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 慧
大唐才女薛濤情史考
文/卓 慧
卓 慧 文學(xué)碩士,編審,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出版文學(xué)評論專著《馬識途生平與創(chuàng)作》,文學(xué)評傳《別樣女子》,另有小說、隨筆散見于《飛天》《 江南》《 西南軍事文學(xué)》《 福建文學(xué)》等國內(nèi)報刊。
“濤,字洪度,成都樂妓也。性辨惠,調(diào)翰墨。居浣花里,種菖蒲滿門。傍即東北走長安道也。往來車馬留連……其所作詩,稍欺良匠,詞意不茍,情盡筆墨,翰苑崇高,輒能攀附,殊不意裙裾之下出此異物,豈得匪其人而棄其學(xué)哉……”這是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所輯錄撰寫之“薛濤”。唐朝是詩歌的年代,詩人多如牛毛,燦若群星。但在元朝之前,并沒有一部全面系統(tǒng)介紹唐代詩人生平行跡的傳記類書籍。若想了解某位詩人的生活信息,只能從唐人或宋人編的詩文集、筆記、詩話類書籍中去搜尋,結(jié)果常也只有零星的片言只語。元人辛文房鑒于此,傾心竭力編著了一部《唐才子傳》,輯錄傳主398位,涵詩人傳略、詩歌簡評、詩集流傳情況等內(nèi)容。許是所得資料多寡或創(chuàng)作成就不一等原因,每位傳主所用言辭頗不平均,短的只有寥寥幾十字,多的則四五百字,典型的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薛濤”一條,計三百五十余字,在全卷中,雖不能稱最,亦不可謂潦草簡單了。傳薛濤一生作詩500多首,《全唐詩》里收錄有其89首,與詩仙李白的千余首固然不能比,但《全唐詩》總共收入二千二百余位詩人四萬多首詩,人均十多首,別說是在鳳毛麟角的女詩人中,就是與男詩人比,在量上也算不俗。歷史上,薛濤與李冶、魚玄機、劉采春并稱唐朝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并稱蜀中四大女才子,甚或有稱,她是唐朝第一女詩人。是否第一,已不重要,我驚佩的是在男權(quán)至上的年代,她那卓爾不凡的才華,謎一樣的人生,和奇崛峭拔的靈魂。
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樓千古
……
成都望江樓公園,建于清光緒年間的崇麗閣這幅楹聯(lián)著名的上聯(lián),所繪之盛景,有幾分真實,誰也無從得知。江流的江,確已奔流上千年,李白看見過它奔流,杜甫也看見過它奔流,曾經(jīng)居住在它的碼頭之首萬里橋邊的“女校書”薛濤,自然更是看見過它滔滔汩汩。不確定的是,在當(dāng)年的詩人們眼中,它奔流的情形到底是怎樣的?和今天我們眼前所見的有區(qū)別嗎?“濯錦清江萬里流,云帆龍舸下?lián)P州” ,“水綠天青不起塵,風(fēng)光和暖勝三秦”(《上皇西巡南京歌》),李白眼里,這錦江既清婉秀媚,又煙波浩渺;“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fēng)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浪淘沙》),劉禹錫筆下的錦江,則是一幅煙霞爛漫的織女浣錦圖;“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張籍的《成都曲》,著眼的是錦江邊綠樹枝頭紅亮圓潤的美食荔枝,詩人的吃貨本色昭然若揭。而今的錦江,堤邊兩岸一年四季綠意蔥蘢,樹木花草鱗次櫛比,但荔枝的身影,早遍尋不著。水偶爾綠,天難得一見青。大多時候,水呈昏沉的灰藍(lán),像學(xué)識淵博的哲學(xué)家在苦苦思索人類將何去何從,更可能的情形是經(jīng)過經(jīng)年累月的積攢,河床上已積郁下幾尺厚的淤泥,某些魚,或者泥鰍,早將之當(dāng)做嬉戲的美好樂園;遇上暴雨,河水便泛黃;好長時間沒淘洗,它又泛黑,時或還會漂浮有星星點點的各類垃圾。估摸不出它的水量曾經(jīng)怎樣盛大,從我第一次見到它到如今,仿佛它流動的姿態(tài)一直就是這樣,不徐不疾、溫溫婉婉,沒有過氣勢洶洶欲取人命的兇猛態(tài)勢,也沒有過氣若游絲將斷猶斷的干涸光景。近年來在水枯時節(jié),在曾經(jīng)洶涌奔流的九眼橋下,時或露出一段一段河汀,常能見到一群群白鷺,邁著纖細(xì)而勁健的雙腿,妖嬈悠閑地在河中踱步、捕食;俄爾,又展開雪白的雙翅,優(yōu)雅裊娜地在河面上飛掠而起——它們可能已經(jīng)忘了大詩人杜甫的詩句,沒有刻意去營造“一行白鷺上青天”的壯觀景象,但三三兩兩,時動時靜,或凌空獨舞,或相攜翩躚,優(yōu)游自適,也極優(yōu)美。而那木質(zhì)的望江樓,本就難耐受風(fēng)雨侵蝕,現(xiàn)不過百年,已翻修過幾次,能否挺立千年,很難說??梢钥隙ǖ氖?,自打與薛濤牽連上,它已經(jīng)千古,還將千古。
