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散章

羅張琴

蔥蘢

難得北京一場雨。

雨后的魯院，一池碧水滿，一地繁花落。環(huán)形小道上，我慢慢走著。高高的金錢槐結(jié)著黃澄澄的葉子。葉子像一串串燦燦的金幣。葉子與晚春的風(fēng)嬉鬧，不停抖下的金枝，讓我想起微信群里時不時砸出歡喜動靜的紅包來。若干棵玉蘭，所有絢爛的美麗花事，已歸于沉寂。披著一身純粹葉子的樹別樣清秀。每一片葉子都閃著翠綠的光，像懷春少女被冼凈的心事?；?，與柳，與松，與海棠，與其他各種花樹，齊心協(xié)力，將鋪天蓋地的綠接力好。大片綠呈現(xiàn)，周遭鼓蕩出孩子般的無邪天真與蓬勃朝氣。

繼續(xù)走。注視一排樹。這排樹，是那么與眾不同。

這是一排被園丁狠狠修理了的樹。所有的枝葉都被剪去，只余下一根光禿禿的主干，無牽無礙，直直向遠方的天空伸展。宛若生命的原初，來路是地下的根，歸宿是遠方無垠的天空。

這樣一排樹，已然失卻喧囂的蔭，刪除了繁茂的朵，更沒有竊喜的果。它們的存在似乎與外部世界沒有太過密切的關(guān)系。不是用來裝點春的茂盛，也不是用來標榜成長的驕跡，更不是為了贏得修辭上的贊美。它們只是一排園丁眼中需要更快更好汲取養(yǎng)分的、快快長大的樹。

對于這樣一排樹，魯院的園丁幾乎是將人生的減法在它們身上做到了極致。所有的負重與美化通通減去，樹再沒有辦法在往昔榮光的回憶中咀嚼快意。樹的全部底氣，赤裸裸的，被曝于光天化日之下。面對這種囧境，所有這些樹必須克服羞怯，克服不安，克服枝葉編織的虛妄的光環(huán)，知恥后勇。用一根干凈的主干，用一根綴滿黑色智慧眼睛的主干，仰日月精華，吸天地靈氣，空曠，迅猛，直接地向上生長。

生長，迸發(fā)最原始的力量。剛剛那一場浩大的雨，洗凈了所有樹干在舊時光里累積的塵。雨后的太陽擦著樹干過，將人的影子、石墻的影子、樹的影子漸次拉長放大，穹頂一片金黃。我低頭，看見樹身上的黑眼睛，那么明亮，那么清澈，閃著前所未有的動人的光。

這樣一排樹，我長久注視著。似乎在樹中間，慢慢就看到了自己。魯院之前的我，魯院現(xiàn)在的我，魯院未來的我。我決定坦白自己的羞愧，膽怯，惶恐，不安。我決定在園丁們的修剪下，清空，歸零，變成一無所有的小學(xué)生，好好努力，爭取來年，長成一棵有姿態(tài)的樹。

純真

某周一，邱華棟先生給我們授課，講奧爾罕·帕慕克十部小說的藝術(shù)。

先生從《我腦袋里的怪東西》開始講起，強調(diào)帕慕克精湛的敘事藝術(shù)。《白色城堡》凸顯寫作需要個人符號。《我的名字叫紅》從懸念介入，引出多個敘事主體多聲部發(fā)聲，堪稱豐富。還有《雪》內(nèi)部構(gòu)造形式的完美映射。等等。兩個半小時的講座，提煉為“作家教我們讀書”，會很貼切、準確。

印象最深，是課中所講的帕慕克的第八部小說——《純真博物館》。先生強調(diào)這是迄今為止人類作家寫的關(guān)于愛情的最偉大的十部小說之一。女人嘛，都感性，對愛情敏感且向往。尤其是當(dāng)愛情被冠以“純真”前綴的時候。

