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見到翁奮,是在深夜的??冢吭谏嘲l(fā)上,抽著他的煙斗。
我事后很慶幸,第一個問題就選擇了《拆了旅行社》作為切入口。那是2010年成立的一個行為藝術項目,他好整以暇地往里面鉆,越鉆越深,至今還在持續(xù),未來也沒有終點。這一進入,開啟的是一個前路漫漫的局部“烏托邦”試驗。
提起翁奮,其實首先想到的是攝影系列作品《騎墻》。一個小女孩騎坐在一面孤墻上,靜靜地看著墻的另一邊的一個個高樓林立的城市,人們從背影就能看到她眼神里有憧憬,有警惕,也有憂慮。此外還有他用蛋殼搭建的凱旋門、現(xiàn)代城市的沙盤以及美鈔和人民幣的對撞。蛋被抽空,無論權力的勝利、社會的現(xiàn)代化或是相互角力的資本,都沒有生命,而且萬分脆弱。
這是一個一直在用藝術思維去探索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的社會集體心理變化的藝術家,在邏輯上,他是一以貫之的。只是,到了《拆了旅行社》,他把思考變成了一種社會建設行動,試圖在一個村莊里,按照自己的社會理想去建構現(xiàn)實。
這個“沒有結束”的項目,建構著社會的同時,也解構著藝術家。
對于中國藝術界而言,2005年有很獨特的意義。這是藝術品市場在資本推動下“井噴”乃至“瘋狂”的一年,拍價超千萬元的藝術品層出不窮。高燒持續(xù),直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發(fā)生。在此期間,有人狂歡,也有人憂慮、反思。
翁奮是那反思者中的一員,他看到,藝術正在淪為“資本邏輯的奴隸”。
眼前的喧囂擾攘,讓這個與藝術相遇30年、在國內外聲名正隆的藝術家困惑:在當今這個時代,藝術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如果藝術已經(jīng)與資本邏輯合流,那么就和我們用它來思考、批判和推動這個社會或者想象一種新的可能性的初衷是相違背的?!?/p>
他在想,自己能不能逃離這種邏輯?可行的辦法也許是,到藝術之外去工作,而不再囿于藝術之內。
很巧,2007年,翁奮的老家文昌正在籌建新的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面臨拆遷安置問題。父親不經(jīng)意地感慨了一句:幾百年的老家可能即將消失了。聽到這個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一種我們稱之為‘根的東西即將被斬斷”。
那時,三峽移民的問題正盤桓在他的思維和藝術作品中。2005年,他在??谧鲎廛?,碰上一名來自三峽的移民司機,交談中,司機說,現(xiàn)在的生活總覺得沒有根,“三峽從此與我無關了”。2007年,翁奮用蛋殼壘了一個“三峽大壩”,取名《凱旋門》,在英國展出。
父親說話的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家鄉(xiāng)的居民將面臨與三峽移民同樣的困局,失去土地,切斷與祖輩生養(yǎng)之地的聯(lián)系,家族星散,進行無處靠岸的心理漂泊。“我就想,能不能用一種藝術的能力切入進去,對這個問題做一些研究?!?/p>
這一想法正好回應了他“在藝術之外工作”的內心需求,于是,《拆了旅行社》計劃開始“著床”。
過去對三峽移民的關注,讓翁奮特別留意這種家園的讓渡是如何完成的。事實上,歷史上發(fā)生的類似的大規(guī)模工程移民,一個龐大的移民群體往往是在主體意識缺位的情況下,稀里糊涂就轉換了身份,為往后的心理隱痛埋下伏筆。
攝影系列作品《騎墻》之一
翁奮想做的,是至少在自己老家所在的那個村子—泰山村,啟蒙人們的主體意識,讓他們認識到自己與歷史、土地、房屋等社會要素的關系,讓他們清楚自己的權利,并具備主張權利的能力。
