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淳：黑處是再努力也看不清的真相

劉韶濱+康犖

第九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王一淳憑借處女作《黑處有什么》摘得青年電影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在此之前，她是一名標準的家庭婦女，沒有任何電影經(jīng)歷。和此前獲得同樣獎項的《路邊野餐》導演畢贛不一樣，王一淳不是一個天賦型的新導演，用FIRSR影展策展人段煉的話講，“王一淳是一個勤能補拙的導演，她可能不是一個特別善于表達和傳遞個人想法的人，但她會在劇本里做很精細的處理，甚至會精細到一個群眾演員，他所穿的衣服扣子扣到第幾?！?。2016年10月21日，《黑處有什么》首映引來曹保平、李玉、方勵、陳建斌、陳德森為其站臺，這部姜文口中“少有的那么壞、那么荒誕”的國產(chǎn)文藝片究竟有什么過人之處？

這個1977年出生的非科班女導演的處女作片名頗為吸引人，以至于很多人都會問王一淳片名的含義，為此，王一淳特意寫過一個類似slogan的東西，大致意思是：黒處有什么，有不辨來處的花香，有蠢蠢欲動的情欲，有冷血殺手，有自私冷漠，也有笨拙又善良的人執(zhí)拗地為你點亮一盞小小的燈……總之，一切未知都可以叫做黑處。

2002年，王一淳的父親突然去世。那一整年，她都陷在悲痛之中，不斷地回憶起和父親的點點滴滴。

1977年，王一淳出生在河南洛陽的一個小縣城，在國企的家屬區(qū)里成長。在王一淳看來，父親和片子里曲靖的父親在很多方面都非常像，都是閉塞地方的小知識分子，有股自認為懷才不遇的清高勁兒。不合群，“軸”，認死理，摳得讓人看不起，連單位的舊報紙都要拿回來賣?？墒蔷褪沁@個摳了一輩子的父親，在去世的時候，給女兒留下了12張各存了1萬塊錢的存折。

在父親眼里，王一淳這代人就是踩著飯點來的，國家將將解決了溫飽問題，他們就來了，不用挨一天的餓。所以在《黑處有什么》里曲靖父親也說：“你們真是趕上好時候了，剛吃飽飯你們就來了，像是踩著飯點來的一樣。”王一淳記得那時候父親判斷很多事的標準就是挨不挨餓。最早的時候，她想把片子取名叫做“蜜罐”，就是想借父親的口說出來：你們都是長在蜜罐里的一代。

父親對王一淳管得非常嚴，嚴格到了讓她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一種愛。當時的她甚至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想法：“他要是死了我會哭么，我要是死了他會哭么？”

“實際上他去世的時候，我?guī)缀蹩蘖艘荒?。他們那代人，?jīng)歷了文革，經(jīng)歷了大饑荒，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既不會愛，也不會表達愛了。雖然那個時候能夠吃飽飯了，但是物質(zhì)上還是比較短缺，加上父母親的饑餓記憶，吃飽穿暖對于他們來說格外重要。所以他們覺得供孩子吃飽穿暖，這就是愛了?！?/p>

回憶的過程也是重新審視的過程。那么需要重新審視的僅僅只是和父親的關系嗎？王一淳敏銳地意識到所有的事情都發(fā)生在同一個時代背景之下，彼時的她仿佛無師自通了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所強調(diào)的“社會學的想象力”，在人與社會之間，個人生活與歷史之間，自我與世界之間不斷地探尋著相互關系。

回顧一個時代，既可以是后來人用客觀的視角，宏觀地把握它，諸如民主法治的狀況等等；也可以是親歷者用主觀的感受，微觀地體會它，諸如對人格的尊重，來自家庭和學校的冷暴力，對愛的教育等等。王一淳選擇后者，她決定寫下和父親的故事，同時用一個小女孩的眼睛和心靈去重新觀察和感受那個時代。斷斷續(xù)續(xù)，王一淳堅持了十年。

2013年她終于完成了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十年的故事。此時她的女兒五歲，而她也做了五年的家庭婦女。她告訴身邊的人，她要當導演了，把故事拍成電影。

“他們都覺得我瘋了，一個家庭婦女冷不丁地就要寫劇本當導演?！蓖跻淮拘χ貞浧甬敃r人們的反應。

因為不知道還有短片這種形式，所以王一淳腦子里的想法就是要拍那種標準的劇情長片。這股門外漢的莽撞勁頭讓她一開始處處碰壁，沒有哪家電影公司愿意投資。這樣的結果王一淳能夠預料，畢竟打開自己的履歷，人們只會看到這樣的內(nèi)容：畢業(yè)于大連外國語大學，本科專業(yè)法語。畢業(yè)后從事各種工作，但都沒有長期性，在電視臺做過，創(chuàng)立過自己的廣告公司。非科班出身，所做的工作也幾乎和拍電影無關。所有人都對這樣一個年過三十的家庭婦女是否真的能拍出一部電影來保有懷疑態(tài)度。

