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靜
?
紙玫瑰
●姚靜
一
城市里的熱鬧從不間斷,鄉(xiāng)下的熱鬧積攢在一個叫作街子天的日子里。鄉(xiāng)下的街子天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日子,在這一天里做買賣的人、購物的人會從四面八方匯聚到一起湊成一個人頭攢動的集市。平常日子的鄉(xiāng)下是冷清的。
鄉(xiāng)下有了街子天,也就有了一群專門趕鄉(xiāng)下街子的生意人,當?shù)厝税阉麄兘凶髋茑l(xiāng)街的,就像把收廢品的人叫作撿破爛的,把清潔工叫作掃大街的一樣,語氣里透著一點鄙夷不屑。在人們眼里跑鄉(xiāng)街的和城里坐地開鋪子的老板是不能平起平坐的,他們起早貪黑,風塵仆仆,做的都是小本買賣,擺不起老板的架勢來。
歐陽婧就是一個跑鄉(xiāng)街的女人。
歐陽婧做的是服裝生意。她每天天不亮出門,出門時背上背一個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塑膠大包袱,手上也提一個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塑膠大包袱;傍晚回來時她背上依舊背一個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塑膠大包袱,手上也依舊提一個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塑膠大包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這副行頭從來不見變換,里面的貨物似乎也從未少去。歐陽婧略顯孱弱的身體負擔上這兩個紅藍白三色相間的大包袱便顯得有些步履蹣跚,看上去她仿佛一個逃難的人,尾隨其后的是生活朝不保夕的憂慮,是人生前路莫測的恓惶,她左沖右突,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擺脫圍困。
二
歐陽婧在成為一個跑鄉(xiāng)街的女人之前是青遠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的護士。
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大多數(shù)國有企業(yè)都辦有自己的醫(yī)院、學校、派出所等。這些機構在開始建立時簡單,而退出歷史舞臺時卻如剝繭抽絲般緩慢痛苦。歐陽婧就趕上了青遠紡織廠職工醫(yī)院即將載入史冊的尾聲。
青遠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出身蕪雜,有廠領導的家屬,有車間調(diào)來的關系戶,有因工受傷享受照顧的職工……除了歐陽婧,全是半路出家的。歐陽婧畢業(yè)于省衛(wèi)生學校,好歹算是科班出身,只可惜她的父母都是青遠紡織廠的職工,畢業(yè)時按照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她被分配到青遠紡織廠職工醫(yī)院。歐陽婧個人覺得是明珠投暗了,可是紡織車間里的女工都羨慕著她。紡織車間工作環(huán)境艱苦,又熱又悶噪音又大,上班時要不停地在機臺間穿梭走動。有人統(tǒng)計過紡紗女工上一天班走的路至少有20公里。女工們便羨慕著行政辦公室的職員和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他們每天喝茶看報曬太陽,真是頤養(yǎng)天年啊。
職工們都知曉職工醫(yī)院里醫(yī)生護士的老底,有什么疑難雜癥從不來麻煩他們,偶爾頭疼腦熱拉肚子時才來光顧一下,因此病人很少,歐陽婧他們有了太多喝茶看報曬太陽的時間。唯一讓人心焦的是隨著紡織廠效益下滑他們領到手的工資越來越少,還時常斷頓。
那時候歐陽婧想想未來也是一片茫然,但她還是沒有想到要離開醫(yī)院去自謀生路,促使她最終下決心離開醫(yī)院來跑鄉(xiāng)街是因為丈夫林斌的下崗。
三
林斌本來是不會下崗的。
林斌是青遠紡織廠的宣傳干事,能寫一手好文章,棋琴書畫也略通一二,是一個優(yōu)秀稱職的宣傳干事。但他卻在紡織廠精簡裁員討論會上熱情澎湃地發(fā)表了一通言論,全然忘了自己作為宣傳干事“傳聲筒”、“二傳手”的職責。
青遠紡織廠的經(jīng)濟效益越來越差,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便開始精簡裁員。精簡裁員是從車間開始的,也就是說最先面臨下崗的是車間里的工人。身在行政機關的林斌卻對這樣的精簡方案提出反對意見,他說,導致工廠效益滑坡,陷于困境的主要原因不是車間里的工人過剩,而是行政機構臃腫,人浮于事,要精簡應該從行政部門開始。他話音未落會場的氣氛就異樣起來,大伙奇怪地看著他,仿佛盯著一頭活恐龍。但林斌的話開了頭就沒法止住,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讓工廠起死回生,扭虧增盈的辦法。廠長不停做出頷首贊同的樣子。林斌的口才在那一天發(fā)揮得分外出色。
后來廠里的精簡方案作了略微的修改,除了裁減掉車間里的一部分工人外,行政機關里林斌和幾個領導眼里的刺頭兒一并被踢了出去。刺頭們都覺得是受了林斌的牽連,對林斌說,你真是一個大傻逼。
歐陽婧也覺得林斌太書生氣,但對他的下崗卻不以為然,她安慰林斌說,下崗就下崗吧,這個破廠子再待下去也沒多大意思了。
歐陽婧以為憑著林斌的才華是可以到外面闖蕩一番的。
四
林斌的百無一用是在他下崗之后才徹底暴露出來的。
林斌先是去做木材生意,他不懂行情,也不知道木材生意那是見者有份,得打點好沿路大大小小的關卡。他骨子里文人清高的天性作怪,不屑此道也不善此道,結(jié)果他的木材不是被扣就是被罰,生意做得磕磕碰碰,最后賠了個精光。后來他又去一家日用品公司做推銷員,在大街上跑了一個多月,他竟然沒有推銷掉一件產(chǎn)品。每當客戶一指出產(chǎn)品的缺點,他就說,確實有這種情況,但是……林斌堅信商人以誠信為本,他以為誠實地承認產(chǎn)品的不足之后再介紹產(chǎn)品的優(yōu)點更能說服對方,可是很少有人會耐心聽完他的“但是”,人們要的是完美無缺的東西,雖然這種東西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林斌最后一次創(chuàng)業(yè)是開了一家家政公司,所謂“公司”不過是臨街一間十來平米的小商鋪,門口支起一面貼滿了保姆、鐘點工、家教、疏通下水道等等信息的黑板。林斌每天早晨九點準時來到小商鋪里,先把那面黑板抬到門外支好,然后掃地抹桌子,再泡上一杯茶,在淡淡的茶香中等待顧客上門。一年后,他在那間小商鋪里看完了一大摞書,卻沒有等來多少顧客,不得不關門大吉。
