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舊書

龐培

很多年前知道，寧波有個“天一閣”?！疤煲婚w”主人藏舊書，姓范，堪稱有明一代中國鄉(xiāng)間藏書之典范，行事老練又低調(diào)?！疤煲婚w”曾經(jīng)的相貌，今天的世人是無法想像的了。藏書樓三面或四面環(huán)水，建筑在一條鄉(xiāng)野河流岸邊上，自成一幢島嶼。首先，它改變、超越了自然界島嶼的范疇，這島上有樹木花草、春夏秋冬，但主要的空間景觀，卻是積雪盈尺的書籍，是幾乎第一時間摒棄了人間制度日常文明樣式的純粹、無言的書籍。其形象極其硬朗、質(zhì)樸、單純，十分鮮明?？梢哉f，在藏書這件事上，“天一閣”館主毫不含糊，絲毫沒有任何世俗角度的遮遮掩掩，這是為什么呢？還是所有各地搜羅出來的舊籍珍本，其內(nèi)在隱秘的價值無形之中在呼吁一名明代的寧波人，在那浩如煙海的書籍世界里四處搜索、妥善保管以后，在如何更完整地傳諸后代方面呼之欲出？某種程度上，正如陳年舊書往往派生出幾類特殊的寄生蟲?！疤煲婚w主人”及常熟、嘉興、吳江、江陰、蘇州等地文人在古代江南的藏書歷險，亦為中國文化、文字特有的漢籍古書世界里一個特別派生出的景觀。它自身成其為一個傳承，一種文化，這正是大眾所熟知的中國古代藏書（文化）。而寧波“天一閣主人”又在此地，在這個文化基點上更進了一步。達(dá)到了藏書，如何珍藏書籍抽象而惶恐的高度——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天一閣”主人實則常年處于矛盾又復(fù)雜的心態(tài)和感情里：他害怕中國的五行：金木水火土。害怕易經(jīng)八卦、朝代更迭和自然四季。對于書籍的保存，從一開始，他就有一種近乎于強迫癥的茍刻。他對自然界的真理膜拜到五體投地。正是因為這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五體投地，后代的世人才得以部分繼承到、觀摩到了“天一閣藏書樓”這一輝煌至極的古代文化的巨擘遺存?！疤煲婚w藏書”本身成其為書海中的珍本和孤本，每一個中國人都可能因為無出其右的存在而倍感驕傲。這是地球上其它民族、文明史上所罕有的；在天主教發(fā)達(dá)的西方，高山修道院的古堡內(nèi)，常年暗無天日的隱修室里，人們聽說過一代又一代的修道士們，為了上帝的神秘指令，召喚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跪坐著抄經(jīng)、存經(jīng)、傳遞經(jīng)文的傳奇、業(yè)績，但那是天主的召喚，是“我主圣明”的權(quán)威下的歷史冊頁。印度教、恒河兩岸的托缽僧、東正教徒……都有過古登堡印刷術(shù)之前，或中國的活字印刷發(fā)明前的長久發(fā)愿的修行及個人獻身。唯獨在中國，人們才在寧波“天一閣”，在司馬遷修撰《史記》，在先民們篳路藍(lán)縷的種種艱苦努力之深處，見出“一個人的宗教”，見出更加宏大、宏偉的在后人眼里不可思議的作品來。

珍藏。藏寶游戲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文學(xué)作品里感天動地的想像。既是人之常情，同時也是人的恒常感情世界里，從一開始天然兼?zhèn)湮膶W(xué)性的一種舉止言行。把某段經(jīng)歷和感情，某一類的見識視若財富，私底下?lián)碛兴瑩碛兴娜艘曔@一筆秘不示人的收藏為生命終極的寄托。換句話說：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一旦缺少，自己即與周圍蕓蕓眾生無異，跟悲慘的死亡差不多了。不管是金銀珍寶，還是詩歌、字畫、古書、冊籍，古今中外，無論歐洲歷史上還是中國，那些人生履歷進入珍藏階段的異人，都無一例外地瘋狂優(yōu)異。一方面，內(nèi)和外，精神或物質(zhì)的雙重收藏物品完全改變了他們的人生；另一方面，他們每天生活在自己秘不示人的想像王國中。人被其自身的珍愛之物所吞噬。收藏者在古老的圖書這件事情上，往往生活在一陣陣席卷而來的悲哀的幸福之波，一份狂喜里；書籍在自身承納著歷代這么多的智慧和美，只有它們或有可能抵消掉人類肉身的消亡。他們的尸體不會腐爛，正如滿屋子一直堆到天花板，運用各種名貴木料打造的書櫥書柜，保持著凡人無法進入的室內(nèi)恒溫的心儀的古籍一樣：我能否擁有這么多智慧以至永遠(yuǎn)不死？這是收藏者在普遍陳舊的世界里許諾給自己的未來愿景。他把書籍跟某種程度的自我相等同；為什么說收藏、藏書這件事天生具有文學(xué)性？答案很簡單：熱愛、虛構(gòu)、幻想。收藏者身上有一種針對生活的離奇的熱愛。他在其收藏的物品方面，既絞盡腦汁同時又不擇手段。這是一般世人所普遍見識過的。他生活在對于其遙不可及的收藏的真理和價值方面，層層虛構(gòu)、不斷充實又不斷渴求的心理階段。這方面的實例，我就不一一加以列舉了。

