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孤獨(dú)的人

〔奧地利〕茨威格

像一股廣闊的深色的激流，熙熙攘攘的工人穿過大門。在大街上瞬間集聚一起的人群互相道別，匆匆握手，隨后分成不同的部分向他們的住處走去，在路上又分散成更小的單位。只有在寬大的通向城市的公路上，人們擁在一起前行，一種多彩的混亂帶著一種歡快的響亮的聲音，它逐漸減弱成一種低沉的噪聲。唯獨(dú)姑娘們的清脆的笑聲像一種明亮的高音一樣響徹其中，有如一種銀鈴聲直進(jìn)入傍晚的寂靜，倘佯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在這密密匝匝的人群后面相當(dāng)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工人孤孤零零地走著。他還不老，很強(qiáng)壯，但是他不能與那些人保持同樣的步子，因?yàn)樗菞l瘸腿無法使他快速地行走。遠(yuǎn)處歡快的聲音還在發(fā)出回響。他聽到了，對這人群發(fā)出的嬉鬧的聲音并不感到痛苦。他的殘疾早就使他習(xí)慣了孤獨(dú)，在孤獨(dú)中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哲學(xué)家，以棄世者的冷漠面對生活。

他一瘸一拐地慢步向前。從遠(yuǎn)處昏暗的田野里涌來不久就要成熟的莊稼的暖洋洋的芳香，冷爽的晚霧也無法遏止它的飄散。遠(yuǎn)方的笑聲消逝了。不時還有一只孤零零的蟋蟀發(fā)出唧唧聲。除此到處一片寂靜，是那種深深悲哀的寂靜，在這樣的寂靜中沉默的思想開始言語了。

突然他諦聽起來。他覺得他聽到了有人在嗚咽。他凝神靜聽。一切都在沉默，像在無夢的睡眠中。但在隨后的瞬間他又聽到哭聲，更為低沉更充滿了痛苦。透過模糊的蒼茫的暮色他看到在公路上有一個身影，坐在堆摞起來的鐵軌上哭泣。他先是想靜悄悄地走過了事。但當(dāng)他走近時，他認(rèn)出了這個不停嗚咽的少女。

她是他在同一工廠的一個女工。他是在每個人都稱她是“丑八怪尤拉”時認(rèn)識她的。她的丑陋是那樣惹人注目，他們給她登記上這個她早在孩提時代就有的名字。她的臉粗糙，不成規(guī)矩，皮膚的顏色是一種臟兮兮的黃色，那樣污濁不堪，令人厭惡。再加上體型是那樣顯眼的不協(xié)調(diào)，孩子般孱弱和消瘦的上身，長著一個寬大和有些彎曲的臀部。惟一漂亮的是她那雙安詳和熠熠閃光的眼睛，它們把所有的輕蔑和憎惡的目光當(dāng)作是溫柔的順從再次映射出來。

不受憐憫地繼續(xù)生活下去，他本人業(yè)已承受了過多的秘密痛苦。他走近她，把手善意地放到她的肩膀上。

她吃了一驚，像是從夢中醒來。

“放開我！”

她不知道是在同誰說話，只是由她的狂暴的痛苦而嘶叫起來。現(xiàn)在她認(rèn)出了這個陌生人，變得安靜下來。她注意過他，因?yàn)樗菑S里從沒有嘲笑她的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她喃喃地推開他。

“放開我！這是我自個的事。”

他什么也沒有回答，而是坐在她的身邊。她的啜泣變得越來越急促和抽搐起來。他安慰她說：

“不要這樣尤拉！哭不會有用處的?！?/p>

她沉默下來。他小心地問道：

“他們又欺負(fù)了你？”

這個問題又觸到她的痛處。血一下子涌到面頰，她的話急促忙亂，充滿了怒氣：

“在周末，在我們回家的時候，他們在談?wù)撁魈斓男瞧谔?。他們要到鄉(xiāng)下，到村里去。有一個人建議，這立刻得到大家贊同。在有人數(shù)一數(shù)有多少人去時，我蠢極了，也報了名。所有人都笑了起來，他們惡言惡語，他們挖苦嘲笑，還從沒有這樣狠毒，直到我發(fā)起火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失去耐性，就對他們說了些他們認(rèn)為是下流人說的話。于是他們——就——把我——打了一頓……”