到此為止,林斌折騰完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外債。
歐陽婧這才明白,林斌離開紡織廠那兩塊小小的宣傳欄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林斌真正賦閑在家了,閑極無聊便開始寫小說,不久還真發(fā)表了一篇,收到四十五塊錢的稿費。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人看到了一星半點光亮,這四十五塊錢點醒了林斌——寫作才是最適合他做的事。
林斌用那稿費給兒子林怡買了一副小手套。冬天林怡伸出戴著手套的小巴掌對別人說,這是我爸爸的稿費買的。人們這才知道林斌整天窩在家里不出門原來是當起“作家”來了。
歐陽婧心里隱約希望著,林斌會有一舉成名的一天,這隱約的希望吸引著她往前奔。
隨著林怡日漸長大,家里的費用也日漸增加,林斌數(shù)月半載才會收到一次稿費,指望他養(yǎng)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家人僅靠歐陽婧微薄的工資生活,常常是買了米就買不了油,顧了吃就顧不上穿,再遇上個大事小情就只有去四處挪借了。而借錢這種事情也只能是歐陽婧出面去做,怎能逼林斌一個大男人去說那些低眉順眼的話?可是像歐陽婧他們這樣的境況又有幾個人敢借錢給他們?唯一肯爽快借錢給歐陽婧的是住在她家樓上的于大姐。于大姐也是青遠紡織廠的下崗工人,她下崗后就跑起了鄉(xiāng)街,專賣咸魚、海帶、辣椒面等干貨,一天到晚灰頭土臉卻綽綽有余地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人。歐陽婧每次去借錢,于大姐總愛一邊給歐陽婧拿錢一邊說,“窮幫窮,富幫富,官面兒幫財主”,誰讓咱們都是弱勢群體呢?
歐陽婧害怕聽到“弱勢群體”這個詞,她覺得這是一個屈辱的詞,她不甘心成為這屈辱群體里的一員,可是要改變自己眼下的狀況必須有錢呀。后來歐陽婧就咬咬牙對于大姐說,大姐,我跟你去跑鄉(xiāng)街吧。于大姐不敢相信地瞪著眼睛說,就你?
五
歐陽婧在人們詫異的目光里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真的跟著于大姐跑起鄉(xiāng)街來。
最初林斌是極力反對歐陽婧跑鄉(xiāng)街的,在他的印象里跑鄉(xiāng)街的女人不但要有一把力氣還得有一股潑辣勁兒,歐陽婧這樣一個冰雪人兒,怎么能夠適應呢?
歐陽婧就問,不去跑鄉(xiāng)街,這一家子人的生活怎么辦呢?
林斌啞口無言,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吃穿用度,哪一樣離得了錢呢?
女人常常比男人更有韌性,更能屈能伸,她可以尊貴為公主也可以委屈成泥土。就這樣歐陽婧搖身變作一個扛著大包袱跑鄉(xiāng)街的女人。
歐陽婧第一次去跑鄉(xiāng)街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于大姐叫上她出發(fā)時外面還是一片黑燈瞎火。歐陽婧在林斌的幫助下跌跌撞撞把一大包衣服搬到一輛小貨車上,那小貨車是于大姐他們幾個同行合伙租下的。上完貨后歐陽婧也跟著爬到車廂里去。幾個同行坐在貨堆上,都穿著厚實的棉衣,戴著帽子或裹著圍巾,看不清面容,只剩一團團臃腫的黑影。
歐陽婧記得那個早晨,天邊有幾顆星星將落未落,拂曉的天空分外冷寂。
死體可燃物含水率(Y)與降水(X1)、氣溫(X2)、相對濕度(X3)、連旱天數(shù)(X4)、風速(X5)、蒸發(fā)量(X6)之間的數(shù)學模型為:
六
對林斌賦閑在家,老湖北很是憤慨,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讓女人養(yǎng)活呢?
老湖北是歐陽婧跑鄉(xiāng)街的同行之一,祖籍湖北,大伙就叫他老湖北。老湖北是超生游擊隊員。他老婆一連生下兩個女兒之后,他就帶著老婆躲到云南來。他說云南的水土真不錯,他老婆來了不到兩年就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他在縣城里租了一套房子讓老婆和寶貝兒子住下,自己跑鄉(xiāng)街掙錢養(yǎng)活他們。就憑這一點老湖北是可以藐視林斌的。因此每天早上林斌幫歐陽婧往車上裝貨時,老湖北昂然立在車廂上,看林斌費力地舉起一包包貨物,卻遲遲不肯伸出援手,他存心要讓林斌吃點苦頭。
老湖北當然不知道,讓林斌在家里專職從事寫作是歐陽婧對生活僅存的一點希望了。歐陽婧和老湖北他們不一樣,她不愿意一輩子跑鄉(xiāng)街,她的生活需要另一個夢想來支撐,雖然這個夢想愈來愈渺茫,可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它的存在。
歐陽婧向老湖北解釋說林斌沒有閑著,他每天都很辛苦地寫作,要寫到很晚呢。
老湖北一肚子疑問,坐在家里寫字兒也能掙錢?
歐陽婧說,當然。
老湖北嗤地笑了一聲,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林斌要是能養(yǎng)家,舍得讓這么水靈的老婆出來跑鄉(xiāng)街?
七
鄉(xiāng)街上的貨攤是用兩根條凳支著幾塊木板搭起來的。站在這樣簡陋寒酸的貨攤后面歐陽婧最初的感覺是又羞又愧,遇到熟人便不敢抬頭,更不要說吆喝著做買賣了。于大姐看透了她的心思,開導她說,跑鄉(xiāng)街不丟人,比起那些下崗就進夜總會的女人我們光榮著呢。
八
歐陽婧在職工醫(yī)院時有一個同事叫劉鈺。劉鈺上班心不在焉,對待病人也不友善,歐陽婧與她相反,深受病人喜愛,他們時常指名要歐陽婧打針輸液。這讓劉鈺很沒面子,便心有芥蒂。有一天劉鈺到鄉(xiāng)下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正逢街子天,她順便四處逛逛,就看到了在路邊擺攤的歐陽婧。她故作驚訝地叫起來,喲,這不是歐陽婧嗎?早就聽說你來跑鄉(xiāng)街了,一直不敢相信,你可是咱們紡織廠的一枝花呀,來擺攤豈不可惜了?
