是以小組為單位，當然也有例外，個別值班的犯人可以合伙包，合伙煮，也可以自己包自己煮。

犯人劉玉海，捕前系我市某國棉廠的科長，犯貪污罪抓進來的。剛下隊，他憑著精明老練很會表現(xiàn)自己，很快贏得了干警和犯人的好感，正好前任組長假釋出獄，考慮到他以前的經(jīng)歷和積極改造的表現(xiàn)，便讓他擔任了小組長。上任之初，他表現(xiàn)還不錯，可時間一長，便暴露出其弱點，好動嘴不動手，端出在外面當科長的架子，在犯群中威信日下，雖然我對他個別教育了幾次，但仍不見好轉(zhuǎn)，正考慮撤其組長。過節(jié)包餃子人家沒有理他的，他只好自己將分的菜餡用盆盛了，找塊木板在角落里包餃子。本來在外面單位有科員侍候，在家有老婆侍候，在監(jiān)獄只有自己侍候自己了。當慣了甩手掌柜的他忙的滿頭是汗也沒包出幾個餃子，組里其他犯人合伙包的，又說又笑地都吃上了，他還瞅著一小盆餡和面發(fā)愁。這時，常受他擠兌的同犯王柱過來了，見狀一臉抱不平地感嘆道：“這些人真自私，只顧自己，來，我?guī)湍惆！眲⒂窈Ｒ娡竿踔挥嬊跋又鲃訋妥约鹤允歉兄x一番。王柱手腳利索，三下五除二幫他將餃子包好，劉玉海拿出盒軟包裝“中華”煙遞給王柱，自己哼著小曲去伙房下餃子……

那天我值班，正好進監(jiān)室巡視，見劉玉海端著飯盒吃的正歡，見我進去忙起來讓我嘗嘗，我說：“你這是吃……”他說：“餃子。”我仔細一看，哪里是餃子，一飯盒餃子沒有幾個囫圇的，幾乎全是面皮。我說：“你包的?”他說：“王柱幫我包的。”我瞥了眼正在打撲克的王柱，王柱掩飾的壞笑讓我生疑，說：“王柱跟我去談話室?！?/p>

進了談話室，我說：“王柱你今天助人為樂表現(xiàn)不錯啊，是不是我得表揚你?”王柱皮笑肉不笑地說：“隊長，你別繞圈子了，我知道你要問什么?！薄昂茫闶锹斆魅?，你說說為什么劉玉海的餃子都下成了皮?”王柱吭嗤（哧）了半晌說：“我實說了吧，我故意把餃子皮中間搟薄，讓他過年吃碎餃子，一年不吉利。誰叫他老給我小鞋穿，擠兌我?！蔽艺Z重心長地說：“他擠兌你不對，可你不該這樣報復他呀，做男人是不是心眼忒小了點?”最后他還是承認了錯誤，把自己的餃子端給了劉玉海。

節(jié)后，經(jīng)分監(jiān)區(qū)研究撤了劉玉海的組長。

照片

我們監(jiān)區(qū)的好多犯人知道犯人劉祥有個漂亮的未婚妻。劉祥不僅在言談中流露出女友的溫柔賢淑，還時常從貼身的內(nèi)衣里拿出女友的照片在同犯中炫耀一番。據(jù)見過劉祥女友照片的犯人說：那個女孩長的是挺耐看，白白的瓜子臉，五官搭配的挺好，特別是那雙明亮如水的眼睛，像個女大學生。

劉祥今年剛滿26歲，被捕前是一個機關大院里的物業(yè)管理工，家里經(jīng)濟不好，有了對象后他一心想弄點錢把喜事辦得排場。一個周末他溜進會計科，將保險柜撬開，盜了8千元。后以盜竊罪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真應了那句“沒進洞房先進牢房”的俗語。入監(jiān)后，他改造上還算積極，但喜作表面文章，仗著自己是老犯人，好吹自己過去的“豐功偉績”。這天我下監(jiān)號巡視，剛走近衛(wèi)生間，聽到劉祥的聲音：“哥們，不是吹，俺對象對俺沒的說，別看沒登記，咱早把那事辦下了……”聽著他越說越葷，我故意咳嗽兩聲，走進衛(wèi)生間，只見三個犯人正圍在他身邊聽的津津有味。劉祥見了我立刻滿臉通紅，一雙黑豆似的眼睛不敢與我對視。