這座公園,在園林規(guī)劃方面的顯著特色是竹,方竹、慈竹、巨竹、高節(jié)竹、黃紋竹、觀音竹、彌勒竹……各種竹,一蓬蓬,一簇簇,在望江公園里,隨處可見。悉心辨認(rèn),據(jù)說品種有一百多種,宛然一座竹博物館。公園廣植竹,據(jù)說就是為了紀(jì)念薛濤,因為薛濤愛竹,“翁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jié)付秋霜。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陰復(fù)玉堂?!保ā吨耠x亭》),這是她的一首廣為人傳頌的詠竹詩。更重要的,她的香魂在這里。
距今1180年前的一個秋日黃昏,避居成都東北角碧雞坊吟詩樓的一代才女薛濤,歷經(jīng)了幾十個人間風(fēng)雨之后,靜靜地閉上了雙眼——那雙曾經(jīng)含情凝睇、顧盼生輝,也曾經(jīng)黯然寂寥、蕭瑟落寞的眼。我猜想,那一刻,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安詳?shù)?,坦然的,因為在此之前,父親、母親、韋皋、武元衡、元稹,與她的生命切實相干過的人,甚至那只孔雀,全都已告別人世。她自己一生雖經(jīng)歷過坎坷,飽經(jīng)了滄桑,卻終究獲得了人格的獨立,中年過后不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生活,都可算富足,晚年更在“道”的玉宇內(nèi)尋到了內(nèi)外的和諧與平衡,不像20世紀(jì)上半葉的才女蕭紅,留下“不甘,不舍”的遺言魂歸天國。那一刻的薛濤,我想內(nèi)心已沒有什么不甘,沒有什么不舍,除了安詳、坦然,仍是安詳、坦然。
公認(rèn)的說法,薛濤卒于公元832年。但生年不詳,有說是公元768年,有說是公元781年。專家學(xué)者們綜合各類資料,現(xiàn)在傾向于認(rèn)定是后者。梳理她和韋皋、武元衡、元稹等人關(guān)系,這個年份亦更符合邏輯。
回望薛濤五六十年的人生,第一個有著重要影響的人物,應(yīng)該是她的父親——薛鄖,大唐的一個小官員,一個原本在歷史的煙塵中微不足道、湮沒無聞的人,正史無記,卻因有女薛濤而在民間歷史的回音壁上被淺淡地那么記上了一筆:“仕宦入蜀,濤幼年隨鄖流寓成都?!睋?jù)說他學(xué)識淵博,膝下無子,視唯一的女兒薛濤為掌上明珠,從小就悉心栽培,讓其讀書,詩文經(jīng)史,皆有涉獵。由于他仕宦入蜀,使祖籍長安的良家女薛濤“流寓”到了成都,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蜀人,并終其一生,僅只中年疑似出過一次蜀到過江陵,讓薛濤生于斯,長于斯,興于斯,也亡于斯——薛濤到底生于何處,沒有定論,一說是長安,幾歲時她隨父入蜀;另說她是在父親入蜀后出生的,地點成都或者眉山、樂山,但從“聞?wù)f凌云寺里花,飛空繞磴逐江霞”(《賦凌云寺》)“聞?wù)f”二字,見出其沒去過樂山凌云寺,若生在樂山,不可能沒去過一江之隔的大名鼎鼎的凌云寺,故排除樂山。于她題名《鄉(xiāng)思》的詩“峨眉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離錦浦,棹聲齊唱發(fā)中流”中,詩人渴望有朝一日坐上船離開“錦浦”(即成都錦江)隨水回到故鄉(xiāng)去看,成都也非她的故鄉(xiāng);然則從成都到長安,非一衣帶水,不能坐船隨水到達(dá),顯然長安也非她的故鄉(xiāng),而眉山,是可以的。再結(jié)合《憶荔枝》、《送鄭眉州》等詩,也出產(chǎn)荔枝的眉山,似乎更有可能,或者說,眉山不是她的出生地,也是她的生長地,是能讓她產(chǎn)生“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地方。
“濤八九歲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顫m(xù)之,即應(yīng)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搞溉痪弥??!惫适略谏鷦拥乇憩F(xiàn)薛濤早慧敏捷的才思的同時,也暗寓著父親對薛濤早年的教育、培養(yǎng)是多么重視,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是多么和諧溫馨,父親對小薛濤是多么慈愛;在善于捕風(fēng)捉影、事后尋蹤的人那里,更被當(dāng)作一種“詩讖”——迎南北鳥,送往來風(fēng),往來頻仍,生活豐富,那個年代的女性,惟有“妓”才會有那種生活。自然,這只是民間流傳的一個故事,真耶假耶,附會?創(chuàng)作?誰也不知。能坐實的一個事實是,未及薛濤成年,父親便亡故,這是讓薛濤的人生路徑發(fā)生重大改變的一個大事件:不僅是心理上感情上對父親不舍,失去依靠,更重要的,父親一逝,家庭經(jīng)濟支柱轟然倒塌,家境陡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陷入困頓,薛濤不僅不再有無憂無慮、悠閑讀書作詩的時日,還不得已入了樂籍,作了伎。