幻想。對于任何一名合適和合格的藏家而言，幻想即現(xiàn)實。沒有所謂世俗意義上的無謂現(xiàn)實。一切與其收藏?zé)o關(guān)的現(xiàn)實全不成立。他在看到自己收藏的珍奇中的每一項，每一種品類上都同時看到幻想和現(xiàn)實。對于收藏者而言，此兩者并存著，在生活中并行不悖地同時成立。你可以說，眼前這一部宋刻本的書籍來自生活的幻術(shù)，來自如此荒謬的人生旅途中一個小小的幻想時段；同時，你也可以小心翼翼用雙手捧出古代的書匣，告訴周圍人，這寶貴有多少、多少重量。有多少傳奇、多少稀罕、多少文字或年代以及價值多少兩黃金！——而在這之前，又有多少皇公貴胄、詩詞名家一一用手，用平穩(wěn)呼吸著的身體撫摩、走近過它。在某省隱蔽的私家園林的后花園，它存活過幾百年。到了宮殿議事廳后面的書房，它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在其中接受了長達(dá)數(shù)十百年的冬眠——直到現(xiàn)在這一刻你看見它：書匣上的封條、私章款識、各種紀(jì)念類書法和文字的描金畫鳳。物品本身的呼吸終于延續(xù)了數(shù)代、數(shù)十代人。那些一度為之迷戀，擁有它，在它身邊小心翼翼走動過的肉身現(xiàn)在全部作古，紛紛到了地下的冥界，而它，躺在新主人的書案上，竟還部分像剛剛印制出來的一樣，像剛抱出產(chǎn)房的燙金的嬰兒，像郊游和踏青歸來的家人一樣精神氣十足——在這樣的奇跡面前，人生的速朽或苦短，算是哪一根蔥？金子和銀兩，頗費周折的四鄉(xiāng)托人，各地尋覓的甘苦，又算得了什么？

“……審慎而非武斷地……”這是英國著名的約翰遜博士在《莎士比亞戲劇前言》一文中給出的世代通行的評語。我們可以想像，歷史上的“天一閣”主人無疑是一個真人、一個真實、活生生的智慧人物。在后人眼里看似“武斷”的對于藏書樓營造法式經(jīng)營方面的個人抉擇，在人類終極的歷史長河里，漸漸獲得了偉大的“審慎”品格。

書的舊，乃是人生之永在。

作為讀者的桃花源，或者，作為讀者的烏托邦。陳舊本身在這個書籍世界里，也漸漸派生出一種喜歡以及迷戀它們的讀者可全身心、長時間在其中遨游神往的烏有鄉(xiāng)。一名精致肅穆如同“天一閣主人”那樣不可一世的讀者，當(dāng)然愿意把自己人生的步伐停留在各種版本的書籍的陳舊上。其對人生的理想、理性勘探、理解力也許與常人無異，“太陽底下無新事”。可是，在具體的行為把握上，一定又和普通平凡的人生有卓然獨立的創(chuàng)造以及創(chuàng)新處——完全區(qū)別開來，開創(chuàng)出嶄新的事業(yè)或畫卷。書籍表面的泛舊本身在詠哦新的人生。換句話說：一切年代不一的舊書，都來自書籍曾經(jīng)的新。這是簇新和嶄新的新。新人生的“新”。那么，閱讀在這里，就成了“舊符換新桃”。人們通過對一冊冊陳舊的書籍的閱讀，試圖像在私底下輸血、換血手術(shù)一般去換取那頭腦中的、心靈深處的新的人生！讀書——在這里就成為對于人生的詩意的眺望。我可能到達(dá)不了終極人生的地平線?？蛇@并不意味著，我同樣缺乏詩意的向著遠(yuǎn)方眺望的目光！當(dāng)這一目光聚焦在各種價值不菲的珍版舊本，在教導(dǎo)和影響數(shù)代人生活的經(jīng)典冊籍的令人砰然心動的一個個書名上時，難道說，我離那些偉大的人生，比前一分鐘更遠(yuǎn)了嗎？想像一下當(dāng)年“天一閣”主人在他的豐厚藏書面前，靜觀瀏覽的景象吧！想像一下他眼里那種欣喜的、似火苗持續(xù)跳動的目光吧！甚至，他瀏閱的目光本身也像是一種對于我們后世人生的戀戀不舍的撫摸。換句話說：一本舊書，乃是對一本可能的新書的撫摸，對流逝的時世的撫摸，同時，也是對讀它、喜愛它的讀者人生際遇的喜樂摻半、悲欣交集的撫摸。