“劉祥又在胡吹什么?”我嚴肅地問道。

“沒，沒說啥!”他把頭埋得更低。

“你們仨個先回監(jiān)室，劉祥跟我到談話室。”

進了談話室，我還沒坐下，他就說：“隊長，俺真的沒說啥?！?/p>

“你就別表白了?！蔽艺f：“你說的啥我都聽見了。往后說話要注意場合、分寸?！?/p>

他唯唯諾諾地應道：“是，俺記著了?！?/p>

幾天后的晚上，新下隊的犯人宋玉平來找說自己女兒的照片讓劉祥拿去了，找他要，他先是說過兩天就還，后來干脆說弄丟了。據(jù)說他還是裝在身上的口袋里。希望隊長能把照片要出來。我當即把劉祥叫到辦公室，讓他把宋玉平女兒的照片拿出來，他眨巴著一雙黑豆似的眼睛，先是說什么照片，后又說照片丟了。我知他是?；^，怒目圓瞪，一拍桌子，說：“你腦子有水嗎?把照片拿出來!”他見我真火了，吞吞吐吐地說：“照片我有一張，不過是俺對象的，不是宋玉平的。”說著他不情愿地從貼身內(nèi)衣口袋掏出一張4寸彩照。我一看照片上的女孩長的真是很漂亮，劉海下那雙大眼睛格外明亮富有神采。

我讓人把宋玉平找來，他一見女兒的照片就連聲說：“謝謝隊長?！?/p>

劉祥仿佛一下矮了一截，好像站不住要倒下一樣，滿臉愧悔的淚水。

我說：“站好，你沒長骨頭?說說你的問題?！?/p>

他說：“俺判刑后，未婚妻就散伙了。為了讓同犯高瞧一眼，就把宋玉平女兒照片拿來冒充一下。”他揩了下眼睛后悔地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犯罪啊!”

情義

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女朋友麗麗，望著麗麗那張憔悴的臉，犯人劉飛眼圈發(fā)紅，說：“真不知怎么感謝你?！丙慃悡P起臉，不解地說：“你這是什么話?”劉飛低下頭沒吱聲。做(作)為接見監(jiān)聽的管教干警，我見會見中出現(xiàn)尷尬場面，沉吟片刻對這姑娘說：“他是感激你等了他10年?！眲w是個很少落淚的硬漢子，此刻禁不住揩了下淚水盈眶的眼睛……

10年前，劉飛是我市某機械廠的鉗工，小伙子愛學習肯鉆研，工余就讀職工業(yè)大。但他性格秉直，易沖動。女友麗麗在一次發(fā)獎金時與單位的科長發(fā)生矛盾。夏天的一個夜里，他身藏一把三棱刮刀去找麗麗的科長算帳，科長被他捅成重傷，他因犯傷害罪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

走進高墻電網(wǎng)的監(jiān)獄，他心灰意冷，他以為自己一生全毀了。他決計與女友分手，不想麗麗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性，堅決不同意。她畢業(yè)于上海交大，與他相戀的歲月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雖然按規(guī)定他們沒結(jié)婚是不允許接見的，但干警們還是被她的真情感動了，也是為了有利于他的改造，就破例讓其接見。

他忘不了，他進監(jiān)獄后麗麗第一次來接見時的情景。

劉飛：你不要來了，我是個判了15年的囚犯，咱們的差距太大了。

麗麗：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因為你是為我犯的罪，我不能忘恩負意(義)。

劉飛：我不值得你愛，好男人多的是。

麗麗：我只愛你一個人。

說話間，麗麗的淚水奪眶而出。

劉飛長嘆一聲說：讓我說什么好呢!