王一淳決定自己掏錢拍電影，“這也是我比較幸運的一點，就是我咬咬牙還是能拿出這三百萬的，自己投錢受限制就少一些”。于是，從2013年底開始，王一淳暫時放下家庭的“重擔”，開始組建自己的電影團隊?！巴ㄟ^這個介紹一個美術，通過那個介紹一個攝影”，導演王一淳和編劇唐大年一點一點地為這個電影團隊“添磚加瓦”。為了節(jié)省成本，電影里的主要演員大多數(shù)都是話劇演員。

2014年，電影終于開拍了。可是這個時候，王一淳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對講機都不會使用。搭上了三百萬積蓄的王一淳從使用對講機開始一個個攻破了電影開拍后的種種困難。2015年7月，第九屆西寧FIRST影展開幕。此次影展的主辦方請來了姜文擔任評委會主席。姜文看完所有參評電影后，對一部叫做《黑處有什么》的兼具文藝片和類型片屬性的電影情有獨鐘，盛贊它是一部“少有的那么沉著、那么壞、那么荒誕的作品”。王一淳斬獲了最佳導演獎。盡管這一年王一淳已經(jīng)38歲，很難說是一名青年電影人，但是她的創(chuàng)作勇氣和藝術自信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FIRST影展之后，《黑處有什么》走出了國門，入選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悉尼國際電影節(jié)、法國博納國際驚悚片電影節(jié)等等國際電影節(jié)的競賽單元。王一淳原本料想這樣一個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與外國觀影者疏離的中國故事很難被他們領會，然而，國外的媒體卻普遍認為《黑處有什么》是中國少有的一代人對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發(fā)出的反思之聲。

在國內(nèi)外的電影節(jié)收獲了肯定之后，《黑處有什么》的下一站就是院線。此時王一淳的背后終于有了專業(yè)的出品公司和宣發(fā)公司。

記者采訪前關注了王一淳的微博，彼時她的微博只有不到600個粉絲。但是王一淳意識到她的閑適生活可能要告一段落了。雖然在蘭考拍攝《黑處有什么》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活又苦又累，覺得自己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費力不討好，決定拍完這部電影、證明完自己、表達完自己就再也不碰電影了，把這當作自己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電影。

可是如今，她成了FIRST青年電影展與并馳影業(yè)共同發(fā)起“并馳Lab”第一期四位簽約導演之一，她的下一部作品《陌生人的糖》已經(jīng)投入前期劇本的開發(fā)工作。王一淳告訴記者，《陌生人的糖》算是《黑處有什么》的前傳，以1983年“嚴打”為背景。她希望通過拍攝系列電影，讓自己在影像的處理方面更加成熟和穩(wěn)定。

《黑處有什么》上映之前，我們專訪導演王一淳時，她坦誠地告訴我們，對自己這部處女作的票房期待是1000萬。從10月14日上映，到記者10月19日發(fā)稿，《黑處有什么》上映不足六天，取得了541萬元票房。這樣的票房成績在國產(chǎn)文藝片中已屬不易。

2016年的中國文藝片市場并不平靜。

上半年，出品人方勵下跪以求影城經(jīng)理支持吳天明遺作《百鳥朝鳳》增加排片，跪出了8690萬的逆天票房，也將國產(chǎn)文藝片的困境與突圍問題一下子推到了風口浪尖上。然而《百鳥朝鳳》只是孤例，今年暑期檔聚集了多部業(yè)內(nèi)頗受關注的文藝電影，票房卻與口碑頗不相稱：畢贛和他的《路邊野餐》橫空出世，收獲海外一致好評和13座電影類獎杯，國內(nèi)644萬元的票房成績卻和巨大的聲譽形成反差；楊超雕琢十年，砸下3000萬拍的《長江圖》僅僅收獲326萬元票房；改編自魯迅文學獎作品的《喊·山》票房更是慘淡。

《黑處有什么》曾摘得2015年第九屆FIRST青年電影展青年電影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在此之前一年，忻鈺坤的《心迷宮》曾獲得同樣獎項，后來這部片子在公映時獲得了1066萬票房的國產(chǎn)文藝片喜人成績。今年，摘得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獎的《喜喪》，被評委會主席王家衛(wèi)形容為令他想起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再早些年，曹保平《光榮的憤怒》、管虎的《斗?！芬苍谶@個影展上得到獎項。策展人段煉覺得FIRST青年電影展在國內(nèi)是無法復刻的：“它處在一個官方和民間的中間地帶。比起官方的電影節(jié)來說它的自由度大一些，但是同時因為有西寧在地行政力量的支持，所以它在體量上、規(guī)格上和影響力上又接近于完全體制內(nèi)的電影節(jié)。所以它既有獨特而獨立的語調(diào)，同時又有電影節(jié)本來應該有的東西。它著重關注的是新生代導演。”

