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翠紅
愛到荼蘼
劉翠紅
亦舒曾寫道,有一種花叫荼蘼,顏色潔白,氣味幽香,開在夏末,極其燦爛,她盛開之后就不會有別的花再盛開了。
想到荼蘼,便會想到逝水情殤,月光下獨坐獨飲的落寞惆悵,想到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兩首經(jīng)典情詩和一部叫《云水謠》的電影。
記得那個初秋的夜晚,我和友人在斷橋煙雨的白堤蘇堤上散步,濃密的綠柳,纏綿的雨絲,隱隱的荷香,點點的燈影,我的思緒也開始飄飛,眼神也開始迷離,腦海里不時閃現(xiàn)一個人的影子,內(nèi)心有一個強烈的聲音,給他打個電話吧,讓他來,讓他馬上就來,只要他能飛到白堤,飛進此刻的夜色。我一切都可原諒,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那時的我一定柔情似水。
可我終究沒有打那個電話。
因為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回到青澀的從前,不知道他的柔情是不是已沉到了河底,被滿湖的清輝放逐到了天際。
我只知道,時光的流水,已把那段古老的過往帶走了。
那一年的秋風,吹走的不僅僅是他溫柔的話語和模糊的背影,還有一個女人一生的夢幻和期盼。黑黑的秋水下,誰還如我這般懷念那一湖醉人的搖曳,聆聽遠方那個沙啞的聲音?
世間有兩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情感,一種是相濡以沫,一種是相忘于江湖。但我以為還應該加一種,那就是愛到荼蘼。這一種與相濡以沫不同,因為不能相見,不能朝夕相處,又與相忘于江湖不同,因為兩人中可能有一方還沒有真正地忘卻。
對這樣一份感情,是留還是棄?
很喜歡倉央嘉措的一首詩《見與不見》。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里,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棄……
那晚,我在西湖岸邊把它默念了兩遍,當我再默念他的那首《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時,我的臉頰突然被樹上的夜露打濕了。那一刻,我的心和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的心通連到了一起。我甚至能感知他的望眼欲穿,他的柔情似水,他的無法言說,一個內(nèi)心驚濤駭浪的才子,卻要扮作心若止水狀的佛主,是多么的無奈和不得已!
我想,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為了和心儀的另一半遇見的。只是有的順利地遇見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有的一生一世也沒有遇見過。就像這位寫出如此感天動地情詩的佛爺,他一生寫了幾百首讓后人吟誦流淚的情詩,且有如此高貴的地位,卻沒有換得他夢想的簡單愛情。
愛情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它與別人無關(guān),只與自己某個時期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有關(guān),就像那晚杭州蘇堤綠蔭下的荷塘月色,我深情地望著它們,它們卻默默不語。
泰戈爾說,我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惑,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因為那永恒的異鄉(xiāng)人在召喚我。可我無法拋棄所有的憂傷和疑惑,去追逐那夢幻的潮水,因為沒有那永恒的異鄉(xiāng)人在呼喚我。
思念的滋味很苦,無處棲身的柔情,無處擱淺的寂寞,抽絲剝繭的痛楚,野草一般生長。我們只能用佛家的一種說法來寬慰自己,如果你今生看到誰,莫名其妙地討厭他,那他一定曾在前世中惡待過你;如果你今生看到誰,莫名其妙就喜歡他,甚至甘愿為他放棄生命,那么,他一定在前世中幫助過你,或許,在寒冬大雪里給你送過一碗熱粥。
這是真的嗎?我寧愿相信它是真的。
一直以為《云水謠》是近年來中國拍得最好的一部愛情電影,它對愛與被愛、守望與思念、等待與忠誠作了最好的詮釋。
故事講述了上世紀四十年代兩位臺灣年輕人的感人愛情,他們一見鐘情,私訂終身,但由于局勢動蕩,男主角躲避迫害從臺灣輾轉(zhuǎn)來到大陸,兩個相愛的戀人被無情的現(xiàn)實分隔在兩岸,唯有堅守著“等待彼此”的誓言相互思念對方。
從梳著兩個麻花辮的可愛小女生,到滿頭銀絲的著名畫家,數(shù)十年過去了,女主角并沒有等到曾經(jīng)純美的愛情。她不知道,在多年前,學醫(yī)的男主角在幾度尋找無果后,與一位執(zhí)著追求他的護士結(jié)了婚。一個女人就這樣將生命中最燦爛、最繁華、最刻骨銘心的愛給了一個遠方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對她而言,只是一種超越時空的信念,一個永遠也等不來的"戈多"。在一次出診中,那個夢中的男人和妻子雙雙殉難于西藏的雪山腳下,她最后等到的只是一朵開在天上的彼岸花。
長長的六十年呀,一個女人所有的嬌媚青春,如花笑靨,都在這樣遙遙無期的孤獨等待中消逝了,如同夏末的荼靡,來自于心靈,卻歸于塵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是許多相愛的伴侶都愛表達的意愿。但我覺得,有時候,為了自己愛的人去死,反倒比為了一個你愛他,他卻要你一直等到死也等不來的人來得簡單。畢竟,長痛不如短痛,在所有的愛情中,焚心最苦,因為由表及里,傷到了骨頭傷到了筋,最終把自己燒得遍體鱗傷,片甲不留。
舊人是不適合見面的,舊情也是很難死灰復燃的,它只適合那個特定的季節(jié),只適合一個人追憶。所以,聰明的導演安排了那位男主角的猝死和女主角數(shù)十年的空想,因為如果不這樣結(jié)尾,那他們的愛情就太尋常,太司空見慣了。深刻的愛情需要悲傷來陪襯,需要死亡來定格,需要心如刀絞來感知,導演用這樣的方式把愛推向了極致,推向了空靈,讓愛情變得如枷鎖一樣讓人沉重,如曇花一般讓人唏噓。當記憶的潮水一次次拍打那位年近花甲的女畫家的心崖時,當一個人苦苦等待了一生,也沒等到愛情花開時,世界也只有以安靜的眼淚來表達對這位老婦人的崇高敬意了。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jīng)殿的香霧中,驀然聽見你誦經(jīng)的真言。那一月,我轉(zhuǎn)動所有的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呀,不為修來世,只為在途中與你相見……
深夜背這段詩句,我仍會流淚,只是已說不清是為他流的,還是為自己流的了,因為那夜的月光已濡濕了浮生所有的夢。
西湖的細雨中,我們已聽不到白娘子聲聲凄切的呼喚,但遙遙的雷峰塔下,白娘子依然在守候她千年的承諾,因為她愛過,她無悔。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