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轉(zhuǎn)身的書蟲（組詩）

李浩

鱷魚街

剛下過雪。屋檐下的招牌有些冷，它們抖動著厚厚的鐵銹，破舊，讓上面的字跡失去了原有的詞意。

剛下過雪，潮濕還包含在撲面的空氣里，豎著衣領(lǐng)的過客就像一條被追逐的魚，他是灰色的，連他留下的腳印也是。隨手的煙蒂也是。

灰色的墻擋住了遠(yuǎn)處，這條石板路吱吱呀呀，水流讓它們沉寂。

鱷魚街。我把自己，時間，在火爐房打盹的母親，都?xì)w納為靜物。

當(dāng)然，水流偶爾——偶爾會讓我們從粘稠的靜止中脫離，時間進(jìn)入到父親的遺物，我的母親則沉陷于莫名的憂傷里去。

就像現(xiàn)在，她重起來的呼吸里也含有抽泣之聲。剛下過雪

父親不會跟隨前面的過客返回，他還有糾纏不清的債務(wù)，濕透的鞋子一直讓他脫不開身。即使那個天堂也是如此。

哦。即使那個天堂

母親說，骨折不會遺傳，但我的感覺并不是如此。恰恰相反。

我遺傳了父親的臂骨，因而，他曾經(jīng)的疼痛也被移植到我的身上，尤其是在這樣的下午，尤其是在陰郁的雪后。我還遺傳了屬于牙科的痼疾

它會在收稅人到來的時刻一犯再犯。我咬牙的樣子越來越像我的父親，母親說，在這條街上，一切都是不動的，除了緩慢的蒼老。

我母親總是，一邊重復(fù)，一邊把自己泡進(jìn)憂傷里去

我售賣那些有了灰塵的事物，就像我父親，它們?nèi)狈I主。

穿過一整天的雪，黃昏到來，門外的路安靜得像河上的浮冰。

哦，似乎是，這條街道就建筑于浮冰之上，我們正在悄悄地飄遠(yuǎn)，和固定的命運(yùn)一起。這算不得挫折，父親經(jīng)歷的那些才是，

我只是繼承了下來，將自己，變成釘在門口的一枚釘子。

父親何嘗不是，我的祖先們，何嘗不是。我售賣的那些事物，何嘗不是。

我們繼承下來，把那些可以懸掛在招牌上的詞，磨出寒磣的織紋，磨掉本來就很稀薄的詞意。

穿過一整天的雪，黃昏到來，門外的路安靜得像河上的浮冰。

這時母親醒來，她把自己的身軀，移動到另一側(cè)的陰影中

——這時另外一個人，一個永遠(yuǎn)背過身子的人，以相同的步履，朝相反方向走進(jìn)那面鏡子的深處

穿過重重并不存在的、空空蕩蕩的房間。剛下過雪，

他就在那里走失，返回了時間里。

注： 《鱷魚街》，原為布魯諾·舒爾茨小說集的書名。在詩中某處，化用的是他在小說《查爾斯叔叔》中的句子。

玻璃動物園

音樂是一扇打開的牢籠，它響起，莫名的憂傷也開始彌漫，像融在水中的牛乳

我則是，黃昏里空曠的杯子。

現(xiàn)在，眼睛向外，玻璃外面是冷，而這邊是姐姐的《玻璃動物園》，她寫下自己纖細(xì)過敏的名字

某種稱為挫敗的東西，從那么小的歲月就已悄悄開始。

也許，真的可用閃電照明，余下的黑暗，是突然消失的背影

也許，憂傷獨(dú)立于我們，同時獨(dú)立于音樂之外，它被時間寵壞了，像一只時時伺機(jī)的貓——

在玻璃中間，姐姐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透明的馬，具備易碎品的性質(zhì)。全部或部分的性質(zhì)。她那么幻想