只是,怎么做呢?他不是法律工作者,也不是官方職能機構,他不想也無法效仿甚至取代這二者的角色。他是一名藝術家,應當追求一種美學效果。
“我不能把自己轉換為一種社會工具,無法具體去操作什么事情,只是去探討一種新的可能性。我做不了一個錘子,就算做了作用也有限,但他們可以每個人都變成一個錘子?!?/p>
這種打算,使得他的計劃聽上去非常玄奧,很難向一個普通人說清楚究竟要做什么。他排斥以一種外力“介入”的角色出現(xiàn),去鼓動、灌輸甚至代勞什么具體的事情,而是希望以一種內置的身份,悄無聲息地讓身在其中的人們更好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作為一個主體所享有的方方面面的權利。他把這種轉變稱為“自我發(fā)生”,而“自我發(fā)生”便是美學的實現(xiàn)。
“當這種主體真正回歸,它在面對系統(tǒng)話語的時候,就形成一個獨立的對話體,而不是一個簡單被系統(tǒng)壓制,或者墮入社會邏輯、完全放棄自我的一種狀態(tài)?!?/p>
現(xiàn)實中,翁奮看到,因為拆遷有補償,不少人急切地想要放棄土地,拿到幾十萬元乃至上百萬元補償金后,就去買車,開始揮霍,一兩年后錢沒有了,又把車拿去賣掉。這正是主體意識缺乏帶來的疼痛,是他想要改變的那個問題的外在表現(xiàn)之一。
翁奮選擇的方式是“言說”,和訪問者及不同參與者一起,通過和一個個對象進行看似偶然的談話,激發(fā)和所有中國農(nóng)民一樣不善于自我表達的鄉(xiāng)親,把自己的訴求在思維中自我整理出來,并以說話的形式發(fā)表。
先從村中最有威望的人(相當于“長老”)開始,他們擁有無形的影響力;然后是在外工作回鄉(xiāng)的年輕人,他們思想通達,愿意說出自己的想法。一層一層,像一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擴散的漣漪。“兩類人我們會放在最后,一是村長,因為村長往往很容易受到話語控制,二是家里有孩子在政府任職的人,避免給他帶來傷害?!?h3>“烏托邦”
他們和一個人的談話往往從拍照開始。拍照是為了“保存記憶”,這能快速引起情感上的共鳴,幫助對方進入“言說”的情境。
在人們需要的時候,藝術家們會做一些法律咨詢和輔導,提供一些資料,接受一些提問,但他們不承諾也不包辦任何事情,最終目的還是觸動人們說出自己真正的內心訴求。比如,一些居民在經(jīng)他們啟發(fā)的“言說”下,很快就自己理解了土地和人的工作權的關系,并進一步延伸到生存權。
“當真正面臨拆遷的時候,他們就有一個完整的自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權利,這一點很關鍵?!蔽虋^說。
他們曾碰到過錄像帶被沒收的情況,他們的工作也的確容易被誤認為“別有用心”。其實他們一開始就設定了非對抗性的原則,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政府、居民等協(xié)商的主體們全都感覺不到藝術家的存在。
“這不是一個對抗的世界,而應該是一個協(xié)商的世界?!蔽虋^說,“我們不倡導他們和誰對抗,倡導的是怎樣找到一種合作的方式,倡導一種合作與協(xié)商的美學?!?/p>
翁奮他們想用藝術化的行為創(chuàng)造一個無形的舞臺,讓人們用一種“自我表演”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就是這一項目的“烏托邦”色彩。他們提出,應該去想象和建立一種積極的新生活,而不是權利被斬斷的那種生活,希望通過“言說”,讓人們自覺認知到,要去形成“和話語的對話”。
“這樣才能使這個社會,或者至少是我們這一小塊世界產(chǎn)生新的變化—‘言說的人多了,這個世界就產(chǎn)生了變化。假設整個中國都以藝術的方式來做這個工作的話,那這個社會不就從整體上發(fā)生變化了嗎?”