對于薛濤父親的死,流傳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說他出使南詔染上了瘴癘,病亡;另一個版本說犯了案子,虧空錢糧,受刑而歿。兩個版本,前者引用率比較高,我傾向于后者,因為這事關(guān)理解薛濤為什么會入樂籍。普遍的說法,一說因父亡家貧,難以為生,薛濤憑著才藝,主動跳入了這個能養(yǎng)家的火坑;另一說是她暴得詩名在先,韋皋入蜀主鎮(zhèn)時,聞其名,賞其才,令其入籍,詩酒陪嗣。我感覺,這兩個說法,不甚經(jīng)得起琢磨:樂籍這個始于北魏的官妓制度,是指將罪民、戰(zhàn)俘等群體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專門的賤民名冊,并令其世代操守此業(yè)。樂籍中人,雖然廣泛參與了傳統(tǒng)社會中的大部分音樂活動,并承擔(dān)起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傳承的主脈,實際上他們備受社會歧視和壓制,尤其女性,身份普遍卑賤,許多甚至類似奴隸,幾與物品等同,名義上可以賣藝不賣身,事實上她們連最基本的生命權(quán)都不由自己掌控,更何論賣不賣身。她們的一切,大到做什么不做什么,小到吃喝拉撒睡,幾乎都由主管人掌控著,主管官員令其陪酒,就得陪酒;令其陪床,就得陪床。對這些,從小就飽讀詩書的薛濤不可能不清楚。再或者,父亡時薛濤已近成年,哪怕找個人家嫁掉,也比入樂籍能解決一時生活之憂卻會讓自己和后人都背上抹不去的人生污點受人歧視強。難道因為不能帶母出嫁,寡居的母親生活無著而不能選擇此路?無從得知。我總覺得,以薛濤后來表現(xiàn)出的高傲自持的心性,以及早年教育所深植的傳統(tǒng)倫理,但凡還不會餓死,但凡可以縫縫補補找到點小錢對付過去,薛濤也不會主動入籍。父親雖說清廉,遽然亡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么也是官宦人家,多少應(yīng)該還是有些家產(chǎn)供她們母女暫時度日的,而且她們是隨父親宦居蜀地,沒有別的族親,不像后來的柳如是,錢謙益一死就有一干族人覬覦家產(chǎn),被圍攻強趕出家門,她們母女不是那種境況,不可能父親一死驟然就吃了上頓愁下頓,揭不開鍋了。再說韋皋,雖是封疆大吏,一地的父母官,掌管著轄內(nèi)民生,但入樂籍,本是政府對罪民、賤民家屬的懲罰,不可能他隨心所欲,一紙命令想讓誰入誰就必須入。其時薛濤若是平民,韋皋再是主鎮(zhèn)大官,應(yīng)該也沒有資格強令其入籍。更何況,薛濤才貌雙絕,若他真心愛憐覬覦,作為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老男人,他利用權(quán)力,利用金錢,去利誘來作自己的如意妾不是更好嗎,何苦用令其入籍這種帶有污名化色彩的方式來掌控驅(qū)遣。故而,薛濤因父親有罪,被迫入籍,她無從選擇,也無從拒絕,這個說法更合理。韋皋召見薛濤之時,她已入籍在先,更合情理。說她因家貧要支撐門庭而主動入籍,我認(rèn)為更多是為隱去她父親的道德污點,給她塑造一個清正的父親形象,同時順應(yīng)后世的孝順觀念,將她也附會上舍生取義的品性,而一廂情愿構(gòu)想的說辭。還有一說是她父親亡后,父親的一個生前好友垂涎薛濤的美貌,欲納之為妾,薛濤不從,遂報復(fù)性地悄悄將薛濤并入樂籍。這個說法有一定可行性,但其時薛濤母親還在,其監(jiān)護權(quán)應(yīng)該在母親手上,母親不同意,一個小官吏能私下就強行將之并入樂籍?大唐時代,孤兒寡母就那般弱勢那般任人欺負(fù)?不可知。
無論如何,父親去世,加入樂籍是薛濤一生的命運轉(zhuǎn)折,尤其后者,讓韋皋,這個后來在她心上留下深刻痕跡的人物有了粉墨登場的機會。
殿中侍御史出身的中唐名臣韋皋,以平息戰(zhàn)亂建立戰(zhàn)功,拜檢校戶部尚書,兼成都尹、御史大夫、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入蜀主政時,是公元785年。很多以薛濤出生于公元768年的方家,撰文時說他到蜀后不久就聽說了薛濤的詩名,于是召來驗證,并言之鑿鑿地描繪說,韋皋讓薛濤即席賦詩,薛濤援筆立就一首《謁巫山廟》,讓韋皋當(dāng)場震撼,另眼相看,從此就令其入籍,詩酒侍宴。這個段子,我認(rèn)為有兩個不合邏輯的地方,其一是韋皋剛?cè)胧裰麈?zhèn)時,蜀地并不是一個安定祥和的地方,吐蕃、南蠻等時有入侵、騷擾,韋皋那些年常干的事是帶兵征伐,使之先后歸順朝廷,并藉此建立赫赫功勛,終被封南康郡王。在那邊患四起、戰(zhàn)事不斷的時期,韋皋作為主帥,會有那樣一份閑心來驗證一個小女子的詩名、詩才?就算那確實是一個詩歌的盛世,也總覺不甚合情理,再怎么愛好詩歌或者說附庸風(fēng)雅,也得以自己位置穩(wěn)固為前提,得在河清海晏、悠游余裕時才會有那心情。從這也可以推斷,薛濤應(yīng)是出生于780年左右,及至及笄入籍詩名外傳被韋皋召來陪嗣,值公元796年左右,時韋皋已招降、安撫西山羌蠻的女、訶陵、白狗、逋阻、弱水、南水等八國的酋長,被加授統(tǒng)押近界諸蠻、西山八國兼云南安撫使、同中書門下平章,正是功業(yè)在身,心情大好之時。同時也可推斷,薛濤其時居外地,未居成都,否則早知其才,不需別人反復(fù)舉薦,才下見證之心。其二,一般文人現(xiàn)場賦詩,都是即席即景,以眼前所見所聞所感為切入點作詩,譬如杜甫的《看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江畔獨步尋花》,都是典型的應(yīng)景詩,而《謁巫山廟》不論標(biāo)題還是內(nèi)容,明明就是一個觀后感,試想一下身處成都大帥府酒席上的薛濤,不詠眼前的美酒佳宴,不詠雖是初次見面但早聞其威名的大帥功勛,卻把思維跳脫到遙遠(yuǎn)的毫不相干的巫山廟,沖口而出一首《謁巫山廟》,可能嗎?再說是發(fā)散思維,也覺得不靠譜,做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好似讓你談佳肴,你卻說落花,讓論眼下的大好形勢,你卻說逝去的老祖母。切題嗎?肯定不?!吨]巫山廟》應(yīng)該是后來她去江陵路過三峽拜謁過巫山神廟后的感懷之作。