幻想是另一只咬傷手指的貓。而手指

會像氣球一樣炸裂。

易碎品，我也是。生活也是。刺猬和蝸牛也是。甚至老虎也是。

甚至黃昏和所謂憂傷也是，它們有隱秘的發(fā)生

一遍一遍，我喜歡重復(fù)，在重復(fù)中加深

音樂是一扇打開的牢籠，它將那么多玻璃的動物放出來，卻將我姐姐用堅(jiān)硬的方式隔開

她有一雙弄臟的鞋子。

我被另外的鞋子帶到個人的異鄉(xiāng)，雖然冬天還無法侵入音樂和骨頭

雖然，我越來越木訥，外表越來越胖。

一遍一遍，我喜歡重復(fù)，在重復(fù)中加深：

易碎品，我也是。刺猬和蝸牛也是。小小的美人魚也是。她藏匿的刀子也是。夜晚也是，及物和不及物的懷念也是。姐姐也是。

音樂是一扇打開的牢籠，它放走了一條漫長的河流，一條船，和一樹開過的桃花；

它留下礁石，殘破的貝殼和空寂，一座建立于塵土之上的《玻璃動物園》，虛幻與根本無法信任的“快樂”，“幸?！?/p>

而我，像一只深不見底的空杯子

憂傷已經(jīng)裝入了那么多，可它卻一直不見充滿。

注：《玻璃動物園》原為田納西·威廉斯的話劇。詩中諸多情境和意象也都取自于劇本。

夏屋，以后

開花的月份結(jié)束了。

草葉還在大口吸收下午的溽熱，我將笨拙和因陋就簡從紙箱里變出

盡管，這并不是什么值得稱道的魔法。

舊工具，把手，生銹的鐵壺，被蟲咬透的窗戶，光線閃爍的玻璃碴……我把干燥的厚灰塵抖落，讓它們重新彌漫于——

“這小屋霉臭如木乃伊的胃?！钡贸姓J(rèn)，我不是一個好的造物主

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墻皮上露出的灰漿。

開花的月份結(jié)束了。

但花翅的蚊子還在，顯露著尖銳的嘴。能把它們驅(qū)趕到哪里？吹走翅膀的魔法一直沒有機(jī)會學(xué)習(xí)。以及滲入瓷磚的污漬，以及那條蚯蚓的干尸

在你到來之前我必須做些處理。得承認(rèn)

我不是一個好的造物主，只能因陋就簡，只能

對這些殘破修修補(bǔ)補(bǔ)……你來才是新的。我知道你和這些舊物格格不入。你不屑弄臟你的紅舞鞋，我知道。

開花的月份結(jié)束了。

我要弄些花的氣息進(jìn)來，我可以做到。那面平坦些的墻，可以用松枝裝飾

但空出你乳房的位置。我想在這片空蕩里再見到它們以及漲起的火焰

一張床。我會偷偷放入七枚豌豆，不多不少，讓你自己找出它們。我不是好的造物主，但繪畫的才能似乎還可以用上：

在你的一側(cè)畫下熟睡的貓。打著輕聲的鼾，不肯睜眼看見。

我把它的胡須畫長，足夠把你纏住，從腳趾處

一面鏡子，我可以透過玻璃重新認(rèn)識你，讓你充滿，讓你出現(xiàn)兩次或者更多。

要有一塊沒有破損的毛毯，你來跳舞，你來搖擺，有月亮的夜晚我們就一起飛出去，把紅酒倒在通向海灘的路上。

音樂，多尼策提，賽車樂隊(duì)，阿黛爾，hello，我們又是陌生人，又是初見

外面的空地也是你的，你的，只有陽光和雨水可以進(jìn)入你的領(lǐng)域，我們在上面栽種……我所剩的積蓄將都用來……盡管

我并不是一個好的造物主。無法無中生有。窮困還一直如影相隨。

開花的月份結(jié)束了。

我把等待塞進(jìn)了煙里，這足夠耗盡我的大半力氣。我用另外的力氣給你寫信：

“屋頂不漏了。小孩擦著鼻涕，不說話，老待在那兒?！?/p>

“太陽靠得住，它要是沒了，我就抽煙。我種了點(diǎn)東西，你能吃的，你來的話，我就剪常青藤，這你清楚，你還拿著鑰匙……”