書像是有一種肢體動作，或者說，外在于單一書本的人體器官。好像是身體的身體，心跳深處的心跳。好像“飛翔的荷蘭人”，或傳說中女扮男相的“花木蘭”。通過一系列靈魂的非凡決斷割袍相贈、倒置、飛翔和性別轉(zhuǎn)換。書籍在人類的生活長河中實踐著肉眼幾乎不可見的變形紀(jì)。實踐著各種“新的人生”般的奇境或奇跡。一名從小閱讀、酷愛文字的兒童，長大以后游歷到了異國他鄉(xiāng)；一個人通過大學(xué)深造以后，成了專業(yè)工程師。這里面是否有一種精神樣式的“化學(xué)”成份？誰能夠說得清楚：他的一生，多大程度被歐幾里德、黑格爾、王維、枚乘、司馬遷、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所改變？改變的厲害程度又有多少？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類文明，各個行業(yè)，遵循著各種事無巨細(xì)的文明和智慧法則。唯獨書籍、閱讀的法則，沒有辦法公布于眾。人在讀書時仿佛變成另一個人，他手頭翻開的書成了主體，他自己則反倒作為替身或客體存在著。書在讀者手里實踐著他的變體。書是主人，而讀者則成了隨叫隨到的傭仆。這位仆人甚至比他的主人要更努力、更刻苦，也更嚴(yán)肅。沒有一項人類發(fā)明超得過書籍的問世。而在書的發(fā)明中，又?jǐn)?shù)新書變陳舊這一樁事情最為神秘、動人心魄。

書好像是有“第三只手”。古代中國人好談鬼怪神靈。一部《聊齋志異》，迷倒了多少代國人。實際上，紀(jì)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我本人更喜歡。有時候，書籍才是真正的、離人最近的魂魄，或者說鬼魂。從文學(xué)的角度來欣賞，這些書房里的“書鬼”確保了人們生活中的詩意?？档掠醒裕骸邦^頂?shù)男强?、心中的道德律”?/p>

書的第三只手，用來攝人魂魄。而一名資深讀者，往往心甘情愿、樂意乖乖做一本有趣的舊書的俘虜。這第三只手，有一個名字：“舊”。在靈魂這件事情上，剛剛面世的新書，幾乎無人問津。偶爾亦有例外。老子所言“日日新”，全是在舊書上。在舊版《道德經(jīng)》五千言上，另一方面，書越舊，愈能讀出日久彌新的新味道來。一粒青橄欖，越咂，味愈甘，意愈甜。

陳舊的時間，充溢進了書籍的心房。往昔的智慧和情感，又在一名新讀者的手眼間復(fù)活了。好像夢想實現(xiàn)了一樣。昔日的海市蜃樓，變成了現(xiàn)實。

我翻到一冊十幾年前的舊書：14年前，2001年12月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法國女作家安妮·弗朗索瓦的《閑話讀書》。這本書薄薄的，130頁。作為當(dāng)年的“法蘭西書庫·睿哲書系”其中的一本出版。書的背面，封四上方，寫有這樣四行話語：用于形容書的命運。

它們有期待，翹首期盼著人們的目光。

它們有尊嚴(yán)，慘遭遺棄仍生生不息。

它們有味道，個中滋味，讀者自知。

它們有聲音，側(cè)耳傾聽，皆成韻律。

這本書后來又有三聯(lián)書店的新版，再版本。裝幀、厚薄、價格全變了。書是同一本書，但一時之間，卻好像成了一本新書。

嚴(yán)格意義上的新書，只存在于讀者的想像區(qū)域。在讀者們千呼萬喚、三顧茅廬的想像的目光中醞釀并誕生。作者——讀者——編輯構(gòu)成一本新書的世俗圖景。三者缺一不可。事實上，書的生命在于常讀常新，在于其出版年代、模樣的陳舊。古今中外，舊書最多的國家是中國。因為中國古老的象形漢字有著幾千年的歷史；因為中國自19世紀(jì)開始到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再到今天，翻譯了中國以外各國浩如煙海的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及其它各種學(xué)科的書籍。舊書正如舊愛、舊感情。在讀者那里培養(yǎng)出來一種陪伴默契的深情來，一份無言的寄托和守護。正如好的婚姻般相互給予、敬重和體諒?！霸谔煸缸鞅纫眸B，在地愿為連理枝”。好書和喜愛它的讀者也就像這婚姻的連理枝，連接成肉眼不可見的生命的枝柯。