《純真博物館》，全書八十三章，四十多萬字。情感綿密，質(zhì)地深沉，是來自中東的特有的宿命節(jié)拍。小說里幾乎所有的線索都是為純真愛情做鋪墊。

富家子弟凱木爾在某品牌包店認識了十八歲的灰姑娘芙頌，有愛慕之意。三天時間倆人糾纏在一起，激情澎湃膩了一個半月。可是凱木爾依舊準備去訂門當(dāng)戶對的婚。芙頌傷心，絕然離開。芙頌的離開令凱木爾的愛情蘇醒。他退婚，到處尋找芙頌。他要救贖。救贖開始，凱木爾的生命之愛才真正得到確認。

一直覺得真正的愛一定與死有關(guān)。

沒有在愛情中看到死亡的影子，真愛不會開始。當(dāng)然，我認為的死，并不僅僅是指生命的消亡。其實，錯過、離開、失聯(lián)、心扉緊閉，甚至迫于某種原因無法開展追求，都是愛之死。凱木爾的愛情因為芙頌的離開，置之死地，得以后生。我為他在已婚芙頌家的那八年時光動容。

帕慕克就像是一個耐心的時光雕刻師，一點一滴用大量的筆墨鐫刻著凱木爾的尋愛救贖之旅。芙頌結(jié)婚了，芙頌想要他出資幫她的老公，芙頌死了……余下的歲月，凱木爾始終以愛的名義存活，陪伴在心儀之人左右。街道與物件，城市與文化，失散與重逢，得到與失去，最后陰陽兩隔。凱木爾的愛會隨芙頌生命的消失而終止嗎？不，愛沒有終止。愛在一座純真博物館里延續(xù)，像靈魂一樣附著在那些與芙頌有關(guān)的物件里面。

一情一景，我一字一句地讀著。閱讀時，我覺得自己是穿行在王家衛(wèi)的老電影里。感知幸福的同時感知憂傷。凱木爾所處的世界和人群被虛無化了，全面淡化為一個純真愛情故事的龐大背景。

愛不是狂熱，愛是細水長流般的陪伴，愛使人成長并懂得奉獻，愛經(jīng)歷茫然與混亂的尋找，最終抵達無以倫比的純真。

這是一種豐厚而有力量的純真，它區(qū)別于那種青澀的連手都不敢拉一把的潔凈無害的表面純真。手都不敢拉一把的純真太淺，不能構(gòu)成愛，不能使我們通過這份情感來審視生命本身的復(fù)雜。凱木爾式的純真，和時間交織在一起，有迷人的質(zhì)感，有愛的儀式感。要抵達這樣一份純真，必走過狂亂的激情，必拋開對感情精明的算計，必放下了所有憤怒、沮喪、暴躁、孤獨等不好的情緒。

這樣一份純真，能令彼此相愛的人，心緒平和地接納愛之旅途當(dāng)中所有可能遇到的一切。無論美好還是不堪。仿佛一生一世，只為欣悅守一個人的死后生前。

我們都很勢利。在紛繁著世相的歲月里，憂心時間不多，擔(dān)心力氣不夠，常常只愿意去迷戀一些簡單的事物。愛情太復(fù)雜，是藏匿在人性復(fù)雜微妙最深處的潘多拉魔盒。潘多拉魔盒極端危險。人類是膽小的物種，對巨大危險的事物歷來束之高閣，輕易不敢觸碰。即便觸碰，也很少有人愿意去打開它。所以，很多時候，人類的情感一片荒蕪。比如我自己，就是一個愛情悲觀主義者，和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害怕每一種過于強烈的爆發(fā)。

這時需要偉大作家出現(xiàn)。偉大的作家能在我們著意想要簡化的世界里，用偉大的作品挖掘和還原人之為人的豐富性，激發(fā)人們對于愛的向往，抽絲剝繭解決人類的情感難題，賦予人活著的終極意義。