歐陽婧知道劉鈺記恨著自己,只平靜地笑著說,靠雙手養(yǎng)活自己,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劉鈺也笑著說,這倒也是,人都得穿衣吃飯不是?
一陣噓寒問暖后,劉鈺臉上的笑容摻了幾分假意說,歐陽婧,你哪天要是撐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我給你引條路。我有個朋友在盛都夜總會,就憑你這張臉蛋兒想要發(fā)財也不難。
歐陽婧原本對劉鈺的嘲諷并不十分介意,可一想到連這樣的人都可以來糟蹋自己,可見自己的處境是何等不堪了。悲哀襲上心頭,化作一層淚花模糊了她的雙眼:這一生真的就要這樣過下去了嗎?她向往著另一種體面的生活。
老湖北的攤位就在歐陽婧的旁邊,他細細數(shù)了數(shù)腰包里的錢,心滿意足地對歐陽婧說,刨去本錢、車費,我這個月的收入相當于一個正科級。你呢?賺了多少?
老湖北小富即安的模樣讓歐陽婧感慨萬千,一個正科級真正的收入是多少?歐陽婧想這是她和老湖北這等人不可而知的。
夜里想了千條路,醒來還得賣豆腐,眼下歐陽婧除了跑鄉(xiāng)街便別無選擇。
九
如果沒有遇到陳明濤,歐陽婧生活的理想不過就是掙下足夠的本錢之后到城里開一家服裝店,做一個衣著光鮮的老板,讓劉鈺她們不能再來羞辱自己。
可是歐陽婧遇到了陳明濤。
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注定的,相遇的緣起神秘莫測。
陳明濤是沙屯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沙屯鄉(xiāng)是一個貧困鄉(xiāng),四面荒山像一個個碩大的瘌痢頭,東一叢西一蓬的矮小灌木寥落稀疏,掩蔽不住山坡上大片大片焦黃的泥士。作為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沙屯也不過巴掌大的地方。街子天歐陽婧他們的貨攤就擺在穿屯而過的公路兩邊,晴天灰塵撲面,雨天遍地泥濘,遇到有車輛過往時更是擁擠得轉(zhuǎn)不過身來。
就是這么一個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每逢街子天歐陽婧他們還是蜂擁而至,仿佛這里有掙不完的鈔票。
歐陽婧和陳明濤在一個街子天相遇了。
那一天陳明濤請來縣電視臺的記者,要在沙屯拍一輯反映沙屯新貌的新聞,意在謳歌自己的政績。可是沙屯四面荒山,一地泥灰,實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拍攝的對象。記者就相中了歐陽婧和她的貨攤。歐陽婧貨攤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經(jīng)她特意擺設之后顯出一片繁華,她還是所有擺攤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當記者把攝像機的鏡頭對準歐陽婧和她的貨攤時,歐陽婧揮舞著手中的一件襯衫嚷道,拍什么拍?我同意讓你拍了嗎?
陳明濤就上前對歐陽婧介紹說,我是沙屯鄉(xiāng)的鄉(xiāng)長,這是我們宣傳工作的需要,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眼下歐陽婧不過是一個跑鄉(xiāng)街的女人,什么鄉(xiāng)長縣長對她都沒有威懾力。她說,鄉(xiāng)長啊,做廣告是要付費的,你不知道嗎?
陳明濤說,那好,我付費,你要多少?
歐陽婧不客氣地說,一百塊。
陳明濤當即叫手下人給歐陽婧送上了一張百元鈔票。歐陽婧立刻歡歡喜喜地配合記者拍攝了,她還對著麥克風說了一番話,她說,如今沙屯人民的生活好起來了,不再像從前那樣顧得了吃就顧不上穿,大伙兒手里有了余錢也開始講究穿著打扮了,穿衣服都要穿名牌呢!歐陽婧一邊說一邊把手里一件假名牌襯衫對著鏡頭比試了一下。
回家后歐陽婧告訴林斌自己上電視了。第二天晚上他們打開電視機果然就看到了這則關于沙屯鄉(xiāng)的新聞,先是腆著小肚腩的陳明濤講話,接著是沙屯鄉(xiāng)擁擠熱鬧的街子天遠景,然后是歐陽婧的貨攤和她對著鏡頭的巧笑,還有那一番贊揚沙屯人民生活好的話。
林斌說,就這么一會兒,你就掙了一百塊錢?歐陽婧高興地說,是呀。那些當官的手里流出去的錢就像水一樣,這一百塊錢不過是一滴小水珠而已。
十
歐陽婧其人陳明濤早有耳聞。
在沙屯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沙屯小學的老師去一個輟學學生家里家訪,勸說家長讓孩子重返校園。老師說,文化知識很重要,只有讓孩子好好讀書,將來才會有出息。那家長說,文化知識有個屁用,你街子天去看看擺攤的歐陽婧吧。聽說那是個中專生,當過護士呢,還不是一樣來擺攤?我兒子已經(jīng)識得好幾百個字了,擺個小攤用不完呢。陳明濤就憐惜起歐陽婧來,她竟成了讀書無用的一個佐證。
那次拍攝新聞之后,他們算是認識了。
一天陳明濤經(jīng)過歐陽婧的小攤時,就隨口問,聽說你是個護士?
歐陽婧自嘲說,是啊,我輸液可是一針見血,人稱歐陽一針。
陳明濤認真說,你站在這里真是可惜了。
歐陽婧知道在人們眼里擺攤兒不論掙錢與否都是一種淪落,便有些酸楚地說,我何嘗不想換一種生活呢?只是這偌大的世界竟難尋我的立足之地啊。
陳明濤就說,來我們沙屯衛(wèi)生院吧,這里正好缺護士,招了好幾個臨時工呢。
歐陽婧說,我愿意就能來嗎?