問題是，綠衣人的自行車已經(jīng)騎了過去

問題是，開花的月份結(jié)束了。

注：《夏屋，以后》為尤迪特·海爾曼的小說集書名。其中部分化用了尤迪特·海爾曼小說中的句子和普拉斯的詩句。

逃 離

時間每天都是舊的，落滿了嗆人的灰塵

早晨醒來，我總得先咳上一陣兒，把有粘度、有霉味的空氣吸進(jìn)肺里

而他，則團(tuán)在不斷磨牙的夢里酣睡，經(jīng)歷著扭曲的痛苦，仿佛他在搏斗一只長翅膀的怪獸。一朵朵云掠過

他才不是懂得飛翔的人。他只和酒，酒后的嘔吐相依為命。

時間每天都是舊的，有些涼的太陽也是，盡管它可能出沒于海水。

腳趾伸進(jìn)舊拖鞋里，我坐在床頭

想起昨天的事，去年的事，更早之前的事——

昨天和去年也曾這樣想過。它們有很強(qiáng)的相似度，就連情緒，我把不自覺的怨懟積攢成灰珍珠，像枚胸針，貼著心臟的位置。一朵朵云掠過

窗口的桃花謝了，粗大的樹干在窗欞上涂上厚厚的影子。

早餐也是舊的，他從不期待什么新鮮感，何況是在酒后。他咀嚼時的漠然時常讓我氣憤，盡管從不表現(xiàn)。

一個舊了的人，一個連自己都沒有興趣的人，一個

他躺下的位置總有向下的渦流，只是不吞沒他，只是把他團(tuán)著的身軀舉在外面，積累著中年的油脂，讓它僵硬，枯燥。失掉水份。

想想吧，折磨過的一覺醒來，我獲得了一塊發(fā)霉的舊木頭，并要一直如此，一貫如此……想想吧，四處都是不加修飾的無聊

只是洋蔥可憐。生菜可憐。面包可憐。

生銹的刀子可憐。差一點(diǎn)，它又切到我呆鈍的手指

他的酣睡是舊的，我根本不用回頭。出現(xiàn)在他夢里的怪獸也是舊的

哪次，不會讓他灰頭土臉，經(jīng)歷無望的挫??？我根本不想回頭看他。

咬牙切齒的呼吸也是舊的，他總是這樣，我感覺頭皮的后面總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線在不斷拉扯，這和他相關(guān)，雖然我從來沒曾向誰提起。

嘴和臉，等會兒我叫他起床的頭一句話，那種眉頭，那種伸出的腳，那種……

它們早被保存，早已耗盡了鮮氣：我的記憶里盡是這樣的尸體。

一朵朵云掠過——我怎么總想到這句？我記得接下來會談到新娘的花

“靈魂是安靜之處的

一個新娘，新郎鮮紅而健忘，平凡無奇”——

所謂新娘。所謂新郎。所謂生活。我再次想到咳，鼻孔里涌出油煙的氣味

注：《逃離》，原為艾麗絲·門羅小說集的書名。詩中引語出自于普拉斯的詩《伯克海濱》。

白色旅館

“我夢見樹木在強(qiáng)勁的暴風(fēng)雨中倒下”——燈盞略暗，甚至導(dǎo)致你的聲音也因此變輕，仿佛懸浮于空中

仿佛，它沒有詞意，只包含有淡然的薄荷。

白色旅館。你說，我夢見……

從一個濕漉漉的夢中醒來，你喃喃說出，理一下沾到水珠的頭發(fā)

“我懷疑這一切的真實(shí)。我總感覺，自己還在夢中。從一個進(jìn)入到另一個，用鏡子作為轉(zhuǎn)向的過度。我在夢里夢見了同樣的燈盞?！?/p>

“我懷疑自己夢見的自己?！蹦惴裾J(rèn)，找尋能遮住視覺的樹葉，卻依舊

“似乎已經(jīng)是凌晨。”已經(jīng)是凌晨，時針做出標(biāo)識，但它不出現(xiàn)于白色旅館，此時，白色旅館不屬于世界，只屬于——

天花板上鑲嵌著鏡子。我用手臂阻擋，我知道你并不希望被它照見。

“我夢見，樹木在強(qiáng)勁的暴風(fēng)雨中倒下。愛情就像一次又一次真正的死亡?！?/p>

“我夢見了湖水。它將我劈開，從此我就是一個有了破碎感的女人。我撿來所有的碎片，卻不能再拼出完整……”

“我夢見第二夜，山上的教堂僅剩下鐘聲，而我則沉陷于……”赤裸的肩膀正在抽泣，它有一顆細(xì)微的痣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now this could be hell”

白色旅館。我們都是此處的囚徒。

能讓你止住哭泣的，也許只有——“風(fēng)吹雨打的甲板上，風(fēng)尖叫著發(fā)出警報(bào)

一次次傾斜、震驚與戰(zhàn)栗，我們遲鈍的船，劈開海水，駛?cè)肟衽?/p>

不，我是無能的，普拉斯的詩句更是無用，你的哭泣更深

從喉嚨后面的骨骼里發(fā)出，從肩胛，從恥骨，仿佛你帶電的身體里

還有一條隱藏的苦河流。“不是嗎，我們都是此生患得患失的囚徒，現(xiàn)在，我反而更覺得孤獨(dú)。連這四周的白色，連同你。

我知道，我不知道，我分明是在……我喪失了完整，哪怕是局部的。”

你的聲音在緩緩變輕，仿佛可以拉到半空中懸浮，仿佛是

“似乎已經(jīng)是凌晨?！蹦阃蝗?，從懷抱中抬起頭來。

注：《白色旅館》，原為D·M·托馬斯長篇小說的書名。詩中部分引語出自于此書或普拉斯的詩句，英文部分的引語“我告訴我自己說，這里或許是天堂也或許是地獄”出自于老鷹樂隊(duì)的歌曲《加州旅館》。