“讓所有人知道，我這一生過得很幸?！?。凱木爾的純真愛情，因為這結(jié)尾的一句，濕潤了整個人類。包括我。

逶迤

關(guān)山無阻，直逼天下。

為抵御匈奴南下進攻，秦朝用土筑起了西起臨洮、東到遼東的秦長城。時代久遠，戰(zhàn)事無情，秦長城遺跡所剩不多。至明朝，明太祖朱元璋“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西起嘉峪關(guān)，東至鴨綠江，全程一萬二千余華里，修建一條史無前例的逶迤長城，防蒙古騎兵侵擾，期江山永固。

引子告訴我，明萬里長城，慕田峪獨秀。于周末，與引子同登。

山路蜿蜒，曲直。我們一腳一腳，踩著臺階上。感覺有一個自己放進了無邊陽光里。有些意外，北方，通往廣袤蒼涼長城的路上，居然會有叮咚清絕的溪水，在錯落的圓潤石子間流淌。

水滋養(yǎng)著山。沿溪而上，榆槐蔥綠，楊柳婆娑，山杏開著團團簇簇的朵。小小的黃花綴滿枝椏，一株迎春恰似一座暖暖的院落，溫柔且安詳。迎面撞見幾株桃花，與引子會心一笑，天地人一片緋紅。很多瞬間，我以為彼此手里盈盈相握著的，是千里之外江南的妖嬈。但心里終歸明白，至陰生陽，妖嬈盡頭連著的一定是遼遠霸氣最為雄壯的氣象。反之，陽極陰生，自古長城多幽思，說的都是一樣的道理。

數(shù)縷山風(fēng)滌蕩，四周悄然而靜。不緊不慢來到位居半山的石頭城中。城中異石之質(zhì)，如溫潤玉，如嶙峋骨，如水墨畫，如精巧紗。異石之狀，是生肖靈巧現(xiàn)，是萬物自在長。細觀異石之紋理畫面，不由想起徐霞客在明崇禎十二年游歷大理崇圣寺一座天然石屏?xí)r發(fā)出的那一聲驚嘆：“從此丹青一家皆為俗筆，而畫苑可廢矣！”離開，禁不住唐突，我向展廳組織方建議，此間叫城，莫如名洞。洞者，有遠古的況味。唯遠古之時，空間，夠長，夠大，才襯得起陳列出來的、這些鬼斧神工的自然寶藏。

登城隘口，遇見一位老者。老者白衣，白褲，白發(fā)，白眉。著一雙布鞋，持一柄折扇，向風(fēng)而立。眉宇神情端端就是一個獨行的僧侶，正用全部修行去對接長城的魂靈。太陽閃爍，群山、田野、河流、草木、人群瞬間有了無邊佛性。

此時此刻，我以為，眼前這個不說話的老者是歷史的分水。歷史在他那邊，我在這邊。不是很勞累，我卻有些邁不動步子。是不是錯著老者的肩，微微向前，就會跌落時空深處？我有些虛弱。

倚靠灰白厚重的城墻，我長久地凝視老者的側(cè)臉，及他側(cè)臉后面所有的龐大。慕田峪，沉默。而沉默，放在天地之間，時常就會產(chǎn)生出巨大的消亡魔力。苔痕寂寂，石塊蒼蒼。很多東西瞬間被沉默抽空。世界再亂，長城原地不動。我且將自己看成長城的一部分。世相再亂，赤子之心，不忘。

我登上了長城。我在長城的殘垣斷壁間行走。我在長城古舊的磚塊上坐下。

從來閑坐即放下。放下俗世功名，放下王者雄心，放下既有的評判標準和價值取向，我眼中的長城，不再有歷史烽煙，不再有橫征暴斂，不再有白骨離愁，城頭變幻的若干旗幟也不見。放下一切的長城，只是游人眼中一處壯美、險峻、偉大、恢弘的景象。