這樣想想,翁奮就會覺得“我們的工作蠻偉大的”。
以火箭發(fā)射塔為圓心,科學計算出一條安全半徑,在半徑掃過的扇形區(qū)域,都處于拆遷范圍。
有趣的是,翁奮老家所在的泰山村,一半要拆,一半則可以保留,而他家正好處于保留部分。這就客觀上把翁奮的計劃推入了下一個層次,他必須思考,如何讓這剩下的一半村子沿著固有的歷史和文化軌道存在下去。
因為處于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邊緣,這個村子具備了旅游業(yè)的發(fā)展條件,極有可能被商業(yè)資本看中。一旦它們到來,以一種強勢的實體形態(tài)運作,那么居民就會被資本控制,本身淪為一種資源,而不是資源的掌控者和支配者。這樣的話,前面幾年所進行的漫漫“言說”,以及由此一點一點地喚回的主體意識,又將一朝東流。
翁奮再次回到了他出發(fā)的原點:怎樣逃脫資本邏輯的掌控?
在翁奮看來,“合作與協(xié)商的美學”事實上是一種積極倫理的美學,政府、資本和居民,各有各的行事倫理,當它們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如何找到新的倫理的平衡是翁奮倡導的這一美學的目標。他們早已了然的是,強大的系統(tǒng)話語和居民個體話語之間是一種壓制關系,前者是不會真正關心后者的。
這個時候,《拆了旅行社》這一題目的含義得到了兌現(xiàn),翁奮等藝術家通過自身影響力和各種途徑,動員和吸引了更多的人來到泰山村訪問,讓居民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被關注的主體,觸發(fā)著主體意識的“自我發(fā)生”。
其實,對抗資本控制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自己組織一個實體平臺,捷足先登地搶占制高點,但翁奮無法接受這一辦法?!拔覀兊某踔?,本來就是要用藝術的能力幫助他們和一個強大的實體對話,如果再植入一個實體,等于我們變成了他們要對話的那個東西。我們不要變成那個東西?!?/p>
“不能讓居民變成資本的奴隸,而要讓他們成為生活的主人?!彼麄兲岢龅倪M一步計劃稱為“我的家園我規(guī)劃”,希望以一種團結的自給自足,推動“低等的商業(yè)”發(fā)展,既讓生活發(fā)生積極變化,又對抗資本的滋擾。
以翁奮為主,藝術家們把自己能拿的錢拿出來,進行一些簡單的基礎設施建設,比如把游山小徑連成一條完整的線路,在可以觀景或休息的地方配備一些板凳和涼亭,而“低等的商業(yè)”是把民居、文昌雞、咖啡等當?shù)刭Y源利用起來,做民宿、餐飲等旅游服務項目。在居民群體中,同時建立起不重復建設、不相互競爭等自律規(guī)范和共存?zhèn)惱怼?/p>
這一路,翁奮越來越像一個鄉(xiāng)村建設實踐者了。他最初的專業(yè)其實是油畫,但他在1999年轉向了攝影,因為“畫都是想象的”,難以觸發(fā)觀者對現(xiàn)實最直接的思考;后來他又進入裝置藝術領域,以立體藝術的形式進一步介入現(xiàn)實;再后來,他的《拆了旅行社》已經(jīng)變成一種社會行動,并且已經(jīng)做好了“沒有結束”的準備。
“沒有結束”,是因為他想看到的美學目標的實現(xiàn)非常艱難,他認為可能永遠做不到,然而他愿意甚至喜歡等待。“等待和等候不一樣,等候有一個時間限定,你肯定是來的,而等待,不知道你究竟來不來,非常有意思?!?/p>
無論最終結果如何,藝術家都感覺值得 。
翁奮
1961年生于海南省。1985年畢業(yè)于廣州美術學院。1985年至今任教于海南大學藝術學院。
他的系列《騎墻》作品作為2003年蓬皮杜中心舉辦的《中國怎么樣?》展覽的宣傳畫,才真正使他在國際上揚名。
2007年,翁奮用蛋殼壘了一個“三峽大壩”,取名《凱旋門》,在英國展出。
攝影系列作品《騎墻》之一
這一路,翁奮越來越像一個鄉(xiāng)村建設實踐者了。他最初的專業(yè)其實是油畫,但他在1999年轉向了攝影,因為“畫都是想象的”,難以觸發(fā)觀者對現(xiàn)實最直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