韋皋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相信當(dāng)年薛濤,無數(shù)次思慮過這個問題。一個能讓她恣肆綻放,又能讓她枯萎寂滅,能笑意盈盈、詩酒酬和、賜她以珠玉美饌,又能震怒之下將她發(fā)配邊疆,冷酷無情,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這個問題,肯定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讓薛濤在寂寂深夜輾轉(zhuǎn)反側(cè),凄惻難眠,尤其在她因“應(yīng)銜命使者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不顧嫌疑,所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許從官”(《鑒誡錄》),被韋皋一怒之下貶到松洲,目睹無邊的風(fēng)雪、荒寂的四野、惡劣的環(huán)境,難耐內(nèi)心的悲苦時,一定像摩挲沉重的冰球一樣摩挲這個問題。傳說薛濤自首次侍宴一炮走紅后,就成了韋府宴席的“座上賓”,極受韋皋愛重,竟致于她也成了“燒香拜佛”的對象,很多想巴結(jié)韋皋或者想找韋皋辦事的人,都來給她送禮,賄賂她,想借她登堂入室,接近韋皋。年少輕狂的她,不知是沒把這當(dāng)回事還是出于別的什么考慮,將收到的各類禮金,常常原封不動地統(tǒng)統(tǒng)上交(有說是韋皋雖愛她寵她,但因使君有婦或者別的顧慮,一直對她“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渴望得到韋皋的愛的薛濤,為了刺激韋皋,遂有此舉。是耶非耶?只有當(dāng)事人知。若所言不虛的話,從這則故事也可看出,薛濤在青春年少時性情就是高傲自潔的,有傳統(tǒng)讀書人視金錢為糞土的意味,遠(yuǎn)非愛財之人。果如此,她可能為了貪圖掙錢快掙錢容易就自毀清名主動入樂籍以養(yǎng)家嗎?實在有違邏輯,令人匪夷所思)。韋皋深為震怒,一氣之下,將她發(fā)配松洲,即今天的四川松潘,川西高原上的一個偏僻小城。平均海拔2000多米,地形復(fù)雜,長年處于寒冷潮濕狀態(tài)。在松洲的那些日子,韋皋的笑,韋皋的怒,韋皋的形,韋皋的神,一定無數(shù)次在年輕的薛濤腦海里閃現(xiàn)。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相交四五年,我在他心里到底是個怎樣的角色?這樣的問題一定像時下那些把玩核桃的玩家一樣,每一個溝溝回回、皺褶紋理都被薛濤在心上反復(fù)爬梳、摩挲過。不知道她最終摩挲出的結(jié)果是什么,只知道狂逸不羈的她,在惡劣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面前,終是明白胳膊拗不過大腿,好漢不吃眼前虧,不得不收斂起所有狂傲和自尊,以卑微的口吻寫下了著名的《十離詩》,懇請韋皋原諒她,讓她結(jié)束發(fā)配,返回成都。
韋皋和薛濤,到底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由于缺乏真確的史料,迄今沒人知道正確答案。冒昧妄猜一下,從年齡看,兩人相差二三十歲。當(dāng)然,男女之間若真正有感情,年齡、長相都不是問題;從外形看,一個是偉岸威赫的武夫,一個是青春貌美的佳人;說才,兩人都有,韋皋的文才興許趕不上薛濤,但他也能作詩,不是胸?zé)o點墨的武夫;再說聲名,兩人也都有,只是地位,就相差太多,兩個人,說白了,完全就是主奴。他們之間,最大的障礙也許就在這里。從《池上雙鳥》以及《鴛鴦草》、《春望詞四首》等詩看,孤傲的薛濤,其實對愛情、對正常的家庭生活是有過向往的,她的女性意識是明顯的。在那樣一個時代,她雖有詩名,但作為一個地位卑下的弱女子,本能地對安全感,對被庇護,有一種天然的渴求。這些,韋皋都有,他不僅是她的伯樂,發(fā)現(xiàn)了她,還愛她,于是,忽略年齡的差距,帶著敬重和感恩的心情投入他的懷抱,并長久地享受這懷抱的溫暖,很有可能成為薛濤憧憬的場景。或許她以為,憑著自己的顏值,憑著自己的才氣,韋皋會欣然接納??墒?,她還是太過年輕幼稚,太過輕狂,太過高估自己,不懂這個老男人最看重的是什么,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很可能,韋皋對薛濤,欣賞是有的,愛,或許有一點,但他最愛的,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聲名,他對薛濤的愛,興許還沒強烈到可以不惜一切去為她做點什么,不像之前的漢成帝對舞女趙飛燕或者后來的錢謙益對秦淮名妓柳如是。沒有,除了召之侍宴,或許有時還侍寢,他什么也沒做——有說薛濤從松洲回來,他就為她脫了樂籍,還打算向朝廷舉薦薛濤為“校書郎”一職。試問,若薛濤那時真就已脫籍,后來的再次發(fā)配又是從何而來的呢?綜合各種資料和邏輯分析,我認(rèn)為這兩件事是發(fā)生在武元衡時期。韋皋對薛濤,并非什么“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或許有些許愛,但沒有憐,不然,不會把薛濤發(fā)配到那么艱苦的地方去受苦,受糟踐。
