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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飛鳥

    2016-10-26 19:10:51李風宇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16年10期
    關鍵詞:雜文

    李風宇

    寫寫文章,搞搞文字工作,不是歷史的誤會,而是上蒼對他的恩賜,一筆還不錯的文字救了他。我時常這樣想。

    翻檢父親李克因先生的文稿時,耳朵邊老響起先生蒼老的京腔:“狼舞蹈起來是要吃人的!”

    “怎么辦?”

    “趕快跑!”

    克因先生如此教導我??艘蛳壬囊簧坪蹩傆幸活^狼跟在身后,如影隨形。因此先生好多時候是痛苦的。當然,狼也有休息的時候,這位京戲票友就也停下腳步,唱一唱“空城計”,表示自己并不張皇失措,還很愜意。有的時候竟然忘乎所以,寫起雜文,議論起時事來。這就超乎客觀實際,既然逾矩,遭到棒喝是必然的。

    克因先生身材高大,曾經(jīng)是籃球場上的中鋒,有人開玩笑說他天生異象。他的母親是滿族人,正紅旗,父親則是漢族,按中國傳統(tǒng),族系當然是隨父親??缱逋ɑ榈暮蟠欠褚斆餍繘]有考證過。反正克因先生是很有智慧的,四十年代初,國民政府在《中央日報》上發(fā)起抗日征文,他當時是流亡西峽口的河北國立一中學生,這位莽撞少年一稿中的,居然得了個一等獎。獎金六十塊現(xiàn)洋,這個數(shù),放現(xiàn)在也委實不少。我問:錢呢?他沮喪地告訴我:被省政府主席的兒子“借”走了。當時大家都窮,克因的父親當時亦是省府委員,聽說后呵斥了這位得獎少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報刊投稿,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是為了將那幾塊現(xiàn)洋掙回來?不知道。

    克因先生的父親李竟容在陸軍大學研修武學時選修的是德語,公暇翻譯德文版波斯詩人奧瑪珈音的四行詩集《魯拜集》。受其影響,當年,克因先生亦喜寫新詩,據(jù)他說,曾寫了一大堆,后來不知為什么,不再寫亦不喜讀看。

    他是在重慶沙坪壩考入中央大學的,這位思想活躍的學生專注于學業(yè)之外,還四處投稿,寫出一大堆不合時宜的小說、雜文,針砭時弊,問道未來。這一段倒也沒有招來什么禍端。1948年先生在南京中央大學園藝系讀大三時,想找個差事干干,弄點“外快”。一不留神,在家不錯的報紙上看到一則招考《南京人報》“練習生”的廣告,前去報名,一不留神竟被錄取,同榜三名,兩男一女。說是招練習生,實是當記者用,第二天就帶著“本報記者”的名片去跑新聞,虧得已經(jīng)有了幾年發(fā)表短文的歷史,于文字上不吃虧,也就天天能完成發(fā)稿指標。但忽然一不留神,在一版頭條發(fā)了篇《中央大學校長“拐款潛逃”》的新聞,極可能受先生的影響,不知那女練習生是否留了神,竟然發(fā)了一篇《首都警察廳長“拐款潛逃”》的新聞。拂曉出報后,他們還很不留神地在喝粥,忽得“外線”電話,說快跑,刑警隊來抓人了,先生沖出大門,滿載刑警的吉普車已遙遙在望,眼見無路可逃,急中生智闖進不遠的殯儀館,躺在空棺里躲過此難。這兩篇文都被當局媒介認定為反動文字。

    惹出大麻煩是在1948年底,當時他仍然在張友鸞先生的《南京人報》當記者,而且在南京文學界已小有名氣,其時內戰(zhàn)勝負基本已分,趁著名文人紛紛袖手之時,四下里投稿,雜文、時評于各報四處開花,彼時先生年輕氣盛,寫起稿子來輕重不分,忽一日砸出一篇《探監(jiān)記》,既罵了當局又罵了警察,招惹來滿滿兩汽車警探,警察先砸爛了地處鬧市的報館,還指名抓人。幸得工友提醒,拔腳走人,才逃過一劫。

    不久前,整理克因先生的舊物,翻到一大沓舊作,這篇名為《探監(jiān)記》的雜文刊載在1948年9月14日的《益世報》上,現(xiàn)在重讀甚為有趣:

    探監(jiān)記

    一位朋友最近以一個“摩登”的罪名被捉將牢里去,聽說也許得在里面住上三年五載。

    我和他交往一場,自然應該盡盡朋友之誼,但因為他們是不準接見客人的,所以我只好送點東西,聊表寸心了。

    送東西要考慮三個條件:第一須不是違禁物;第二是他最需要的,第三是我能負擔的。

    聽說他們在里面只許看風花雪月的書刊,但是我這位朋友偏偏不喜歡這一套,寫信呢;更是在禁止之列,那么他一天到晚,大抵只是吃飯拉屎和睡覺了,針對這種情形,我給他買下了面的東西:

    大便總是需紙的,于是買草紙一刀。

    在牢里住宿酌人,盡管已失去自由,然而起碼的衛(wèi)生還有維持的必要,于是買七星肥皂一塊。

    聽說他們的菜并不足以佐餐,于是買醬菜,聽說他們的飯也不足以果腹,于是買“花旗式面包”四只。

    為了使他睡得更舒服一些,于是我?guī)Ыo他一只軟軟的枕頭。

    好了,一應俱全,于是我手里提著,臂間夾著,心安理得地直奔監(jiān)獄而去。懷著異樣的心情,我這樣跨進了監(jiān)獄的大門。

    現(xiàn)在開始“檢查”所送物品了,工作進行得真夠慎重。

    一位先生帶來的一盒蛋糕,一只只被拍兩半,那位先生不大高興,連忙阻止。

    “你還想送不想送?”檢查員聲色俱厲。

    蛋糕的主人默默地屈服了,而蛋糕開始被拍成四塊了。這樣的話,似乎拍成八塊也未必能絕對保險,如果蛋糕的每一個原子都有“問題”,那就是用磨粉的檢查法,也是無效的。

    我簡直想入非非了,想著想著已經(jīng)輪到自己。

    我呈上所帶的東西。

    草紙竟馬馬虎虎地通過了,真出意料之外;就物論物,它應該是最容易隱藏“罪惡”的淵藪呢。肥皂呢?好像他們并沒有準備夠快的刀子,不然,一定要把它切得片片如雪花飛的,于是它也幸免了。

    醬菜被打開了,但是似乎他們已不再具有把它們塊塊切開的興致,所以也僥幸通過。

    但花旗面包卻遭難了,當那漂亮的外衣被粗魯?shù)貏冮_以后,便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握了幾下,于是,胖胖軟軟的身體馬上變得瘦骨嶙峋傷痕遍體,五個爪印深深地刻到中心,而且終究避免不了慘遭撕裂的命運。

    面包何辜,面包何辜!

    其實,正因為花旗面包太軟弱了,處置它們實在并不費吹灰之力,所以檢查員們也樂得逞逞威風;假如要換硬朗的黑面包,想必不至于遭如此的厄運的。

    好在遲早總得入肚,經(jīng)過這樣的糟蹋,似乎也不至于影響到吃者的食欲,差堪欣慰。

    好險,好險,幸虧我沒有錢再買雞蛋,不然,還不是被一個個地敲開,看看蛋黃的中央是否藏什么違禁物嗎?思想起來,好不令人害怕。

    這不過是一樁小事而已。

    但是如果你從小事看到大事,再用大事來印證小事,你就會曉得所以如此的道理。

    被克因先生稱為“大先生”的張友鸞先生是民國著名報人,學問精深,為人寬厚,著作等身,克因先生視之為師長。到了晚年,克因先生還一再嘆息:“給大先生惹了麻煩?!苯夥乓院?,《南京人報》以其歷來的進步性很快復刊,仍由原來的總經(jīng)理張友鸞先生主持,克因先生應邀參加,擔任總編辦主任,于是先生這個中央大學園藝系畢業(yè)生,就在一系列“不留神”里走上記者、編輯、作家的道路。

    克因先生用過的筆名有幾十個,其實他的本名叫李利之。四十年代末,大軍渡江,南京解放,較為有名的文化人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廣州,還有的渡海去了臺灣,偌大南京城只剩下一些青年作者,這些人都是朝氣蓬勃的理想主義者。當時的南京是中央直轄市,作家路翎出任南京市軍管會文藝處創(chuàng)作組組長。1949年春之將盡的某一天,路翎奉組織之命將這群游兵散勇召集起來,在南京原中央政治學校內召開了首次南京市文學作者座談會,作家兼郵電印刷廠老板孔羅蓀陪著氣宇軒昂的路翎來到會場,孔邊走邊對路翎建議:“南京文學青年還有一些,但都是些游兵散勇,有必要組織起來?!?/p>