變貌記

給我的心包上生銹的鐵皮。讓它不再敏感于……當(dāng)然，也不會被魔鬼輕易地奪去。

在非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生活，總感覺，是一場可怕的歷險：

沿途波折，叢林里藏著陰謀和陽謀，明確的刀子和涂在蘋果上的毒藥。就連吹進(jìn)耳朵的風(fēng)，也布滿不消散的哀嘆

在非我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我不能戰(zhàn)勝，也永遠(yuǎn)不會。

向鐵皮內(nèi)的心室塞入木屑，麻木足以充實(shí)——進(jìn)入到中年，我

只和狹小的茍且糾纏，和肥胖，和腳踝的痛，和頸椎，頸椎里的骨骼，時有時無的欲望，以及

……調(diào)轉(zhuǎn)光陰，我讓自己的眼睛更多內(nèi)視，配有阻擋“看見”的鏡片，克制住不斷生長的趨光性

努力只有個人，沙礫，不波瀾的家庭生活，縮在墻壁后的殼里。

“知我者謂我心憂”，偶爾，我還會膽顫心驚地說出這樣的詞，彷徨著，但不

不在黑漆漆的屋里嘶聲地吶喊。

改變我的口腔，管轄住不肯安份的舌頭，使用細(xì)小的鎖，涂上借來的蜜。

至于牙齒，保留住恐嚇的部分，余下的則全部交給咀嚼：米，面，生菜和茶，被催熟的水果和污染過的鹽。盡量減少磨損——

因?yàn)榭謶謺M(jìn)一步地?cái)乃鼈儭?/p>

嗯，需要，在這副面容里加入……不喜不怒，讓它不再與深處的神經(jīng)連接

而更像是，一副軟弱的面具?；蛟S，我會進(jìn)一步手術(shù)，燒斷“不甘”的根，它總是讓我時有抽搐，顯得不得體，并且丑陋。

在眾人間，我謹(jǐn)慎，怯懦，荒蕪，順流而下，手里攥緊最輕的稻草

在眾人之間，稻草當(dāng)然毫無用處。唾液毫無用處。血液毫無用處。我和王小波、舒爾茨也毫無用處?！洞蠼烫谩泛翢o用處，《鐵皮鼓》毫無用處。

即使它有著震動的聲響，即使它，可能……

在腿里灌入鉛質(zhì)，放緩可能的奔跑，讓疲憊慢慢長出根須。肥胖和向上的階梯令我如此，我身邊的空氣總是不夠。

空氣總是不夠——肺部的塵埃越積越厚，它有了固定的形狀，早晨的咳

不會對它造成半點(diǎn)的影響。至于手指：它們粗大，笨拙，使用膠質(zhì)過多的墨水寫作，色澤暗淡。改變最多的肯定不是手指

而是，布有溝壑的大腦——里面養(yǎng)有太多吞噬的蟲子，它們時常把具體的時間和形狀特別的詞吞掉，它們咬斷骨頭，它們吸走水流和汁液，將其中的味道變成……

它們吞噬，它們把吞掉的一切變成水泥，另一種氣息。它們繁殖，它們

創(chuàng)造屬于我的《變貌記》。

漸凍人，一種共同的疾病，一種彌漫于空氣中的瘟疫……很不幸，我當(dāng)然患有此類的時代病，和眾多的面孔一起。

我們會被悄悄凍住，像一塊塊，運(yùn)至沙漠邊緣的建筑垃圾。

給心包上生銹的鐵皮，讓它不再敏感……當(dāng)然，也不會被魔鬼輕易地奪去。

注：《變貌記》，原為埃梅長篇小說的書名。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

他們都知道這屬于毀滅，一種慢性的，毀滅，像潮水，像緩緩擴(kuò)散著的癌……只有我的母親后知后覺。只有我

和她一起積聚無效的沙子。我們用它來建筑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當(dāng)然還有樹樁，水泥，疲勞，以及在我們的時間里

已經(jīng)被融化的那些物質(zhì)。

他們都知道這是無效的，但卻施以援手，遞給我們貝殼的鎖鏈，仿佛有另一個西西弗斯的誕生，哦，她具有了新的母性。

母親的雙腿沉陷在幻覺的海水里。它在生銹，牡蠣撕掉有了銹跡的皮

掉落下去。

……那時間我正處在另一重的毀滅之中，我的懷里擁有瓷器，擁有生出汁液的乳房，一頂大過年齡的帽子。我不懼怕火焰，我用腳趾試探：所謂痛，所謂傷，所謂裂痕或者，所謂地獄。