或許,在松洲期間,薛濤已然悟到了這些。這是多么痛的領(lǐng)悟!有些悟,是要經(jīng)受過慘烈的痛才悟得到,那樣的悟之后,不說像鳳凰涅槃,必是另一番心境。韋皋被薛濤的《十離詩》打動,準(zhǔn)她返回成都后,薛濤一改先前的輕狂幼稚和傲慢張揚,轉(zhuǎn)為低調(diào)溫和地完成每一次詩酒侍宴。對韋皋,她仍是敬重,但敬而遠(yuǎn)之,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公元805年,韋皋暴病身亡,薛濤作有《寄詞》“ 菌閣芝樓杳靄中,霞開深見玉皇宮。紫陽天上神仙客,稱在人間立世功?!睉涯睿灀P韋皋的功勛。
痛有多真,悟便有多深。也或者,正是有了這樣的痛、悟,返回成都的薛濤徹底明白自己和封疆大吏韋皋之間橫亙的距離有多大,于是斷然選擇了放棄,選擇了不即不離,選擇了另尋歸宿,芳心另許。一個姓鄭的刺史(有說名鄭綱),或許就是這一時期闖入她的生活并一度獲取了她的芳心,于是便有了那首《送鄭眉州》:“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痹娗皟删鋵懢埃瑢懬?,后兩句是展望。很多詩評者都說這是一首送別一個喜歡薛濤對薛濤有想法的友人的詩,末句“獨有羅敷望上頭”是善意地敲打?qū)Ψ讲灰獙ψ约河邢敕?,暗示自己已名花有主??晌腋杏X,古往今來的送別詩一般都是歌頌兩人的感情(或者友情、或者愛情、或者親情),再寄予祝福,連大名鼎鼎的李白被汪倫騙去呆了一陣,臨別也是謳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王勃《送杜少陵之任蜀州》也是寬慰老杜說“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送別,本就是難過,不舍,依依惜別,誰還會去敲打?qū)Ψ讲灰獙ψ约河蟹欠种耄空婺菢拥脑?,或許就是今人所謂,情商低下,腦子進(jìn)水了。況且薛濤終其一生都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婚姻歸宿,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好意思在友人面前以“自有夫”的羅敷來自詡并告誡對方對自己不要存非分之想?難道那個友人是昨天才認(rèn)識的,對她的情況完全不了解,她于是含蓄地胡謅一個來糊弄對方?不合情理。我以為這句詩不是勸誡、敲打,而是安慰、鼓勵,是讓對方放心地去,她會像賢惠忠貞的羅敷勤謹(jǐn)?shù)卮蚶砑覄?wù),等待丈夫歸來一樣,她這也是堅實的后方,她會一直在這兒癡癡地等待對方得勝歸來。這樣,這個典故才用得堂堂正正,合情合理。而能這樣堂皇地化用這個典故,說明兩人感情絕非一般,很大可能是已經(jīng)有了婚約、婚誓。有種說法他倆已經(jīng)結(jié)婚,鄭綱被任資州刺史,薛濤還夫唱婦隨,隨之到了資州。現(xiàn)四川資中重龍山折柳亭有他倆同游留下的遺跡,北崖壁上曾刻有他倆的詩?!败饺匦侣涫裆角铮\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保ā顿涍h(yuǎn)》)這首詩很大可能也是薛濤寫給他的。可惜!老天爺有時有些變態(tài),看不得人完滿,他可能許了薛濤才貌,就不再許她婚姻幸福。這個鄭刺史,據(jù)說被韋皋派出去帶兵征戰(zhàn),后來血灑疆場陣亡了。
鄭刺史、韋皋在薛濤的星空劃過,帶給了薛濤幾許歡樂,幾許憂傷之后,薛濤的命運又陷入坎坷。韋皋的副手劉辟,在韋皋生前就慫恿韋皋割據(jù)西蜀,未果,韋皋暴斃后,他未經(jīng)朝廷同意就自立為西川節(jié)度使,后又得寸進(jìn)尺,公然向朝廷要三川之地。朝廷氣極,出兵平叛,劉部終被高崇文率部剿滅。
就是這個劉辟,不知是和薛濤同在韋皋幕府時,和薛濤有過什么過節(jié)還是什么原因,在韋皋暴卒他代理西川節(jié)度使時,再次將薛濤罰往邊地。
同樣的苦,吃二茬,可想而知,薛濤心里的悲是多么難以言說。對待這樣的命運,她莫奈之何??裳降资遣环驳模”涣P邊地,她除了隱忍,承受,也積極謀劃如何擺脫——最現(xiàn)實的,如何先擺脫眼前這悲苦的邊地生活,其次是這屈辱的、沒有獨立人格、人身自由的樂伎身份——我想,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就定下了這個心思:一旦有機會,一定要想辦法脫離樂籍,成為自由人。