她又劇烈地啜泣起來。他陷入極度的激動，感到有必要對這個可憐的姑娘說幾句話，于是他開始講起他本人的苦惱。

“尤拉，不要這樣的惱火。明天你一個人到田野里去。還會有一些另外的人，星期天不能一同去的。那些人一次也不能單獨(dú)外出，因?yàn)樗麄兊碾p腳幾乎無法從工廠走到城里。他們的生活也不輕松，總是一瘸一拐的，此外還孤零零的，因?yàn)橥麄冊谝黄鹱呤沽硗庖恍┤烁械綗o聊?！悴灰獮榇松鷼?，尤拉！不要為這么一兩個家伙生氣！”

她急促地回答他。她不想減緩她的痛苦，她不愿放棄每個受侮辱人感受到的那種殉難者的快樂。

“不是他們，那些傷害我的人。是所有的一切，是整個生活。有時，當(dāng)我想起自己時，我就厭惡自己。我為什么這么丑陋？這太不公平了?？晌艺麄€一生都在承受。早在是個孩子時我就感到他們在嘲笑我。我從不想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因?yàn)槲遗滤麄?，因?yàn)槲壹刀仕麄?！?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18xuel20161824-2-l.jpg" style="">

他震顫地聽她講，她對他袒露了如此多的痛苦，他完全能夠理解。因?yàn)檫@由成千上萬小時積貯起來的痛苦，他原認(rèn)為早已死寂了，現(xiàn)在又都從他的睡眠中蘇醒起來，他早就忘記了，他是來這里安慰她的。完全不由自主地他也講起了他的遭際，因?yàn)樗业搅四芾斫馑娜?。他輕聲對她說：

“也有一個人，他與其他人一起玩耍，但是他不能。每當(dāng)他們狂跑亂跳，他總是吃力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老是拉在后面。其他人嘲笑他。他總是聽之任之，傻里傻氣的。比起你來，他也許更糟，你畢竟有健康的腿啊，整個世界屬于這樣的人哪！”

她內(nèi)心激動得越來越厲害。她感覺到她生活中的痛苦從深處在碎成破片。

“沒有一個像我這樣命苦。我從沒有看到母親，沒有人對我說過一句好話。當(dāng)每個姑娘同她們的情人在一起時，我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同時我還感到，事情會永遠(yuǎn)如此，也必然是永遠(yuǎn)如此，若是人們像所有其他人一樣都這樣想的話。我的上帝，我真想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

他倆從沒有對人講述過的，也幾乎自己都沒有供認(rèn)過的，這兩個還幾乎是陌生的人彼此都袒露了出來。每一聲吶喊都在他們的靈魂中得到了回響，因?yàn)閮蓚€人在痛苦上是相親共感的。他告訴她，他還從沒有過一個愛人，因?yàn)樗荒芟蛉魏我粋€姑娘提出來，他有著一只殘疾的腳，因?yàn)闆]有人愿意與他那樣慢騰騰地在一起行走，他只能把他每周的工資擲給那些骯臟的妓女，他日甚一日地覺得悲哀和厭倦生活。

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倆的充滿痛苦的自白。有幾個人經(jīng)過身前，他們的身影隱約可見，模糊不清，認(rèn)不出來。當(dāng)他們走了過去時，他立起身來，簡單而乞求地對她說：“走吧！”

她同他一起上路。天色已完全變得昏暗了。他無法再看清她的面孔，而她根本沒有察覺到，在她的痛苦緩緩消失之中她在迎合著他的腳步。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一起走著。一種模糊不清的相互理解的情感像一種天國的快樂飄臨到兩個孤獨(dú)者的天空。他們的交談變得越來越親切和細(xì)聲，必須完全靠在一起才能聽得清楚。

突然她察覺到一種深沉的幸福感，他用他的手以一種溫馨的，輕輕觸摸的柔情摟起她那寬大的顯得畸形的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