陳明濤說,別的地方不敢說,在沙屯的地盤上嘛,我的話還管用。
歐陽婧就給陳明濤留了個電話號碼。回家后她沒對林斌提起,她想自己和陳明濤非親非故,調(diào)動工作這樣的大事人家憑什么幫你?那陳明濤不過是說說而已,怎能當真。歐陽婧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地跑鄉(xiāng)街。
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歐陽婧竟然接到了陳明濤的電話。陳明濤說,你工作的事情有眉目了,我們見個面吧。
天上掉餡餅的奇跡出現(xiàn)了,歐陽婧難以置信,她對林斌說了事情的緣由。林斌也一臉狐疑,他為什么要幫你?
歐陽婧無從解釋,便滿心委屈,生氣說,你想讓我跑一輩子鄉(xiāng)街嗎?
林斌說,我何嘗不想讓你過好日子?可是我也不希望你接受這樣不明不白的幫助,鬼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歐陽婧說,就算他打著什么鬼主意,我們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你還不了解我?
林斌解釋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你鉆了別人的套子。
歐陽婧賭氣說,這是我唯一重返醫(yī)院的機會,哪怕真的是一個套子我也甘愿去鉆。
十一
那天晚上林斌在書桌前坐了一夜。他刻骨銘心地感到作為一個男人自己太失敗了,他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婆去接受一個陌生男人的幫助,直覺告訴他陳明濤對歐陽婧是有企圖的,但是他不能夠阻止這一切發(fā)生。他沒有能力給歐陽婧提供更好的生活,為什么不許她接受另一個男人的幫助呢?天亮時林斌想明白了,至于以后的事就走著瞧吧。
歐陽婧也一宿未睡,她想了千遍萬遍,陳明濤的做法令人費解,他圖什么呢?做生意久了歐陽婧習慣于計算得失了。很快她又為自己去揣摩陳明濤的意圖感到不安,也許真是遇上好人了呢?更重要的是這些年來歐陽婧一直生活在擔驚受怕中,她害怕下崗,害怕沒錢,害怕生病,害怕衣服賣不出去,害怕兒子挨餓受凍,害怕被人嘲笑欺凌……令她害怕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歐陽婧心里的恐懼林斌不能夠替她抵擋,而現(xiàn)在陳明濤伸向她的手臂是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依靠,她想要推開有些力不從心。
十二
歐陽婧第一次不是坐在堆滿貨物的貨車上而是坐著客車到了沙屯。她隨身背了一個小巧的挎包,里面是她跑鄉(xiāng)街積攢下來的一萬塊錢。這一萬塊錢是同林斌商量之后帶來感謝陳明濤的。
跑鄉(xiāng)街時歐陽婧無暇梳妝,看上去也還是一個漂亮女人,今天她特意施了點薄粉,涂了點唇膏,就如同一塊美玉經(jīng)過了打磨,熠熠生輝起來。陳明濤想起他在為歐陽婧辦調(diào)動手續(xù)時朋友們對他的調(diào)侃,你不會是看上這個女人了吧?說實話最初陳明濤心里毫無雜念,他只是覺得沙屯衛(wèi)生院不是缺護士嗎?而護士歐陽婧卻在路邊擺小攤,這是多么不正常的現(xiàn)象,當時涌動在他心里的是一股正氣。眼下熠熠生輝的歐陽婧站在面前,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馬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最初的動機了。歐陽婧不但外表靚麗而且性格柔韌,她風塵仆仆在街上擺攤的那些日子,讓陳明濤對她心生憐惜,也滿懷敬意。陳明濤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樣的女人。當歐陽婧拿出一沓錢放在辦公桌上時,這種天真幼稚的感謝方式著實嚇了陳明濤一跳,他低聲說,還不趕快收起來,你想送我坐大牢???
歐陽婧漲紅了臉,這主意是林斌出的,他讓歐陽婧把錢裝進信封里,說沒人的時候你遞給他就成了。歐陽婧暗暗叫苦,林斌整天埋頭在那些虛構的小說里,早該知道他出的主意大多浪漫而不切實際。
看到歐陽婧不知所措的樣子,陳明濤只說一句,來日方長,你以后再謝我吧。心里涌起的念頭卻是好想變成一把傘替這個女人擋住所有的風雨。
錢沒送出去,欠陳明濤的人情沉沉地壓在歐陽婧的心上。她怨怪林斌,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林斌心里越發(fā)犯疑:陳明濤說的“來日方長”是什么意思?
十三
歐陽婧到了沙屯衛(wèi)生院,再一次穿上護士服時她雙眼噙淚,原來自己是這么熱愛這個職業(yè)??!在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操作室里她對陳明濤百般感激,是陳明濤改變了她的命運。
每隔一段時間歐陽婧就會去看看陳明濤。她總是在快下班的時候去,這個時候陳明濤辦公室里的人不會太多,要處理的事務大多已處理完畢。歐陽婧一來,陳明濤就會手捧一杯清茶陪她聊幾句。有時候是他聽歐陽婧說,有時候又是他說歐陽婧聽,他們都驚訝地發(fā)現(xiàn)許多不可向外人道的話,竟能輕松自如地說給對方聽。
就在這傾訴和聆聽里,他們彼此熟悉起來。
歐陽婧知道了陳明濤的家在農(nóng)村,他是獨子,高中畢業(yè)后通過了干部招聘考試。他那觀念陳腐的父母怕兒子一去不返,將來沒人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就慌忙在鄉(xiāng)下給他娶了一個媳婦,想以此來拴住兒子。陳明濤說他妻子不過是一個農(nóng)村女人,沒有什么見識,卻也算賢惠懂事。只要他每個月把孩子的生活費送回去,她就很滿足很開心。陳明濤也知道了那個纏繞歐陽婧多年的惡夢,她的丈夫除了會寫一堆發(fā)表不了的小說外,什么也做不了,一家子的衣食住行都要歐陽婧操心,她常常夢見他們一家子沒吃沒穿,流落街頭,兒子餓得直哭。歐陽婧總在一身冷汗中驚醒。
依戀一個男人的感覺歐陽婧早已陌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心事不肯再對林斌講,因為她知道講了也沒有用,林斌一個下崗工人能幫得上什么忙呢?不過是徒添他的煩惱罷了。慢慢的歐陽婧習慣了苦樂自知,風雨獨擋。在陳明濤面前,她傾訴的欲望剎那間復活,她的痛苦,她的哀愁,她的擔憂,她都會一一說給陳明濤聽。
這突然間復活了的傾訴欲望告訴歐陽婧,她愛上了陳明濤,同時她也明白陳明濤如此輕易取代了林斌在自己心里的位置,是因為她對林斌的愛情早就消逝了,在陳明濤出現(xiàn)之前他們的愛情就消逝了。林斌這些年的窩囊無用讓歐陽婧一再失望,最終連愛情也失卻了。此時想起外國婚禮上的結(jié)婚誓詞恍若夢囈:不論貧窮富貴,生老病死都不離不棄。他們等不及生老病死,僅僅只是貧困就讓他們的愛情支離破碎了。
十四
關于歐陽婧和陳明濤的流言沸沸揚揚起來。歐陽婧一走進鄉(xiāng)政府,就會有許多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她。歐陽婧有些不安,害怕影響到陳明濤的前途,她把她的擔憂對陳明濤說了。
陳明濤斷然說,如果沒有你,我要仕途前程干什么?