聞悉高崇文平叛成功,她立即賦詩一首《賊平后上高相公》:“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始信大威能照映,由來日月借生光?!北磉_(dá)希望高大人大威佑蜀的迫切愿望。但高崇文自覺是一介武夫,無力主蜀,要求召回。朝廷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很快派了武元衡來接替他任西川節(jié)度使。薛濤得悉后,又上詩《罰赴邊上武相公》:“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重光萬里應(yīng)相照,目斷云霄信不傳。按轡嶺頭寒復(fù)寒,微風(fēng)細(xì)雨徹心肝。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fēng)永不看?!北磉_(dá)被罰邊地生活的凄苦,祈求得到解救。該詩據(jù)說被薛濤一詩兩獻(xiàn),同時也獻(xiàn)給了高崇文。這倒很有可能。在那信息不通的年代,身處邊地的薛濤只聞聽到消息,不知哪個是確切的,為求盡快脫離苦海,干脆同時拋枝,呈達(dá)心愿。不知高崇文看到她這詩的感受是什么,武元衡讀到她這詩時,徹底被打動了,當(dāng)即準(zhǔn)許薛濤結(jié)束罰邊,回到成都,后還讓她脫離了樂籍,做了他的幕僚,授之以“校書郎”——一說是曾打算奏報朝廷授薛濤為“校書郎”,被否決,雖未成,但大家認(rèn)為以薛濤的才華,當(dāng)?shù)闷稹靶伞币幻?,于是以“女校書”相稱,后世更因薛濤之前的樂伎身份,將之作為了青樓妓女的別稱;另一說是當(dāng)時官方授予的“校書郎”,得是經(jīng)過了科舉考試的才行,好比今天的公務(wù)員,必須先通過了國家的公務(wù)員考試才行,薛濤一介女流,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要朝廷授之“校書郎”一職根本是無稽之談,但這職位,也如今天分體制內(nèi)的和體制外的,體制內(nèi)的需經(jīng)過科舉考試,但體制外的,即各幕府私下聘請的,就不需要,授予即可。所以,很大可能,薛濤是武元衡私下聘請的“校書郎”。此說可能更接近歷史真相。也正因為此,在薛濤心里,武元衡是真正的貴人、恩人,不僅讓她脫了籍,擺脫了卑賤的地位,而且還讓她具有了獨立人格,能和大家平起平坐,甚至某種程度上是“人上人”,是官府幕僚“校書郎”,成了“士”。武元衡治蜀七年返朝為官,公元815年上早朝被刺身亡,薛濤聞聽此消息,當(dāng)即以無限悲切之聲寫下了“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舊仙舟。凄涼逝水頹波遠(yuǎn),惟有碑泉咽不流”(《摩訶池贈蕭中丞》)的詩句,表達(dá)無限的悲痛和哀思。此前有友人去長安,她賦有詩:“玉壘山前風(fēng)雪夜,錦官城外別離魂。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送盧員外》)與友人一起感念武元衡的情誼,直陳那一份恩,就是明證。
武元衡對薛濤,應(yīng)該說有欣賞,有憐惜,更有敬重。有否男女之情,未見明確史料,不能妄言。至少是視若知音,惺惺相惜的。佳人綽約的風(fēng)姿、姣好的品貌,他激賞;佳人卓越的識見,超拔于普通女子那種憂國憂民之心,更受他器重。“月上重樓絲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滿堂誰是知音者,不惜千金與莫愁?!保ā堵牳琛罚┰谶@首寫給薛濤的詩里,他流露出滿心的迷戀和贊美,也展露出一股豪氣。可能正是基于此,他能摒棄一切偏見舊習(xí),沖破藩籬,為薛濤脫籍,并聘之為“校書郎”,給了韋皋當(dāng)初不能給薛濤的身份。當(dāng)然,也可能因他是武則天的曾侄孫和狀元詩人出身的身份,讓他對薛濤的才情有更充分的認(rèn)識,因而也更欣賞,更憐惜,更有底氣、豪氣為薛濤脫籍、授“校書郎”。而薛濤對武元衡,料想有了韋皋的前車之鑒,年齡與自己相差雖相對小了一些,仍是如何欣賞,如何感恩,如何投契,但對方畢竟是朝廷大員,薛濤怕是已不敢有多少非分之想,而只能謹(jǐn)守一種禮貌,維持一種分寸吧。
薛濤脫籍以后,真踐行“山水屏風(fēng)永不看”,僻居浣花溪畔,萬里橋邊,有事才前往幕府,酬唱應(yīng)和,不僅武元衡,之后的歷任西川節(jié)度使,王播、段文昌等,都與之相處甚和諧?;蛟S是因了他們的照應(yīng),她此后的生活一直較為優(yōu)裕。除此之外,她因愛寫小詩,發(fā)現(xiàn)紙張條幅過大,常有浪費,別具匠心地命人將紙裁小,浸入芙蓉花汁,制成深紅小箋,風(fēng)行于世,時號“薛濤箋”。
薛濤當(dāng)年苦心制彩箋的酬寄對象,最大可能是元稹。
公元809年,9歲能文、16歲明經(jīng)及第的才子元稹被提拔為監(jiān)察御史,奉命出使劍南東川。據(jù)說元稹早在長安時聞聽到薛濤的艷名、詩名,就心向神往,頗有“但愿一識韓荊州”,親睹芳顏的念頭。此次到東川公干,他即在友人司空嚴(yán)綬的引薦下,邀薛濤到梓州私相約見。那個年代,詩友相見,詩是調(diào)料,也是磚石。薛濤一首《四友贊》“磨潤色先生之腹,濡藏鋒都尉之頭,引書煤而黯黯,入文畝而休休?!毙蜗蠖擅畹匾髟伖P墨紙硯這文房四寶,當(dāng)即將大才子元稹折服。于是,一個是帥俊才子,一個是貌美才女,年華又正相當(dāng)(若薛濤確系生于公元780年左右,兩人年齡即恰相當(dāng),非后世傳說的“姐弟戀”),一見之下,立即傾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碰撞出炫麗而熾烈的愛情火花,分分秒秒都難舍難分,纏綿復(fù)沓。那次相見,傳薛濤在梓州滯留了三個月,直到元稹完成公干,返回長安,薛濤才與他灑淚而別,回到成都浣花溪。從此開始癡癡地守望,望良人音信,望復(fù)相見。