長城內(nèi)外，陽剛之氣翱翔。

一片碎瓦滾落腳下，發(fā)出渾厚音響。我平靜地彎腰拾起，感覺自己像是撿拾起了一個古老國度上凈化方寸心靈的夢想。

空靈

入世容易出世難。

為生存，為體面，我們常常有意無意懷著一種飛蛾撲火的傻勁，與占有欲、競爭欲、虛榮心、權(quán)力欲糾纏，將自己陷入“有用之功”的惡俗之中。轉(zhuǎn)眼，眉目靈秀被橫秋老氣所替代。

幸運！藉文學(xué)之名，我從庸碌的人生中逃離，一路向北，逃到魯院，有了一段只為高遠星空而存在的時光。

四月的北京，到處是陽光鮮明的光景。我在魯院起伏跌宕的綠意中慵懶、放逐，漸進一種無依托、無所為的虛無境遇。

虛無無處不在。大教室里聽著精彩的課，注目專家學(xué)者的嘴唇開張唏合。突然走神，發(fā)一會呆，眼神空蕩蕩的。人群里行走，看柳絮洋洋洋灑灑地飄。同學(xué)歡蹦亂跳，談小說、散文和詩歌。突然寂寥，閉一會嘴，神情空蕩蕩的。房間里回旋好聽的音樂，書本撐起一個新鮮世界。突然游離，按一按太陽穴，心緒空蕩蕩的。電腦屏幕亮著，急著書寫腦袋的東西。突然憂傷，眼前重疊著家中可愛孩子的臉。把自己蜷縮在一張大椅子里，動也不動，也不說，氣餒到不行，整個屋子全是空蕩蕩的。

以空對空，我愿意為這空，虛度大把大把的光陰。

沒有課的白天，與一群人，穿行在大北京的小胡同里，樂此不?？茨吧说哪?，以及臉孔下俗世的煙火。邊看邊互相提醒，不許寫作不許用功。兩個人相邀去公園，惜花，聽燕子呢喃。累了，找一張椅子坐。閉上眼睛，分別對一只烏鴉和一只喜鵲的模樣，久久遠遠地想。一個人，漫不經(jīng)心，看地上的野菜，看楓樹枝頭的黃花，看池塘對岸一對戀人接吻擁抱。微笑，打開手機，用好多的流量，搜一堆情詩，就著桃花的艷，一首接一首地讀。慢慢覺得，桃花是自己齊劉的海。劉海之上，有一雙溫柔手如憐惜的春風(fēng)，輕輕拂過。讀得倦了，舉起手機，將自己制成一張又一張的片子，寄給即將觸及的未來，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一個人的夜晚，古老的護城河邊，漫步。頭頂，邈遠的天空，月光皎潔。江面似乎起了風(fēng)，一股濕漉漉的清新讓靈魂很快有了著落。屬夜釣最有禪意。那些夜釣者，散坐在綠影沉沉的黑幕里?？纯瓷剑纯此?，看看遠處閃爍的燈火和天上隱約的星云。他們靜寂垂下的，是魚鉤，是漂浮，是不設(shè)防的心靈，是白日俗世里尚未來得及擺脫的憂慮與疲憊。他們不言不語，靜坐天明?？氨任虻赖难攀?，無牽無掛，一心一意地在魚兒劃水的聲音里修為。究竟釣走幾尾魚呢？沒有人會去驚擾問詢，他們自己也從來不關(guān)心。待遠近炊煙在晨曦里升起，垂釣者臉帶微笑，歸去。

記得，叔本華曾說：“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了便無聊。人生就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蔽矣X得吧，人不止是在欲望得到滿足時無聊，人其實從一開始產(chǎn)生欲望便會深感無聊。面對無聊的如影隨形、人生的無盡虛空，我們除了吃喝拉撒、繁殖生產(chǎn)，還能做些什么？

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觀心海漣漪，思最初一粒玉石。無關(guān)功利的寫作，或許是人類對抗虛空最好最高明的武器。我希望自己能在空靈中前行。輕盈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