    參加會議的作家和詩人有劉力理、楊琦、李克因、高加索、鐵馬、荃里、屠益范、蔣虹丁等一眾無頭之鳥,其中尤以詩人劉力理最為活躍。此為南京城解放后文藝活動之嚆矢。后來,解放區(qū)大批文化工作者涌到,這批人也就屏氣斂息,寫作勢頭逐漸式微,從此謹小慎微地當起小學生。數(shù)年后,路翎成了“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孔羅蓀擔任了《文藝報》主編。與孔羅蓀、路翎等文壇名人的交往,也是他以后倒霉的原因之一。多年后孔羅蓀先生尚記舊事,不久前,文學評論界前輩吳泰昌先生對我說:“八十年代時,我在《文藝報》工作,羅蓀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到南京出差的時候,羅蓀特意囑咐一定要去看看李克因,所以,我一到南京就去了你家……”

    五十年代初期,克因先生在中共南京市委宣傳部工作,負責文藝工作的指導,名稱叫“指導員”。彼時市委宣傳部在原國民政府考試院衡鑒樓辦公,說來也巧,他的辦公室就在1946年其父擔任考選委員會委員的辦公室樓下。于是熱情洋溢、揮汗如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寫,被市長、書記點著名寫講話稿,市委大院都知道“大老李”是一稿過的筆桿子。這不是好事,這是個社會分層、階級斗爭的歲月,有一位領導曾經(jīng)諄諄地對他說:“要珍惜組織對你的改造……”

    手無縛雞之力,但是一支筆有的時候也能救命。人啊,塵事中的事,還真的不能想得太絕對。客觀地說,克因先生是想努力適應現(xiàn)實,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但是主觀的慣性是一時去除不掉的,人生如同唐三藏去往西天的旅行,要經(jīng)歷許許多多的磨難,“通達”就不會視其為苦。

    數(shù)年后,有人檢舉他是“胡風分子”,這個“胡風”他確實不認識,也沒有聯(lián)系過,但是與路翎是打過一些交道的,也就是在孔羅蓀當老板的印刷廠里一起喝過幾杯白開水,侃一侃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事情,這間印刷廠設在南京城南一家劇場后面的僻巷里。當時的審干工作還是比較嚴謹專業(yè)的,克因先生被叫到一間窗明幾凈的辦公室談話,負責組織工作的領導說了幾句過門話,說是談一談,有問題的話講清楚就可以了,不要有思想包袱,然后又強調了政策,下面的問話大約是康生當年從蘇聯(lián)回來傳授的“格伯烏”式的專業(yè)訊問:

    “臉色發(fā)白,很緊張嘛!”

    克因先生茫茫然,這間辦公室里又沒有鏡子,只好尷尬地等待下一句發(fā)問。半晌,忽地一聲吼,聲震四壁:“怎么又紅啦?”

    克因先生感到好像“三打祝家莊”里頭的一折戲。

    這時,組織干部目光炯炯,兩片薄唇一張一合,陰冷刺骨:“手在抖嘛,心里沒有鬼,為什么要抖?”

    克因先生還想辯解,但是額頭上已經(jīng)沁出汗來。

    那時,曲波先生的《林海雪原》還沒有問世。

    后來,時光好起來,寫了《燈下煮酒論英雄》等一大批雜文,有一陣他每天包辦了當?shù)貓蠹垘讉€版的稿子,省內省外投發(fā)雜文,筆名多達幾十個,這時有人說他是“右派分子”,經(jīng)查,無有實據(jù),不了了之,但失眠癥由此而起。還是由于能寫,1959年被推選為省先進生產(chǎn)者,開大會時他與畫家傅抱石同為文教組的召集人,這應該是他前半生最好的時光。