可誰知,這原是一個滿口花言巧語很會粉飾自己的浮浪子弟。他以自己早年的親身經(jīng)歷為底子創(chuàng)作的《鶯鶯傳》,貌似愛情至上,實是始亂終棄,他為了攀娶高門韋夏卿之女韋叢,絕然拋棄了“鶯鶯”。后韋叢病逝,他寫悼亡詩,留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等名句,儼然一副感情深摯、恩恩愛愛、矢志不渝的樣子,但其實,他與薛濤燃燒愛火、纏綿難舍時,韋叢正病在長安家中的床上。韋叢逝后,他很快就納妾安氏,后又續(xù)娶妻裴氏。對薛濤,與其說是他們的愛似櫻花,有多絢爛,就有多短暫,不如說那根本就是他獵艷的心性,是逢場作戲,是虛榮,看他的詩集《使東川》中《好時節(jié)》一詩:“身騎驄馬峨眉下,面帶霜威卓氏前。虛度東川好時節(jié),酒樓元被蜀兒眠?!币伤茖⒀茸髯课木?,兩人的情事果然不假的話,這詩,完全就是赤裸裸的炫耀。也或許,是薛濤曾經(jīng)的樂伎身份,讓他至始至終就沒把她當(dāng)作一個婚娶對象,而僅是一時的玩樂對象。
這邊廂薛濤,許是實在太渴望愛情,渴望一個貼心人了,被元稹的浮詞蜜語所惑,竟以為自己終于覓到了知己,于是不管不顧,傾盡全力,如飛蛾撲火,一意投注自己的感情。從和元稹分別那一刻起,思念就開始泛濫:“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昔,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保ā端陀讶恕罚┙酉聛硎强嗫嗟钠谂危蜗嗑?,盼耳鬢廝磨,永結(jié)同心:“ 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池上雙鳧》)然而,苦苦的守望沒有任何結(jié)果,癡癡的期盼終是一場空。元和九年(公元814年)春,聞知元稹被貶江陵,妾安氏病逝,十分郁悶、落寞,想念薛濤。薛濤以為最后的機會來了,決定主動出擊,赴江陵會元稹。沒有資料顯示兩人到底有沒有見上面,或者說見面的情形如何,有說其時元稹正與江南名妓劉采春打得火熱。薛濤事后回憶其情其景,非常傷心:“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間共說相思。”(《牡丹》)無邊的相思,換來的是難言的哀痛,怎一個“悲”字了得。“西風(fēng)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保ā督叀罚M腹的幽怨,難以言表。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元稹的好友白居易,亦仰慕、欣賞薛濤的才情,與薛濤有詩文唱和。許是知悉元稹的所有情事心思,不忍見薛濤深陷此情中如此憂傷不能自拔,便貿(mào)然寄了首《贈薛濤》給薛濤:“峨眉山勢接云霓,欲逐劉郎被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風(fēng)猶隔武陵溪。”委婉告訴薛濤,她與元稹這份情,是不可能有結(jié)果的,勸她放棄。
一語驚醒夢中人!更何況這是一個極有個性,極重自尊的人。估計薛濤收到白居易這首詩時既羞憤,又哀傷。哀莫大于心死。痛定思痛,埋葬憂傷,斬斷情緣,自尊自重,方是最明智的選擇。之后,薛濤似乎真就決了塵世的一切念想,著上冠服,以道教居士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晚年更將住處搬離到了成都北郊的碧雞坊,建了一座吟詩樓,避世而居。樓不遠(yuǎn)處是始建于隋的佛教寺院文殊院?;蛟S,在道法自然的羽化修為中,在青燈古佛氤氳的余韻里,人更能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心靈的皈依??上П屉u坊薛濤吟詩樓的原址,早已蕩然無存,不過在鬧市中,仍是一清幽的小巷,鱗次櫛比的街鋪,不算寬綽但較整潔的街面,行人步伐不緊不迫,散淡從容。鄰里過往,或許每天上上下下從這里經(jīng)過無數(shù)趟,未必能想到腳下這片土地,著名的女詩人薛濤也在此跺過步,生活的姿態(tài),肯定有某些相似。歷史很難原樣復(fù)原。而今望江樓公園內(nèi)的薛濤紀(jì)念館不遠(yuǎn)處的江邊,倒是摹建了一座兩層高的吟詩樓,亦是為紀(jì)念薛濤。
仿佛一切都成了過往。
事情卻還沒有完結(jié)。某天,春風(fēng)得意的元稹忽然想起了遠(yuǎn)在蜀地的薛濤,想起兩人往日美好的旖旎時光,不甚唏噓,一激動寫了首《寄贈薛濤》,說“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想重續(xù)舊好。但萬千波濤已過去,此時的薛濤,已心若止水,淡定地回道:“詩篇調(diào)態(tài)人皆有,細(xì)膩風(fēng)光我獨知。月下吟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保ā都呐f詩與元微之》)既自信矜持,又暗含諷喻。兩人的感情至此風(fēng)流云散,直至公元831年,元稹先于薛濤一年病逝,再無交集。
