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遜 高健
相當(dāng)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攀登一座低矮寬闊的平頂小山;當(dāng)我撥開灌叢,又出現(xiàn)在空地時,我已經(jīng)上了一片平坦高地,一片四望空曠、到處石南與零星荊豆雜生的地方,其間也有幾處稠密的冷杉樺木之類。在我面前以及高地的兩側(cè),彌望盡是一帶廣野。那地畝田壟時有中斷,唯獨(dú)那驚人的青蔥翠綠則迄無中斷,這點(diǎn)顯然與新近降雨豐沛有關(guān)。依我看來,南德文郡里的綠色實(shí)在未免過多,另外那色調(diào)的柔和與亮度也到處過趨單一。在眼睛飽饜這種景色之后,山頂上那些棕褐刺目的稀疏草木反而有爽心怡目之感。這塊石南地宛如一片綠洲與趨避之地;我在那里漫步許久,一直弄得腿腳淋濕;然后我又坐下來等腳曬干,就這樣我在這里愉快地度過了幾個小時,高興的是這里再沒有人前來打攪。不過鳥類友伴并不缺乏。路邊叢林間一只雄雉的鳴叫似乎已在警告我說:我已闖入了禁獵地帶。或許這里的禁獵并不嚴(yán)格,因?yàn)槲乙芽吹轿宜熳R的食腐肉烏鴉出來為它的幼雛覓食了。它在樹上稍停了停,接著掠我而過,便不見了。在目前這季節(jié),亦即在初夏時期,當(dāng)飛起時,它是很容易同它的近親白嘴鴉區(qū)別清楚的。前者在出來巡劫時,在空中的滑翔流暢而迅速,并不斷地改變著方向,時而貼近地面,繼而又升騰得很高,但一般保持著約與樹齊的高度。它的滑翔與轉(zhuǎn)彎動作略與鯡魚鷗相似,只是滑翔時翅膀挺得直直,那長長的翎翮尖端呈現(xiàn)出稍稍上翹的曲線。但最主要的區(qū)別還在飛行時的頭部姿勢。至于白嘴鴉,則像蒼鷺與鶴那樣,總是把它的利喙筆直地伸向前面。它飛行時方向明確,毫不猶豫;它簡直可說是跟著它自己的鼻子尖跑,既不左顧,也不右盼。而那尋覓肉食的烏鴉則不停地轉(zhuǎn)動著它的頭部,好像海鷗或獵兔狗那樣,忽而這邊,忽而那邊,仿佛在對地面進(jìn)行徹底搜查,或集中其視力于某個模糊難辨的事物。
這里不僅有烏鴉:我從羊齒叢中走出時,一只喜鵲正在嘰喳叫著,只是拒不露面;過了一會兒,一只桂鳥又對著我啼叫起來,那叫法在鳥中實(shí)在夠得上十分獨(dú)特。對于這聒噪不已的警告與咒罵里所流露的一腔憤激,對于這位受驚的孤客在駭睹其他生物侵入其林中凈地時胸中盛怒的這種猝然勃發(fā),我有時倒也能深表同情。
這個地方的小鳥實(shí)在不少,仿佛此地的荒蕪和貧瘠對它們也有著某種吸引力。各類山雀、各類云雀以及鴛鳥正在飛來跑去,到處遨游,并各自吐弄著不同的佳音,這些聲音時而來自樹端,時而來自地上,時而逼近,時而遙遠(yuǎn);但是隨著放歌者的或遠(yuǎn)或近,鳴聲上下,也給那聲音帶來不同的特質(zhì),因而所產(chǎn)生的效果真是千聲萬籟,嗡然大觀。只有峋鴨總是停留在一個地方或保持著一種姿勢,另外每次開口唱時,也總是重復(fù)著一個調(diào)子不變。盡管如此,這種鳥的鳴叫也并不如人們所說的那般單調(diào)。
不久之后,我有了更有趣的鳥來聽了——紅尾。一只雌的飛下地面,離我不到十五碼遠(yuǎn);它的伴侶追隨其后,接著落在一個枯枝上面,而就這樣一個膽怯易驚、生性好動的小東西來說,它停留的時間可不算短。它周身羽毛豐滿,一動不動地待在熠熠的陽光之下,非常惹人注目,可說是英國禽羽族中心情最歡快、樣子也最帶異國色彩的了。過了一晌,它離開這里,飛向附近一棵樹上,于是囀喉歌唱起來;這之后一連半個小時,我始終凝神傾聽著它那每過一陣便重復(fù)一番的短促曲調(diào)——這是一種從來沒有被人很好描寫過的特別歌唱?!岸嗑毷顾囆g(shù)完美”這句格言是不適用于鳥類的歌唱藝術(shù)的;不妨即以紅尾來說,雖然出身于有名的音樂家族,而且歌喉的天賦也極不錯,卻并不曾因?yàn)槎嗑毝橛谕昝谰车亍K母杪曋杂腥?,不僅因?yàn)樗男再|(zhì)特別,也還因?yàn)樗某銎嬖愀?。一位著名的鳥類學(xué)家曾經(jīng)說過,鳥類一般靠兩種辦法來討人喜歡,一靠歌喉,二靠羽毛;多數(shù)鳥類都是非此即彼,不出這兩種途徑;另外,長于歌而短于色的族類一旦變得羽毛美艷之后,勢必要引起其歌藝的墮落。他這里即是指的紅尾而言。但可惜的是,出乎這條規(guī)律的例外實(shí)在未免太多。例如,即以我們英國島上的一個鳥族——鶯類來說,那些羽毛平常的,往往也音調(diào)不佳;而那些羽毛最艷麗的,又偏偏都是歌唱妙手——例如金翅雀、■(ruò)鳥、金雀、紅雀等等。
但是要人長時間地去聽一只紅尾,哪怕再多的紅尾,而不產(chǎn)生厭煩,卻是不可能的,因?yàn)樗乔{(diào)最多也不過是一闋歌曲的幾聲前奏——那里面所預(yù)示的東西根本未能表達(dá)出來。也許在遙遠(yuǎn)的古時候它曾一度是個優(yōu)美繁復(fù)、極具變化的歌唱好手,但如今所殘留下來的只不過是當(dāng)年妙曲的一些零星片段而已。它一開始時滴瀝啼囀的幾個音符往往是極動聽的,人們的注意力頓時被它吸引了過去。這包括兩種聲音,但都很美——那純凈嘹亮、有如泉涌的知更雀式的音調(diào),以及更加柔美和富于表情的燕子式的音調(diào)。但是一切也就到此為止;那歌還沒怎么唱出來便已結(jié)束,或者“垮去”;因?yàn)槎鄶?shù)情形是,這個純凈優(yōu)美的開始曲不久便被繼之而來的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咕咕唧唧以及破碎不成片段的夾七雜八的混亂聲音所弄壞,而且聲響又極微弱,數(shù)碼之外,便聽不見。
另外,奇怪的是,這些細(xì)碎音調(diào)不僅在這種鳥的不同成員身上很不一致,而且在力度、性質(zhì)與頻率上也很不一致。有的不過單純是一聲微弱的鳴嘯而已,有的則連續(xù)發(fā)至六七甚至十來聲清晰音響。但整個來說,這些聲音的吐放總給人以明顯吃力之感,仿佛這種鳥只是在鼓其如簧之舌硬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