專訪FIRST青年電影展策展人段煉：

Q：FIRST青年電影展除了激發(fā)青年人的創(chuàng)作勇氣和藝術自信之外是否有其他途徑幫助這些新銳電影人立足電影市場？

A：首先，我們必須承認我們的能力有限，每年我們能夠在很實際的方面上幫助到的，比如走進院線，找到好的出品方，找到下一個項目的錢等等，只能是集中在一到兩部比較有話題性的，內(nèi)容過硬的作品。從影展本身和電影產(chǎn)業(yè)鏈整體來看，我們一直在堅持做創(chuàng)投會，堅持建立中低成本電影和主流市場及資本的溝通平臺，堅持做電影教育訓練營，還包括“并馳實驗室”。在所有的項目里，我們始終堅持的是導演創(chuàng)作的自由度，避免導演被資本裹挾。

Q：此前FIRST青年電影展以復蘇現(xiàn)實主義電影為宗旨，十年下來，中國的現(xiàn)實主義電影是否走上了復興的道路？

A：從電影的數(shù)量、質(zhì)量和票房上看，現(xiàn)實主義電影在中國還不能算是全面復蘇。復蘇現(xiàn)實主義電影是我們幾年前所提出的一個宗旨，但是從今天的中國電影大環(huán)境來看，我們倒希望能夠出現(xiàn)越來越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但是又對于現(xiàn)實有意義。

Q：FIRST青年影展在下一個十年最迫切需要突破和成長的地方是什么？

A：FIRST影展最亟需的是形成它獨特的文化底蘊，用來支撐它的一個長時間的平均水平。一個影展最重要的是三樣東西，分別是價值觀、記憶力和榮光，價值觀代表著這個影展的取向和精神內(nèi)核，記憶力代表著歷史，榮光代表的是影展外化的東西。要做一個百年影展，F(xiàn)IRST需要的是每個人踏踏實實地做好當前的事。

Q：2014年《心迷宮》榮獲影展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導演，票房也突破了1000萬大關，反觀許多其他文藝片，例如今年上映的《長江圖》，票房只有300萬左右，影展對于國內(nèi)文藝片和獨立電影打破票房魔咒是不是有很大的幫助呢？

A：我不認為一個影展需要為了一部電影的票房去承擔責任。但是我們在做好影展份內(nèi)的事的時候，還是會幫助影展上好的片子去尋找好的出品方，但是我們所堅持的是一部電影在電影市場上應該遵循客觀的市場規(guī)律。從長遠上看，影展或許能培養(yǎng)起觀眾對于文藝片的審美水平，市場也能為文藝片開一個口子。

三問文藝電影

文藝電影宣發(fā)是否比其他類型片更加困難？

做過《心迷宮》、《路邊野餐》、《黑處有什么》宣發(fā)的太合娛樂旗下合瑞影業(yè)的總經(jīng)理田祺告訴我們，文藝片和獨立電影的宣發(fā)首先比商業(yè)片要困難很多，“一方面總體的宣發(fā)投入不會那么多，另一方面，讓大家了解到的渠道和機會不是那么多，人們很難在常規(guī)的可以看到電影宣傳的地方看到文藝片和獨立電影的相關內(nèi)容?！薄暗且驗榭傮w投資不是特別大，所以收回成本的壓力不會那么大，可操作的空間還是比較多的。”這幾年，合瑞影業(yè)主要從一些影展發(fā)現(xiàn)優(yōu)秀的導演和作品，比如FIRST青年影展就成為他們發(fā)現(xiàn)新銳導演和新銳作品的平臺和渠道?！斑@幾年文藝片受眾群體逐漸被培養(yǎng)起來，一些文藝片的票房成績也不錯?！碧镬鞲嬖V我們這也是公司堅持做文藝片的一大原因。

文藝電影上院線還有哪些門檻？

國產(chǎn)文藝電影想要登上院線需要面對的困難還有很多。比如《黑處有什么》的院線之路就曾卡在審查的階段。作為一部涉案題材的電影，過了電影相關部門這一關，還要過法律部門這一關。法律部門的意見是電影里頭還是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東西，例如案子最終有沒有破獲，真兇到底是誰，警方有沒有行刑逼供。為了明確這些內(nèi)容，電影不得不做出修改和補充，刪去了一些鏡頭，在結尾用字幕交代了破案的結果，這樣的做法也出現(xiàn)在2015年上映的獨立電影《心迷宮》之中。對于來之不易的公映許可證，導演王一淳曾對我們表示非常擔心，在接受采訪問及于此的時候，雖然有一肚子苦水，卻始終謹小慎微地回應著。

除了上院線，文藝片還有其他盈利途徑嗎？

盈利途徑還包括電影節(jié)的獎金、海外銷售的一些渠道，還有包括一些版權的收入。雖然說在中國的電影大環(huán)境里，沒有哪種類型的電影不依賴票房回收成本和盈利，但是對于文藝片來說，這些除了票房之外的收入占總體收入的比重要高于商業(yè)片。同時因為文藝片很難獲得票房的大賣，所以其他這些途徑對于文藝片來說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