剎那間歐陽婧只覺得百般滋味涌上心頭,面前的這個男人是把自己從困苦中救出來的恩人,就算對他以身相許也不為過啊。
歐陽婧第一次枕在陳明濤的胳膊上醒來時,她想起了林斌,想起了和林斌恩愛的那些日子。自責塞滿了她的心扉,你墮落了,你怎么可以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里?但是另一個聲音很快在她心里響起,原來一切是如此簡單啊,你早就該這樣去做了,在陳明濤出現(xiàn)之前,你就該去找一個王明濤或者是李明濤,總之找一個可以幫助你改變命運的男人。歐陽婧覺得這另一個聲音是那樣的陌生,原來的歐陽婧可是一塵不染啊。是那些艱難的日子改變了自己嗎?在她背著大包小包去跑鄉(xiāng)街的路上,在人們投向她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里,在兒子林怡羨慕著有錢人家孩子的新衣服新玩具的時候,蛻變開始了,歲月的風霜先是撕下了她臉上的矜持,然后一點一點剝掉她心里的驕傲,最后摧毀了她的自尊,她卻也活得輕松自在了。原來一個女人不要臉面之后也就卸下了所有的負擔。
歐陽婧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她報名參加了一個函授大專班的學習,業(yè)余時間就認真看書做筆記。她要證明給陳明濤看她是一個好護士。
林斌雖說一事無成,頭腦卻是一流的聰明。歐陽婧一絲一毫的變化全在他的眼里,他不知道歐陽婧到沙屯衛(wèi)生院去對于他們的家庭來說是福是禍。
十五
把人們對歐陽婧和陳明濤的種種議論傳到林斌耳朵里的是于大姐。一天晚上于大姐特意到林斌家里來。她是一個直性子的人,剛一落座就問林斌,你和小婧沒事吧?
林斌回答,我們能有啥事。
于大姐嘆口氣說,沒事就好。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可是能和你結(jié)成夫妻的人就這么一個,這緣分要好好珍惜。
林斌就說,于大姐,你想說什么就說吧。
于大姐說,也沒什么,我就是聽到一些人在議論,說小婧和沙屯鄉(xiāng)那個鄉(xiāng)長怎么怎么著。我打死都不信,小婧為你們這個家連跑鄉(xiāng)街的苦都受了,她不會做出毀這個家的事情來。
于大姐走后林斌再也無心寫作了,他走出家門,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轉(zhuǎn)悠,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深夜。一個裝扮妖艷的女人經(jīng)過林斌身邊,轉(zhuǎn)臉朝他嫵媚一笑說,大哥,要不要我陪陪你呀?林斌知道遇上賣淫女了,除了歐陽婧他從來沒有碰過其他女人。林斌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人,心里涌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滿懷的同情。他同情著眼前的這個女人,也同情著自己的妻子歐陽婧,他知道這個深夜還站在街頭的女人多么不容易,也知道自己的妻子歐陽婧多么不容易,她們原本都是干凈純潔的,是艱難的生活潑給了她們一盆污水。見林斌發(fā)愣,女人善解人意地靠過來,十分嫻熟地挽住了林斌的胳膊。林斌木然地隨著她往前走。女人側(cè)過頭借著路燈打量了一下林斌說,大哥,你長得好帥喲。林斌隨口應了她一句,你也很漂亮。女人咯咯笑起來,是嗎?這么說我們真是有緣了。
林斌隨著女人走了一段七彎八拐的路,來到了一幢破舊的房子前。林斌不知道青遠縣城里還會有這么破舊的房子,那是一幢屋脊凹陷,門窗歪斜的土坯房,古董似地佇立在夜色里。女人從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門,她回頭朝林斌一笑說,進來呀,大哥。
林斌跟著她進了門,看到一間十多平米的小屋,擺了一張床,一張方桌,還有兩個矮凳。墻角扔著一個紙箱,里面裝著亂七八糟的衣物。站在小屋的電燈下,林斌得以看清楚女人的模樣,她年紀不小了,她的頭發(fā),還有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看上去像是好久沒有洗了,有著一層油膩。女人上前一步拉著林斌往床邊去,林斌嚇了一跳,那張床看上去更加骯臟,床單看不出本色,被子胡亂卷成一團堆在上面。林斌掙脫女人的手,慌忙往門外退去,他沒有忘記從衣袋里掏出三十元錢順手擺在那張方桌上。
女人開始是詫異地瞪著眼睛,隨后反應過來,便用尖利的聲音罵道,你神經(jīng)病呀,你以為你是誰呀?這點錢留著你自己買粥喝吧。
退到門外的林斌聽到“呯”的一聲響,顯然是女人憤然把方桌上的鈔票掃到了地上。原來妓女也是不喜歡不勞而獲的。
林斌踽踽往家走去,他悲哀地想自己比這個賣淫女還要可憐,竟連墮落的勇氣都沒有。
十六
林斌和歐陽婧分居了。周末歐陽婧回來時林斌就睡在書房里,他不能夠再躺到歐陽婧的身邊去。
歐陽婧跑鄉(xiāng)街的時候,他們夫妻就很少親熱。古人說“溫飽思淫欲”,是極有道理的,淫欲是在溫飽基礎上更高層次的享受。那時候歐陽婧整天為溫飽奔波,哪里還有跟老公親熱的心情?而林斌一心想通過寫作來改變一家人的生活狀況,他常常坐在書桌前埋頭寫作到深夜??墒欠蚱迋z畢竟還是睡在一張床上。
現(xiàn)在林斌突然睡到了書房里,歐陽婧不能不詫異。她敲開書房門問,你這是怎么了?