    在江蘇,克因先生的文章當然不是最好的,更談不上是引領潮流的風云人物,但“文革”卻是從他頭上開始開刀的,實在是匪夷所思。大約是在1965年底,江蘇省里文化界在東風劇場開大會,領導點出四篇文章為毒草,他發(fā)表在《雨花》雜志上的中篇小說《家庭問題》位列其中,說是寫了“中間人物”,被點名的另一篇小說也是他指導創(chuàng)作的,第二天《新華日報》即登出批評文章。后來聽說拋出他們是為了保一些“資反路線”的自己人,當然,那些真正的牛鬼蛇神最終也沒有能逃脫革命群眾雪亮的目光,不久就被一個個揪了出來。以前克因先生看到不順眼的事便寫文章針砭之,如今痛遭棒喝,正應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句老話。

    壓力最大的不是克因先生,而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位通曉五國文字的圖書編目專家,武漢大學畢業(yè)后曾參與接收民國中央圖書館,是該館第一位新中國的圖書管理專家,大約是因為愛書,嫁給了這位作家,省里文化界開揭批大會時,母親亦在會場,好多目光齊齊投向了她,好像那幾篇毒草是她寫的。于是母親回家很嚴肅地叮囑父親再不能寫了!

    五十年代初,五四運動驍將劉仁靜先生曾遭到厲聲訓誡:“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否則就叫你餓飯!”

    這個法子確實厲害,嚇倒了多少心高氣傲的文人。家累在身的克因先生答應我的母親:“再不寫了!”

    其實也寫不成了,一擱筆便是十年。

    不成想,1978年以后又遇到了好時光,“放毒”的機會委實不少,寂寞多年的克因先生技癢難捱,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炮制出上千篇的“毒草”來,刊載在海內外大小報刊之上,其中大部分稱之為“雜文”。說來慚愧,這些文章我大多數(shù)沒有讀過。不久前,克因先生的一位朋友主持出版他的雜文選集,讓我有機會將他的文章通覽了一遍,從文章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他不是在“錯覺中展開自己”,而是在用從容的步態(tài)丈量人生。

    我很喜愛泰戈爾的詩句,比如: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經(jīng)飛過。人的思想是無限制的,可以隨處飛揚,永無止境,哲學地說,這是一種如何看待世界的方式。有時候,蹉跎的歲月也會給作家提供創(chuàng)作靈感,泰戈爾的另一句名言可能說的也是這個道理——世界在躊躇之心的琴弦上跑過去,奏出憂郁的樂聲。

    人生苦短,轉眼就是百年,人生在世,就像一陣風,一刮就過去了,甚至不會留下一點點痕跡。季羨林先生曾經(jīng)說過:人生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那意思好像也包括他自己。季先生真是位通達的人。我見過許多視一方領地為禁臠,把持一方的莊家式人物,當權時都是大家名家,文名政聲大多得自于“話語權”,煊赫之氣直透云霄,事后都銷聲匿跡,不知去往何方,難得還有人記得起他們??艘蛳壬噪s文為生,其終生不以其為小文,記不得是鄭逸梅先生還是黃裳先生曾經(jīng)與他談論雜文時,說過:“小文不小?!痹谑罆r,有關人等曾議過也要為他出個文集,后來,時過境遷,到哪里找舊賬去。時至今日,在熙熙攘攘十多億人的塵世中還有人記得克因先生,記得他的文字,為他出書流布于世,敬畏之心驀然而生!

    先生在“人情世故”上缺少天分,也很不善于就此向懂行的人請教,后來形勢大發(fā)展了,仍然不懂,所以總是處于一種“孤寂落寞”狀態(tài),好在已經(jīng)習慣,日子還能將就著過,也就罷了。做一位獨立思考的人多么好,盡管他在思考問題的時候是痛苦的,但在交出答卷之后,他是愉快的,因為至少解答了自己的困惑,沒有虛度一生。

    其實,絕大多數(shù)所謂“作家”也就是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涂鴉者,窮一生之力,剛剛刻寫上“到此一游”,就轉身離去。用不了多少時間,風吹吹,粉末無存。

    寫到此處,夜已深沉,遙望窗外,遠處有一顆星宿在閃爍,豈乎是克因先生在茫茫天際祝福在塵世中盤桓的家人和朋友們?帶著無盡愧悔,向化作星辰巡游天河的克因先生報個平安。

    稱克因為先生,因為他不僅是我的父親,更是我的老師。

    原載《青春》2016年第7期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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