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
總是邂逅一年又一年的畢業(yè)季,然后因為某個畫面,鋪天蓋地地想起你。
【1】
周六的晚上,我去離家很近的一個大學校園操場跑步。跑到東南角時,看到了坐在草坪上的那兩個姑娘,正在認真地分吃一個西瓜。其中一個姑娘,穿了大擺的白色長裙,裙子的下擺在她身后的草坪上鋪展開來,在幽然夜色中格外醒目。
夜跑的人三三兩兩在她們身邊穿行而過。沒有人留意她們,除了我。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她們在用這種方式告別,在6月末,在這個盛大的畢業(yè)季,在幽靜的夜晚,告別她們的大學、友情,還有……最肆無忌憚的青春。
忽然就想起了你。
想起屬于我們的畢業(yè)季。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工作了,在青島一家不入流的雜志社。說是雜志社,做的是那種投遞雜志,以廣告為主。你來找我的時候,我在做辭職的打算,編輯工作性質和我想的不一樣,后面跟著定量的廣告份額。跑廣告非我所長。
我沒想到你會來。
你說寧寧,我們去吃飯吧,然后去看電影,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看通宵,特別棒。
你說得那么自然,好像我們經(jīng)常去做那些事一樣。而我,在愣怔了兩秒鐘后便大聲說,好啊,咱們去吃飯,然后,去看電影……
那一刻,我決定了辭職,所以連假都沒有請,我跟著你走了。
【2】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棧橋,然后吃了中山路最出名的烤魷魚,還有四方路的刀削面,然后乘公交車沿著魯迅公園、八大關、五四廣場……一路向前,在夜晚來臨時,來到海邊叢林深處的那家療養(yǎng)院。那個大院深處,有一家老式電影院,在周末通宵播放一些老片子。
你的特立獨行還有你的奇思妙想,和我想過的一模一樣。我確定這四年漫長的時光,我們所有人幾乎把這個城市摸透了,那些好玩的好吃的,地下的迪廳包括溜冰場,但是除了你,沒有人會知道這樣一個地方。
你和別的姑娘都不一樣。也正是這種不一樣,讓我們在整個大學都形同陌路。是的,在那天之前,我們甚至不曾有過任何交集,除了每次擦肩時,那種短暫而匪夷所思的對望。
原來你也早早留意到我,就像我早早留意到你一樣,盡管扎堆在人群中的我,那時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姑娘,蘋果臉,短頭發(fā),個頭低低,發(fā)育不良的身材,愛笑,隨和……而你,從相貌到氣質都散發(fā)著冷冽,棱角分明的輪廓,像極了年輕時的周迅。你高出我一頭還多,從身邊經(jīng)過時,總給我一種無形的壓力感。你還抽煙,在夜晚的洗手間……你的眼神里寫著拒絕、冷淡和不在乎。
我們不在一個班,教室相鄰,也不在一個寢室,住在斜對面,相遇是每天都要經(jīng)歷的過程。也只是相遇而已,你從來都是一個人,一個人上課下課,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去浴室,一個人逛街,一個人排隊買回家的車票……我和你相反,隨時扎堆在某個群體,一起翹課、看電影、溜冰和蹦迪,甚至一起去酒店開房看歐洲杯。唯一的不同,是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在一些所謂流行雜志發(fā)表文章,有稿費可收,稿費單貼在學校門口收發(fā)室的玻璃上,醒目而招搖,為此小有名氣……
【3】
完全不同的我們,就這樣無數(shù)次在教室和寢室的走廊擦肩,不發(fā)生任何交集,卻總會有一次次的對視,迅速而短暫,我們不約而同看對方一眼,靜靜地,然后錯身而去。
唯一真正算是靠近過的那一次,你告訴我,你也一直記得,是在入學第一年的秋季運動會,我們代表兩個班參加了最后的接力賽,我跟你同跑倒數(shù)第二棒。就在我們等隊友的時候,起了大風,當時我們都穿著單薄運動夏裝,在風吹來那一刻,凍得不約而同一哆嗦,然后,我們就一起笑了起來。
你不一定有很多故事,但個性鮮明,長久地桀驁不馴,不屈服于孤獨,時間和環(huán)境都不太容易改變你,說白了,我覺得你有點兒狠,包括大三那年,你喜歡上的那個男生。他出了名的各色、偏執(zhí)、叛逆,是那種因家庭拮據(jù)買不起大房子而只能睡著陽臺長大的男孩子,他有一年寒假騎著摩托車去日照找你,在高速上被警察圍追堵截……他找到你時,幾乎快凍僵了。
他從任何一個方面都配不上你,可是你卻高調地和他在一起了,不惜每個月搭上生活費給他買畫板、油彩,翹課陪他寫生。我去你們寢室找別的姑娘時,看到他給你畫的肖像,我看了一眼畫像上你的眼神,當時有種驚呆了的感覺,我忽然明白了你為什么選了那么一個混蛋——他,懂你。
我也懂你。但是,我們沒有交集。
【4】
而畢業(yè)季已經(jīng)到來,那些即將分別的情侶,那些同一寢室朝朝暮暮四年的伙伴,把整個校園弄得兵荒馬亂。我用所謂的上班來逃避這種氣氛,不想陷入其中。大學里,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其實并無遺憾,除了……也許你不相信,那些天,我很多次在部門領導布置廣告任務時走神想起你,有一種遺憾,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你知道,那天你的出現(xiàn)讓我何等震撼。我只是努力不動聲色,努力平靜努力淡定得就像你那樣,然后,我們保持著同一個節(jié)奏馬不停蹄去做那些事,通宵的電影竟然播放了《羅馬假日》,我和你并肩坐在古老的木頭長椅最后排的角落,看著銀幕上當年的赫本笑得不能自已,笑著笑著你忽然說,我怕再不去找你,就真的來不及了,你肯定不會主動找我的對吧?
什么?我轉過頭在銀幕忽明忽暗的光線里沒心沒肺地問你時,耳朵清晰回放了你的話。然后我又張著嘴巴應著,嗯,嗯,嗯。
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我的畢業(yè)季,正式落幕。
兩天后,你去了北京。扔下你的男生,你的家鄉(xiāng)日照,你停留過的青島,還有我。你的目標非常明確,北京,只有北京。
那之后,我們沒有再見面。
有時候過很久會聯(lián)系一下,我記得有一次你說,寧寧,我現(xiàn)在非常窮,連青菜都吃不起,每天中午喝一罐可樂,有一天經(jīng)過菜市場,看到里面綠的紫的菜,竟然叫不出名字……
又過了幾年,有一次你說,寧寧,我現(xiàn)在再也不缺錢了。
然后又過了幾年,你曬出一張女兒的照片,她有著和你雷同的五官。
而我,這些年一直一個人,生活在中庸的鄭州,安穩(wěn)又單調,連夜跑的地點都固定不變。那所大學的塑膠跑道,被我從簇新跑到了陳舊。也為此,總是邂逅一年又一年的畢業(yè)季,然后因為某個畫面,鋪天蓋地地想起你,想起那一年的夏天,青島,江西路62號的那所帶著坡度的院校。
想起只有兩個人的畢業(yè)季,那么倉促而聲勢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