林斌說,你不要逼我把話挑破了,我們還是彼此留一點臉面吧。
歐陽婧更加疑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斌反問,你不覺得你躺在我的身邊心里卻想著另一個男人,這很悲哀也很滑稽嗎?
歐陽婧默默從書房里退出來,她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這許多年來,她覺得自己像一張繃緊了的弓,隨時準備著和坎坷多難的生活作斗爭。只有和陳明濤在一起時,她緊繃的神經(jīng)才得以放松,陳明濤像一個小小的泊港可以讓她歇息片刻。即便如此,歐陽婧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家,陳明濤是她心靈的一個依靠,她只想在疲憊的時候,困苦的時候有一個訴說的對象??墒橇直蟛辉试S,他雖然潦倒,依然是一個男人,他的妻子必須是從身體到心靈都屬于他的。
林斌除了不再和歐陽婧同床外,他還是整天趴在書桌上寫他那永遠寫不完的小說。歐陽婧看他寫得辛苦,就買了一臺電腦回來。
歐陽婧對林斌說,以后你學著用電腦寫吧,又快又方便。
林斌卻說,我找到工作了。以后我要搬到單位去住,林怡就拜托你多操心了。
歐陽婧以為自己聽錯了,林斌閑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怎么會突然有工作了呢?他會找到一份什么樣的工作呢?
歐陽婧就說,現(xiàn)在我的收入穩(wěn)定了,家里的生活你不用管,你還是安心寫小說吧。
林斌說,吳麗霞聘請我做她的副廠長。
聽到“吳麗霞”這三個字,歐陽婧就不再出聲。
第二天林斌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家。
十七
吳麗霞是青遠紡織廠廠長的女兒,林斌就是被她父親精簡下崗的。
吳麗霞年青時不管不顧、熱切執(zhí)著地追求過林斌,這份癡戀在青遠紡織廠流傳甚廣。吳麗霞一直認為如果歐陽婧不出現(xiàn),林斌鐵定會成為她的丈夫,可是歐陽婧半路殺出,橫刀奪愛。情場失意的吳麗霞潦草馬虎地另嫁他人,卻不想嫁了一個酒鬼加賭徒,后來不得不以離婚告終。當她聽說歐陽婧和沙屯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有染才得以調(diào)入沙屯衛(wèi)生院時,她感覺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吳麗霞的廠長父親把青遠紡織廠經(jīng)營得一塌糊涂,自己卻暴富起來。吳麗霞就用父親的錢辦了一家礦泉水廠,效益還不錯。她找到林斌說,我想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需要一個助手,你愿意來幫我嗎?
林斌正被歐陽婧和陳明濤的流言蜚語圍困,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了,他需要找個地方去避開一切。
吳麗霞離了婚,又一直對林斌念念不忘,林斌這一去會發(fā)生什么顯而易見。這樣也好,歐陽婧想她和林斌終于扯平了,心里的負疚可以卸下了。
吳麗霞的礦泉水廠在一座風景秀麗的大山腳下。那里有一股天然的山溪,水質(zhì)純凈,富含各種人體所需的礦物質(zhì)。林斌到了那里一看便知道吳麗霞所說的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不過是一個招他來的幌子,在礦泉水廠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的形勢下吳麗霞的廠子能維持現(xiàn)狀已經(jīng)算不錯的了。吳麗霞給林斌安了一個副廠長的頭銜不過是唬人的噱頭,其實沒有什么具體工作可干,不過就是天天陪著她吃喝玩樂罷了。
林斌失而復得,吳麗霞對他寵愛有加,給他布置了一間舒適氣派的辦公室,配有電腦不說還有一個擺滿文學書籍的書柜。林斌在這樣的辦公室里找不到副廠長的感覺,但總比在家里好多了,至少他和吳麗霞的種種緋聞足以抵消歐陽婧給他帶來的恥辱了。林斌知道人們不管在背后怎樣貶低他,看到他和吳麗霞出雙入對眼睛里還是有羨慕的,畢竟吳麗霞在當?shù)卮笮∫菜闶且粋€富婆。只是他和歐陽婧,一個傍了富婆一個從了鄉(xiāng)長,這算怎么一回事啊?林斌閉上眼睛不敢多想。
十八
林斌走后,歐陽婧就把林怡帶到沙屯去讀書,縣城里的家便一把鎖鎖了。
林斌在礦泉水廠逍遙了一段日子后,心里慢慢泛出了乏味無聊,他漸漸厭煩了陪著吳麗霞吃吃喝喝的生活,便又重操舊業(yè)寫起小說來。他用吳麗霞給他配備的電腦,寫完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風過樹梢》。經(jīng)歷了這許多變故,他的文風變得深刻凝重起來。
女人大多看不起和自己同一個層次的男人,她們喜歡仰視,哪怕那樣很累。吳麗霞明知道自己和林斌不合適,對文學她一竅不通,她喜歡看的肥皂劇,林斌又嗤之以鼻。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對林斌的崇拜和仰慕。林斌坐在電腦前寫作時,她就在一旁靜靜守著,或沏茶或削水果,仿佛供奉著一尊神。
