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石頭里的教堂

北野

一

如果你的眼睛不被蒙上

我還以為自己

正在山中練習(xí)著幻化的絕技

誰知道你已經(jīng)變成了

愛情中的妖精

你瘋瘋癲癲，胡言亂語

說的都是前世的事情

而我竟然麻木不仁

我留戀的仍然是你純潔的今生

你仿佛石頭

而我圍繞著你，要舉起多少波紋

才不辜負(fù)這歲月的沖擊

你是拖著尾巴的閃電

而我已決心要成為攔住你的天空

你中的毒，我無法緩解

你造的業(yè)，我也無法幫助

我的上帝啊

請寬恕我的罪惡和懶惰

像賜予我不同的生活和身體

緩慢的塵世之中

我需要一點一點地消耗自己

像砧板上的鐵

我喜歡被錘擊，喜歡你掄圓的弧線

把我的身體砸斷，筋骨重新繃緊

此時的父親光芒閃閃

而我的母親

正轉(zhuǎn)過身默默擦去淚水

二

從什么時候開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絕望

像一場突然降落的寒冷

月光停留在云中

品德高尚的君子陷入了渾濁的人群

而懷抱美玉的人

在任何一次藏匿中都會膽戰(zhàn)心驚

我的幸福是黑暗的

我的災(zāi)難有著明晃晃的面孔

傲慢的花崗巖

并不懂得鉆石的貧窮

而耳聰目明的鬼魂

也無法剝離開我熱氣騰騰的身體

現(xiàn)在我真想給你寫一封長信

這如果是古代

我想說：夜空，葡萄架下

如果我靈魂出竅

你就是那個四分五裂的人

三

大地上突然亮起燈光

正是我身體變暗的時候

空蕩蕩的曠野

裝滿了生活里游動的身影

河水和廟宇都是動蕩不安的

它們渾濁的屋頂之上

站滿了黑暗的幽靈

我無法回答此時的詢問

蘸著草地上的露水

我在白紙上寫下：“如此

漫長的人生，它需要的代價

是毀壞許多家和肉體”

現(xiàn)在，我還能留在風(fēng)中嗎？

我需要螢火的冰冷

它偶爾點亮的火把，被孤獨

捉住，提在一個人的手里

這不是冒犯，這是莊嚴(yán)的告別

應(yīng)該使用的手勢

它需要讓一座山看到

像最后一位漂泊的歌手

在夜色里緊緊咬住金黃的嘴唇

四

我的眼睛里有積雪

有憂傷，有早早醒來的世界

它們都是那些亡靈沉睡的村莊

而我高高地臥在云中

我的心里

裝著收留我的泥土和光

四個季節(jié)的野草

分出了四個世界的地獄和天堂

它們都有楔子的尖銳

也有毒藥的鋒芒

而我并不顧忌這些

我的笑聲，是給仇敵的

我的哭聲，是給梔子花上的恩人的

只有我自己，并不想留下什么

一個漂泊的空殼

被人間的風(fēng)聲鼓脹得像天邊的帆影

它藍色的遠景

涂上了我絕望的旅程

一座山峰的身世，代表了整個北方

而一個人的身世

只代表一顆心靈流走的方向

五

我用一磚一瓦造出的屋子

住滿了多少忠貞的人

我用炊煙和火焰造出的云朵

托住了多少閃電和雷鳴

在燕山深處，流水如鏡

百花盛開，每一個誕生的嬰兒

都可以叫共工和蚩尤

也可以叫黃帝，揮舞開山的斧頭

擅長女紅的母親

都日夜奔走在嫘祖轉(zhuǎn)世的路上

她們生育，織布，或造酒

在多少次死亡中，我變得

越來越自信，“死亡繼續(xù)工作”

燕山順著它的秩序，一會

變暖，一會變冷

只有幸福的人群，是不變的

他們?yōu)檎Q生所鼓舞

忍受著出生的快樂；而此時

每一座懸崖，都被神靈所嫉妒

直到它成為一個高高擎起的

棒槌，才獲得了所有母親的敬畏

一群潔白的女人，圍繞著它

傲慢的肚腹鼓滿了春風(fēng)

此時我造出的溪水

正滔滔不絕，它日夜沖刷著

一座山峰，沖刷著它

永遠也不停歇的忠貞和恥辱

這是我的燕山，它向陽的一面

懸掛著我明媚的命運

六

燕山高大的穹頂之下

一場戰(zhàn)爭正在醞釀

烏鴉黑色的翅膀運來的云朵

已經(jīng)有了千鈞之重

它們?nèi)珵闉跤兴季?/p>

那個巨大的鐘，就掛在

磬槌峰上，它向著星辰運行

此時的洪水有恍惚之力

花園里幻影重重

愛情和灰塵一起，正涌上胸口

刀子把果實刨開，刀子

也扎進了我的頭顱

停止了勞動的人露出莫測的笑容

而天堂是膚淺的

人間傳來的消息仍然灼熱而高貴

此時迎接我的是誰？

她長發(fā)飄飄，有女媧的美

有天鵝的手指，有月宮的湖水

一艘畫舫停在山頂上

并不代表我們已經(jīng)渡過了

最危險的時候

九月用巨石封住了一條山谷

九月同時也打開了另一座寶庫

這時一個在戲臺下陷入

沉思的女孩，正在劇中收獲

一個生活里孤苦無依的情人

多少年后，當(dāng)她回過頭來尋找

發(fā)現(xiàn)那個潔白的云影

仍然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

七

我在享受造山運動的時候

也在享受一場活埋

誰把燕山做了這樣的命名

誰把我放進了大地的子宮

“毀于人性的秋天

永遠也不掃凈孽子的門庭”