那時間我醉心于此，瓷器們裂痕的樣子讓我著迷，疼痛其實(shí)也是。血液真是一條發(fā)育良好的蚯蚓，它甚至比酒更為濃烈，更有彌漫感——只有疼痛能夠喚醒我，否則我只會一直在睡。

那時間，我穿好有了破綻的襪子，然后脫掉。那時間，我赤腳走下燥熱的閣樓，讓燥熱用更直接的方式進(jìn)入身體：生活是可怕的，而母親和生活一樣可怕

“她曾經(jīng)過度地?zé)釔凵睢薄也皇?。雖然

我依然會和她一起，積累著那些瑣碎而消磨的沙子。

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想想或許好笑，但我就生活在這個好笑里面，它就像不斷沖刷的水流，而我是魚。

跟在后面，我需要吞下多出的鹽，苦，澀，被不斷泛起的沙子，可食用的或者無法食用的腐質(zhì)。他們知道這些

他們的存在就是災(zāi)難。就是災(zāi)難本身。就是那些黑壓壓喧鬧著的孩子

偶爾，他們也是這堤壩的部分，早就松動的部分，一起嗆滿了海水。

那時間，我討厭夢里的海水和現(xiàn)實(shí)的海水，討厭有著雙腿和在疲憊中睡熟的母親，討厭疲憊也討厭睡熟。我討厭那匹馬，無論是它身上的氣息還是死亡，討厭它尾巴上的泥團(tuán)和尿漬。我討厭沒完沒了的夏天，討厭沒完沒了的蚊蠅，討厭草叢，埋伏在里面的蛇。

我討厭蛇和我的肋骨，盡管我并不想控制。我討厭一切岌岌可危，它總是由誘惑生成，盡管我會品啜其中的水分。我討厭約瑟夫和讓·阿哥斯迪，討厭所謂的血脈：這真是奇怪的厭倦，可就是如此。

當(dāng)然，我也討厭那個……他帶來了另一種危險，留聲機(jī)，他們知道里面還有什么。我討厭有花邊的帽子，討厭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討厭

當(dāng)然，我也享受我的討厭。我時常和它相處得很好。

我，我們，這些被強(qiáng)制移植到生活里的人，總是來不及扎根。

何況是建筑。可用的只有這些：樹樁，水泥，疲勞，時間與疾病，不斷被沖走的沙子。和巨大的命運(yùn)比較起來，我和母親

我和母親的淚水，她的眼睛里布滿了蒼老的品質(zhì)。

“她曾過度地?zé)釔壑睢?/p>

“正是她那持續(xù)不懈、無可救藥的希望，使她變成了對希望本身完全絕望的人”……

他們知道這些，更早地知道。他們都知道這屬于毀滅，一種慢性的，毀滅。

而我，別無選擇地和她站在了一起。

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為瑪格麗特·杜拉斯的長篇小說的書名。其中的引文也是她的。

沙之書

寫下，刪除，然后重新寫下

我羞愧我的猶豫：那些無可名狀的情緒仿若陰霾，在音樂的回旋中起伏

可是找不到瓶塞。是的，我將自己比喻作一個盛放酒類的容器

不過，不過里面存放的卻是

絡(luò)繹著的沙子。

電腦前。面對時間坐著，我把空虛的詞敲在白紙上面

空虛。它們應(yīng)當(dāng)是另外的容器，我聽見它們嗡嗡作響，或許

是一種更為脆弱的物質(zhì)。再一次使用刪除——

“除了銹跡，我已經(jīng)將自己慢慢傾空”

“你的沙制的繩索……”

是的，所有的詞都找不到我，我不在這里。所有的詞，都只有骸骨

它們被交付給背后的魔鬼。

我將自己比喻作一個盛放酒類的容器其實(shí)根源于此：除了沙子，還有殿堂

肉體的魔鬼剛剛剪掉它有氣息的腳趾。我，羞愧于

我羞愧于我的孤獨(dú)，不，它是一個有所遮掩的詞，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本意

我的本意，實(shí)在難以這樣說出。

因此，只得如此：寫下，刪除，然后重新寫下

把暗影和心動交給魔鬼，把隱喻給詞，讓嗡嗡的聲響連貫下去

而我不在這里。被我傾出的只有沙子，它們已經(jīng)放棄合謀

——余下的，未寫的部分，才是。

注：《沙之書》，原為博爾赫斯小說集的書名?！澳氵@沙制的繩索”為喬治·赫伯特的句子，是博爾赫斯《沙之書》的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