最神奇的是,公元831年,那只孔雀也死了。那只當(dāng)年韋皋平定西南后,南詔向韋皋貢贈的孔雀。當(dāng)時對于這具有象征意義的稀罕之物,誰都不知道怎么處理。韋皋征詢薛濤的意見,薛濤建議“開池設(shè)籠以棲之”,于是韋皋便真的給這只孔雀“開池設(shè)籠”,讓之享受專寵待遇。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后來的西川節(jié)度使換了一任又一任,但這只孔雀,一直享受著它的專寵待遇,并和薛濤一起,成為西川幕府的一道風(fēng)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友們唱和的詩文中,武元衡、王建、李德裕、劉禹錫等人的詩中,都有其出場。一般孔雀壽命二十余年,這只孔雀,僅估算它在幕府呆的時間,也有近三十年,死雖令人傷感,卻也算高壽而終,其命可謂不哀。
將感情收斂起來,專意于修身養(yǎng)性的薛濤,深居淺出,對幕府官場的應(yīng)酬似乎也益發(fā)沒有興致,蕭疏簡淡,能推則推。身體也每況愈下。公元832年,昔年曾一起出入韋皋幕府的好友、同事段文昌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某日邀薛濤去同游成都市內(nèi)名勝武擔(dān)山,薛濤亦以詩《段相國游武擔(dān)山并不能從題寄》婉言相拒:“消瘦翻堪見令公,落花無那恨東風(fēng)。 儂心猶道青春在,羞看飛蓬石鏡中?!?/p>
同年,薛濤病逝于吟詩樓。嗣后,被葬于錦江邊的一方荒地,段文昌為其刻碑,親筆題寫“西川女校書薛洪度墓”,以志薛濤的一縷香魂。
今日的望江樓公園內(nèi),竹林深處,掩映著一座“薛濤墓”,墓的基座由三層紅砂條石砌成,正前方的碑石天圓地方,刻有“唐女校書薛洪度墓”八個大字。翠竹環(huán)繞,清風(fēng)微拂,雖說盡頭處的圍墻之外就是一條馬路,但墓地周圍的整個氣氛還是幽靜、肅穆的。在這樣的地方安歇香魂,薛濤應(yīng)該還是釋然的吧。遺憾的是,這是一座假墓,是上世紀(jì)90年代為紀(jì)念薛濤而造的,里面并無薛濤半分尸骨。薛濤到底葬于何處?在學(xué)界沒有定論。從晚唐詩人鄭谷的詩:“渚遠(yuǎn)江清碧簟紋,小桃花繞薛濤墳。朱橋直指金門路,粉堞高連玉壇云。”(《蜀中》之三)人們推斷出薛濤墓在今成都九眼橋旁的錦江之濱。又據(jù)清人熊斌《鴻雪偶存》記載,知道至少在清道光二十九年(公元1849年),薛濤墳位于“浣箋亭外里許”——浣箋亭,即為紀(jì)念薛濤,清嘉慶十九年(公元1814年)四川布政使方積、成都知府李堯棟,在前人命名為“薛濤井”的井旁,修建了一個亭子,此亭后世遭毀,又在原址重建。亭整體結(jié)構(gòu)呈“品”字形,亭身為攢尖四坡頂,正面的兩檐角翼然飛翹,與亭相連接有五間懸山式屋宇,白墻花窗、朱柱青瓦,整體看去,古樸莊重。有人懷疑說薛濤生活在萬里橋邊,死后應(yīng)葬在附近,即薛濤墓應(yīng)在西南邊的萬里橋邊。但晚年薛濤已移居西北角的碧雞坊,且20世紀(jì)60年代,與望江樓公園一墻之隔的四川大學(xué)校園內(nèi),亦發(fā)現(xiàn)有一座題寫有“薛濤墓”字樣的墓碑,此位置正在“浣箋亭外里許”,可惜在“文革”中被毀,而今蹤跡全無。但薛濤墓大致在此處應(yīng)為不謬。不過,此也罷,彼也罷,伊人已逝,尸骨早化作了塵土滲入地下這片土壤。作為后人,更多的是緬懷她那非凡的人生,體悟她當(dāng)年的心境,憑吊她那份才情。
薛濤一生,總體安閑,卻也有大起大落,經(jīng)歷了坎坷。許正因是這樣的人生,讓她有異于同時代一般女詩人、甚至很多男詩人的見識??此脑?,有對邊地軍民苦難生活的同情,“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薄奥劦肋叧强啵竦绞贾??!保ā读P赴邊有懷上韋相公二首》);也有對修復(fù)蜀地戰(zhàn)亂瘡痍的渴求和呼喚,如“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保ā痘I邊樓》)比之妒忌殺婢的魚玄機、會寫兩句艷詞的劉采春、一門心思只在丈夫身上的黃娥,薛濤的視野無疑高卓豪邁許多,有些鶴立雞群、遺世獨立的味道。其同時代詩人王建即賦詩說:“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lǐng)春風(fēng)總不如?!保ā都氖裰醒罚┟魅撕鸷嘣谔圃娧芯俊短埔艄锖灐分?,說“薛工絕句,無雌聲”;清代文人陸昶在《歷朝名媛詩詞》中評論說:“濤詩頗多,才情佚蕩,而時出嫻婉,女中少有其比?!毕ぷx薛濤的詩作,這應(yīng)該說是一種確論。
也可能,上述全是猜想。有說歷史上曾經(jīng)有兩個薛濤,一個僅有美貌,無才,即妓女薛濤;另一個有才,貌平,名薛陶。是耶非耶?現(xiàn)今沒有詳細(xì)的資料考證。我以為,且不論之是一而二,還是二而一,一千多年來有這么多關(guān)于“薛濤”的故事、薛濤的詩作流傳,至少說明在歷史的天空出現(xiàn)過這樣的女性,其名,其才,其情,已如一顆亙古不滅的星辰,深嵌在成都的歷史、地理坐標(biāo)上,并還將繼續(xù)熠熠生輝下去,百年,乃至千年,萬年。
(責(zé)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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