這個兇狠的句式

讓我結(jié)識了真理的烏云

我做事已經(jīng)習(xí)慣了和風(fēng)細(xì)雨

此時，我能不能把聲音

調(diào)成怒吼？我要大聲說：我的

行人、囚犯、船舶、地獄

河流曬干的身軀……

你們違背了蒸發(fā)的原理？

屋頂上有人向下發(fā)著霹靂

凋謝的花朵上，孩子們

都被震暈；泥水中的馬隊

風(fēng)聲挖空的峽谷

暴雨贏取了神秘的前程

此時的思想是幽暗的

它幾乎是敞開了另一個場景

明亮的歷史，并不值得閱讀

因為猛獸和人都被修改

從高處伸出的手，把它們捕獲

大地只留下了塵埃的身影

而我坐上一輛牛車

要不緊不慢地向山里走

鬼魂一定會把它趕進夜幕的

時間似乎可以用一生

八

在鐵里找到一個人

是多么不容易，砧板里幾乎沒有

新生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那脫袈?/p>

好像隔著許多肉體

打鐵的人有無數(shù)個身份

在雪花里，他有憂愁的面孔

在火焰中，他大口吐著腹中的灰

而在石頭里，他直接

就找到了自己的碑文和棺木

其中不斷冒出煙霧

和火星的墳塋里也埋著眾神

當(dāng)大地印滿了行走者零亂的腳印

你卻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也沒有

看見過他們紛亂的肉身

這是多么恐懼！而我在很早的時候

就已經(jīng)開始喜歡一座空山了

像喜歡一個先知和他的回聲

我知道我的生活，始終鐵青著一張臉

它暗藏的嘴唇，掛著這個世上

永遠也無法吹去的堅冰

而其中的幸福，僅僅是一小段

一小段短促而無聲的春風(fēng)

九

崖頭上是有路的，向上的路

走過幾個砍柴人

云中的柴，是異鄉(xiāng)開花的楸樹

它們馨香、濕潤

有寂靜的氣質(zhì)和高處的霉味

我認(rèn)識其中的幾個人

他們老態(tài)龍鐘，曾經(jīng)生活在村里

身后背著明亮的斧頭

一生都無法在石頭里脫身

現(xiàn)在，他們像白鶴一樣飛翔

有時也長出虎鹿的斑紋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

過于相信了一座山的玄秘

才敢丟掉普通人的肉身

并且漸漸學(xué)會了在其中脫胎換骨

現(xiàn)在那幾片云突然撤走了

砍柴人的身影也已無影無蹤

高高的崖頭之上

我悲傷的鸛雀和流云啊

正匯成白色的漩渦

它們提著我，向燕山的峰頂上飛

十

山后的世界，是我一直

猜不透的迷宮，它就是山外的

全部，它一直向遠延伸

如果你給它一匹馬，它跑啊跑

等它沮喪地跑回來的時候

這一片河山已經(jīng)易主

蒼翠的宮廷，染盡暮色

一個落魄的公子，在樓頭填詞

用詩歌的弱技，吐著千年的冤屈

一個枯萎的姑娘，在守著長亭痛哭

而后山的雪繼續(xù)下，傷心的美人

又變回了一個孤零零的白狐

重新降下的夕陽

為我虛構(gòu)了一片沉默的頭頂

十一

河流里的身影

可以追上風(fēng)的節(jié)奏

這些漣漪，我掀開，就看見了

她拐進后宮的樣子

一千年之后，她被騙出來

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

嫁做貧人婦，偶爾傷懷

她就像失國那天一樣揪心地哭

沒有記憶的風(fēng)，吹過

月亮的窗欞，群山合上天井

但并不關(guān)閉嘴唇

深夜里的嬉笑和嗚咽

怎么可能把我從深淵救上平地

而我還能一個人

從山腹里突然跑出來嗎？

像咬斷繩索的小獸

轉(zhuǎn)眼沖過了夜幕里靜靜的河流

而一路追隨我的

都是八百里燕山最古老的事物

十二

你在天空目睹的隊列

仍然是遵照秩序的

它由云中的斷裂之力掌管

它由憤怒的星辰和記憶派出

不屑于收回

這懸掛的崩潰，墜落的絕壁

它突然傾斜，拱起

我的脊背里埋下了尖銳的水晶

它的反光

一直穿透塵世，以及生死

滾落的火焰，破碎，冷卻，重新聚集

像這沉沉的灰燼

像重新長出的懸崖和草木

讓我永遠無法躲避

當(dāng)燕山不再斷裂的時候

我捉住了巨石和它危險的穩(wěn)定

也捉住了我飄蕩的靈魂

十三

如果這座山?jīng)]有人帶領(lǐng)

我就會繼續(xù)失去

在它空空的肚子里

我守著一塊托起森林的高地

忐忑不安

心里像裝著一群小丑

沙塵暴秘密地活著

每一條道路上

都有被羞愧的冰雪凍僵的人

諺語像往事一樣出現(xiàn)，等在那里的人

都有五花八門的面孔

寒流中的未來，會把他們

吹成另一個國度的居民

他們憨厚、樸實，膽小怕事

卻酒量驚人，常常邊喝邊哭

像熟知雪花融化之道的人

常常為自己流著屈枉的淚水

躲在暗中學(xué)習(xí)剪徑的人

到底有什么抱負(fù)？而把斧頭

埋在樹根里的寨主

是否在幻想它能長成參天大樹？

在我面前一直忙碌的母親

白天沉默寡言，夜里

是絮絮叨叨的鬼魂

她告訴我的真理，把我逼進了

許多時代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