吳麗霞拿著《風過樹梢》的初稿愛不釋手,雖然小說太長,她看著看著就打瞌睡,從來沒有看完過,可是她對林斌說,寫得真好,我都看哭了好幾次。并且聲明說這部小說即使出版社不要,她也會自費給林斌出版的。那一刻林斌心里有點小感動,想自己落魄如此,還得吳麗霞如此垂青,他幾乎要答應吳麗霞離了婚來娶她了,但就是差那么一點點,他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林斌把《風過樹梢》寄出去不久就有了回音。出版社的編輯對這部小說作了很高的評價,他們說《風過樹梢》將讓寂靜許久的文壇喧囂起來。這樣的結(jié)果是林斌萬萬沒有想到的。小說一出版銷量便一路攀升,又經(jīng)各種報刊媒體的宣傳,林斌名聲鵲起。青遠當?shù)氐闹行W校便紛紛邀請他去做報告,讓他去和莘莘學子們談一談什么是文學,談一談如何成才等等問題。林斌原本是想要拒絕的,轉(zhuǎn)念一想,這些學校中有林怡就讀的沙屯小學,就算去給兒子長長臉吧,他便爽快地統(tǒng)統(tǒng)應承下來。還有林斌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歐陽婧了,他想知道歐陽婧坐在臺下聽自己做報告時會是怎樣一副神情。
他終于成功了,在妻離子散之后。
十九
無論林斌到哪里去做報告吳麗霞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儼然一副準夫人的模樣。林斌是自由職業(yè)者,他不像陳明濤作為政府官員要顧及影響,總是把歐陽婧藏著掩著。林斌和吳麗霞是可以大搖大擺出雙入對的,他甚至不反對吳麗霞故作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
林斌到沙屯小學做報告那一天,吳麗霞比平時多用了一個小時來收拾打扮,先后試穿了六套衣服,她想光彩照人地出現(xiàn)在歐陽婧面前。吳麗霞忘不了當年情場敗北的舊怨,此刻她想象著歐陽婧追悔莫及的樣子,心里樂開了花。
當林斌和吳麗霞一起出現(xiàn)在沙屯小學時,老師們像一窩蜜蜂般開始嗡嗡竊語。就像看戲的人等待著高潮迭起,大家急切地等待著歐陽婧出場。他們心不在焉地聊著閑話,眼睛都不由自主瞟向?qū)W校的大門,林斌到沙屯小學作報告的消息傳開了,沙屯鄉(xiāng)其他單位的職工也紛紛趕來一睹名人風采,其中自然也少不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歐陽婧沒有讓大伙失望,只見她神色自若地牽著兒子林怡走來。林怡一見林斌便撲過去叫爸爸。
林怡的出現(xiàn)擾亂了吳麗霞想和林斌做出種種親昵表現(xiàn)的計劃,因為林斌立刻掙脫她的手去抱林怡,而林怡竟十分乖巧地伸出另一只手來招呼歐陽婧。于是他們一家三口就站到了一起,吳麗霞被擠到了一邊。除了林斌在臺上做報告的那一段時間外林怡一秒鐘都沒有離開過他,吳麗霞一走近他們父子,林怡馬上就有辦法把林斌帶到另一邊去。吳麗霞恨得咬牙切齒:好你個歐陽婧,把這個小崽子教得這么壞。其實歐陽婧什么也沒有教林怡,林怡完全是憑一個孩子的直覺討厭爸爸身邊的這個女人。
更讓吳麗霞怒不可遏的是離開沙屯的時候,林斌竟然抱著林怡和歐陽婧站在一邊說了大半天的話,吳麗霞恨不得地面突然裂開一條縫讓笑意盈盈的歐陽婧掉下去,從此消失不見。她忍不住氣沖沖蹬蹬蹬走過去,想挽著林斌的胳膊把他帶上車。林斌聽到腳步聲就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嚴厲得讓她犯怵,只好訕訕地站在一旁,不敢再有任何舉動。
從沙屯回來的路上林斌臉色陰沉,一回到礦泉水廠他就正色對緊跟其后的吳麗霞說,以后在我兒子面前,請你注意你的言行。
吳麗霞一時間委屈得不行,伶牙俐齒地開始了反擊:喲,你還想在你兒子面前樹立一個良好形象啊,我的大作家你真是虛偽得可笑,在我的床上時你怎么不注意言行?
林斌鄙夷地說,你知道你哪一點最讓男人討厭嗎?不等吳麗霞追問,接著說,你就是這副賤樣讓人討厭。
吳麗霞大放悲聲,我要是不賤我會把你當神似的供著嗎?我要是不賤能有你的今天嗎?你忘恩負義,你過河拆橋啊……
林斌任她哭鬧,自己進衛(wèi)生間洗澡去。林斌洗完澡出來,吳麗霞早就哭歇了,她涎著臉遞一瓶冰鎮(zhèn)可樂過來。吳麗霞就是這點好,對林斌死心塌地,從不記仇。這也是林斌一直沒有離開她的緣故。
二十
林斌的《風過樹梢》不但暢銷還有導演來找他商談把書改編成電視劇的事情。吳麗霞既替他感到高興又替自己感到危機重重,于是她不斷地要求林斌和自己結(jié)婚,林斌敷衍說,要結(jié)婚我得先離婚呀。吳麗霞又擔心現(xiàn)在林斌闊綽了,歐陽婧不肯放手。
可是有一天歐陽婧竟然主動上門來找林斌商談離婚的事情。歐陽婧說,林怡一天比一天懂事了,我們不能老是這么拖著。林斌和歐陽婧雖然分居了很久,因為沒有辦離婚手續(xù),在感覺里他們的家還在,現(xiàn)在真要離了,真要把那個家拆散了,林斌忽然間覺得自己的成功,出名都算不了什么了,無家可歸,他的心靈依然一貧如洗。他對歐陽婧說,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我成功得太晚了。在你為貧困吃夠了苦,受夠了折磨之后,這樣的成功毫無意義。
歐陽婧說,佛經(jīng)里有一種花叫彼岸花。據(jù)說這種花開花的時候沒有葉子,有葉子的時候不見花,它的花和葉子同在一株樹上卻生生相錯,永遠不能同時出現(xiàn)。我們大概就是一株彼岸花樹上的花和葉子吧。
林斌問,你是不是打算要嫁給陳明濤了?
歐陽婧苦笑一下,告訴林斌這樣一件事。半年前陳明濤鄉(xiāng)下的妻子突然到沙屯衛(wèi)生院來找歐陽婧。那是一個純樸善良的女人,她從背籮里拿出兩瓶蜂蜜和一袋核桃,笑盈盈地對歐陽婧說,沙屯這個地方風沙大,多吃點核桃蘸蜂蜜可以潤肺。歐陽婧說,這是一個無助的女人用無助的方式維護她的婚姻,你說我還狠得下心去搶她的男人嗎?