麗麗：你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出去。

雖然他深深愛著麗麗，但他不愿她為自己耽擱寶貴的青春年華。麗麗把深情和期盼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他，說：“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啊!”他雙手絞在一起深深點點頭說：“我決不會辜負你!”

在過去的10年，歲月的風霜在她那原本光潔的額頭添了幾許皺紋。她頂住了家庭的壓力和同事的風言風語，一往情深地等著他。正是她的愛和我們干警的教育，他揚起生活的風帆，在監(jiān)獄里積極改造，連續(xù)減刑4年?，F(xiàn)在，他離走出監(jiān)獄那天已為期不遠了，他怎能不感謝麗麗呢?

當劉飛告訴她自己又減了一次刑時，麗麗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對我連聲說：“謝謝……”

我說：“我們應該謝你，他改造成績也有你的一半嘛。”

麗麗深情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劉飛，臉上綻出欣慰的笑容。

出人意料的是，劉飛去年底出獄后，并未與麗麗同結(jié)秦晉之好。我聽說她嫁給了一個公司的經(jīng)理。問她為什么?她說：我10年的青春和情義對得起他了，我要對我后半生的幸福負責。

賄選

元旦剛過，監(jiān)獄里的犯人就要開始搞年終總結(jié)和積委會成員的述職、改選。積委會的成員一般是由犯人投票推選、監(jiān)區(qū)管教干警集體研究決定任命并報監(jiān)獄獄政部門備案。由于積委會是犯人中的積極改造分子組成的自管組織，在管教干警的指導下完成相應的改造任務。因此在獎分上要比一般犯人高一點，于是有些犯人就對此趨之若鶩。

在這天晚上收號后，犯人劉剛懷揣著兩盒精裝哈德門找到同犯徐正江說：“上午家里來接見，也沒帶啥，這兩盒煙給你嘗嘗。”

徐正江一愣，頗感納罕劉剛為什么會給自己兩盒香煙。他們倆人平素并未有什么深交，再者監(jiān)規(guī)也不允許這樣做。他把煙推還給劉剛說：“我這兒有煙，我抽的也不多?！?/p>

劉剛滿臉是笑，說：“不就兩盒煙嗎，咱倆誰跟誰啊!”說著硬將煙塞給徐正江。

徐接過煙，估摸著對方是有事說，就問：“有事盡管說。”

劉剛臉一紅說：“沒事，沒什么事?！?/p>

一天早上在洗漱間，劉剛小聲對徐正江說：“我想?yún)⒓臃e委會成員競選，到時候你一定投我一票?！?/p>

徐正江這才明白他送給自己香煙的目的，俗話說“拿人家的手短”，說：“沒問題。”

劉剛又道：“還得拜托你多幫忙，能說上話的你給咱拉拉票?！?/p>

徐正江道：“行!”

當天晚上，監(jiān)獄分管領導講了競選積委會成員的事項后，競選述職就開始了。幾名參加競選的犯人述完職后，全體犯人投票，并當場唱票。出乎劉剛意料的是，他只有一票，臉埋的很低。

第二天上午，我將劉剛叫到了辦公室，將幾盒哈德門香煙和兩包綠茶推到他的眼前，問：“劉剛，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他臉一下子紅到脖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隊長，我錯了!”

原來，他為了當積委會成員，給另外幾個犯人，有的送了煙，有的送了茶，想以此拉票競爭成功。不想那幾名犯人事后主動把煙茶交到了分監(jiān)區(qū)辦公室，認為他這種違規(guī)行為可卑可恥，壓根兒就沒人投他一票。針對他的錯誤，我對他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并免除其當月獎分，真可謂是投“機”不成失把“米”。

資料寫作者：尹立敏，警官，現(xiàn)居山東青島。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