林斌說,她不是無助,她是聰慧。如果她對你破口大罵,只會加快瓦解她的婚姻。她是抓住了你的軟肋,知道你會不忍。
歐陽婧有些詫異,她和林斌做夫妻的時候很少會這樣子說話,如今要散了,才覺得彼此是這樣的了解和熟稔。這大概是多年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跡吧。
吳麗霞躲在一邊偷聽他們的談話。歐陽婧離開時她追了出來,她對歐陽婧說,你說你和林斌是一株彼岸花樹上的花和葉,我覺得不對。你們之所以不能夠在一起,是因為你不會等待,你等不及葉子長出來。
歐陽婧笑笑走了,吳麗霞大概是想說她自己是善于等待的人。歐陽婧在心里嘆息一聲,吳麗霞的等待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歐陽婧太了解林斌,他是一個崇尚完美的人,他的眼睛容不得瑕疵,就像他不能容忍歐陽婧對他的背叛,他同樣不能容忍吳麗霞的庸俗無知。
二十一
因為要離婚了,歐陽婧忽然想念起縣城里的那個家來。她和林斌分開后,兩個人都極少回去,那個家大概已經(jīng)是灰塵密布了。歐陽婧抽了個空回去,她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個曾經(jīng)溫馨如春的家。她在樓道里遇到了于大姐。歐陽婧和林斌兩口子一個傍富婆一個姘鄉(xiāng)長的事早已經(jīng)傳得滿城皆知,現(xiàn)在兩人要離婚的事也傳開了。率直的于大姐就問歐陽婧真的要離了?歐陽婧點點頭。于大姐嘆口氣說,小婧呀,大姐勸你一句,沒錢難辦趁心事,可是這有錢它也難買心頭愛啊。
歐陽婧一直喜歡聽于大姐說的俗言俚語,這一句“有錢難買心頭愛”像一道電光掠過歐陽婧的心頭,令她驚懼不安。歐陽婧回到家里呆坐在沙發(fā)上苦思冥想,她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愛著陳明濤?如果陳明濤不是鄉(xiāng)長,他和林斌一樣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下崗工人,自己還會愛上他嗎?她不得不承認權力是男人最好的飾品,陳明濤并非比林斌好,只是他手里的權力蓋過了林斌所有的好。歐陽婧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她竟是誰也不愛了,她只愛自己,她要給心愛的自己一份舒適的生活,對她來說舒適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在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當護士時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背著大包小包跑鄉(xiāng)街時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她回想一下都心有余悸。至于于大姐所說的心頭愛嘛,歐陽婧覺得那是一份太昂貴的禮物,她今生是再也不能夠把它買回來了。
歐陽婧一眼瞥到梳妝臺上擺著一束用絹紙做的玫瑰花,那是她和林斌結(jié)婚時就買的,現(xiàn)在他們要離婚了,那束玫瑰花還開在那里。看到那一束紙玫瑰,歐陽婧終于為自己和陳明濤的感情,還有林斌和吳麗霞的感情找到了答案,他們的愛情就像這束紙玫瑰,狀如玫瑰,卻沒有玫瑰的清香,也沒有玫瑰的生機,它并非玫瑰。
二十二
歐陽婧和林斌離婚一年后,陳明濤調(diào)進縣城當了縣教育局局長。隨后歐陽婧也離開了沙屯衛(wèi)生院調(diào)到縣城醫(yī)院。出現(xiàn)在陳明濤身邊的女人愈來愈多。歐陽婧不吃驚也不吃醋,回頭看看,陳明濤不過是她生命里的一艘船,已經(jīng)把她渡上了岸,至于這艘船還想去渡別人她自然是管不著也管不了的。
歐陽婧時常關注的人是林斌。林斌不斷有新的小說發(fā)表。有一天歐陽婧看到了林斌的一部中篇小說《紙玫瑰》,單是這個題目就讓她心里一驚,她想到了他們曾經(jīng)的家里那束紙玫瑰,一定是那束紙玫瑰給林斌的啟示。她打開書細細讀了起來。果然她在小說里看到了那束紙玫瑰,她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林斌的影子,看到了陳明濤和吳麗霞的影子,這一群影子在林斌的筆下苦心經(jīng)營著各自的生活,生活給了他們一個又一個目標,他們匆匆奔赴過去卻找不到實現(xiàn)的欣喜。林斌在小說里寫道:“就像一個不斷埋頭趕路的人,到了目的地卻發(fā)現(xiàn)他最想去的地方竟是最初的起點,要想回去卻是不能夠了?!?/p>
生活里的吳麗霞是怎樣離開林斌的歐陽婧不得而知。小說里的吳麗霞卻是因為過于長久的仰望終于讓她疲倦,她最后找了一個和她一樣愛看肥皂劇的男人。有時她也會在電視新聞里看到那個正四處去出風頭的作家,她就輕蔑一笑說,狗屁的著名作家,他胯襠里也不見得比別人多長出一個卵子來。說出這句粗魯話,小說里的吳麗霞愜意極了,這是在她假模假樣當作家的情人時根本不可能隨意說出來的話。小說里的陳明濤在幾番官場傾軋之后最終回到鄉(xiāng)下當了一名鄉(xiāng)政府辦事員,他發(fā)現(xiàn)山野清新的空氣才是他須臾不能離棄的東西。小說里的歐陽婧和林斌沒有最后的歸宿,歐陽婧想大概林斌自己也十分茫然,不知道該給他們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才好。
只是想要回去已是不能夠了。
編輯手記:
《紙玫瑰》寫了一個不愿掙扎于生存,一心想改變命運的女人的故事。小說里的歐陽婧原是一個走鄉(xiāng)街的女人,在丈夫依靠不了、同事看不起、生活窮困的境況中害怕了,想法設法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窮困、屈辱使得她在權勢面前低下了頭,舍棄了家庭、愛人。雖然最后歐陽婧和她的丈夫林斌都成功了,各自也從過去的境況中跳了出來,但是正如紙玫瑰不是真的玫瑰一樣,他們的生活也并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生活。他們的故事作者在最后留了白,只是生活好起來了的他們心靈深處的折磨卻永遠存在。
窮人在錢權面前屈服,人在生活的壓迫下改變這些都只是表象。小說看似寫被生活逼迫的人為了物質(zhì)生活放棄了一切,實則是寫人為滿足欲望所受的苦。人物在滿足欲望的路上總是被各種壓力折磨著,無論怎樣尋求,最終都解脫不了。小說人物在最后才似乎有所領悟,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折磨也就隨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