1913年2月24日，英國小說家勞倫斯寫信給他的好友柯林斯，談到創(chuàng)作的艱難：

“我知道這有多難。人要深刻和真誠起來，是需要一點東西的。瑣碎的煩心亂神之事太多，攪得我們往往抓不到想像的真正本質(zhì)。這聽起來像胡扯，不是嗎？我常常想，人在工作前，應(yīng)該能夠祈禱一下——然后就把事情交給上帝去。真正同想像較上勁——把一切統(tǒng)統(tǒng)拋棄，真是很難、很難的事，我總感到像是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讓全能的上帝之火穿過我的身體——這種感覺是相當(dāng)可怕的。人要有極虔誠之心，才能成為藝術(shù)家。我常常想到的是我親愛的圣勞倫斯躺在烤架上說：“兄弟們，給我翻個身吧，我這邊已經(jīng)熟了?！?/p>

他故事中所說的圣勞倫斯，百度上找不到確切的誕生年代，只顯示死亡的年份，是公元258年，也就是說，距離我們今天將近一千九百年了，是古羅馬時代著名的圣徒、殉道者。傳說當(dāng)時羅馬的執(zhí)政官逮捕他，逼迫他交出教會的財產(chǎn)，于是他推托說：我回去找找，結(jié)果是把他教區(qū)的很多無家可歸的窮人全叫上了，其中多數(shù)是常年接受教會布施的窮人，他對威脅他的法官說：“這些就是教會的財產(chǎn)?！庇谑潜惶帢O刑，綁在烤架上，慢慢烘炙而死。

勞倫斯用這則故事來表明，他在困難面前的立場。

同樣，這是一則舊故事，西方世界廣為流傳。

今天的國人，不得不在一本自己鐘愛的書面前作出選擇：中國書還是外國書？近代之前的國人基本沒有這樣的煩惱。一切地球上的讀物，好像都是中國的漢字書籍。此一局面之變革，或許，才真正是王國維、陳寅恪他們眼里所謂“千年之變局”。

每晚，從書房里拿一本戀戀不舍的舊書，帶去到枕頭邊上的，是中國書還是外國書？

在明代“天一閣”主人的眼里，不存在這個問題。

到了圓明園一把大火熊熊騰起的時代，書籍的命運，也被在火光中肆意揚起來了。

同樣，圓明園大火，焚燒掉了大量宮廷珍藏的舊版書。

火燒圓明園，是每一名中國讀者心底永遠(yuǎn)的創(chuàng)痛。至少，“天一閣”主人時代，作為讀者的桃花源，已在灰燼中一去不復(fù)返了……

舊書所寄生其間的、醞釀中的“新的渴望”。正如春寒料峭從冬天來。正如桃花年復(fù)一年的盛開：“……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fù)前行，欲窮其林。”

讀書人在討論過去時，常常把歷史變革和文學(xué)情愫相混淆。人們時常分辨不清詩歌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令人悲哀的經(jīng)歷，同時也是千古一夢。一方面，讀書人需要人生的太虛幻境、哲學(xué)的喜樂。他們談?wù)撨^去，實際上正是談?wù)撛欢葥碛羞^的唯一的世界；另一方面，歲月代代相際、榮辱興衰；新的時間和新的人生永遠(yuǎn)變化無窮、永遠(yuǎn)變動不居。過去成了人們更愿意面對的流戀忘返的舊日世界，新的世界卻不理睬這一套。在地球上，人所經(jīng)歷的劇烈的變革從未像在19世紀(jì)后中國的社會和土地上那樣層出不窮，這就像臺風(fēng)洶涌肆虐的海洋，像壞天氣始終不得好轉(zhuǎn)的一個船隊。中國在過去的一兩百年，歷經(jīng)著不僅包括自身，也包括了其它文明樣式的民族聞所未聞的苦難和顛簸，這顛簸，自然把多數(shù)船員和乘客的身體徹底摧垮了，航行眼看還在縹緲不知名的遠(yuǎn)方，此時此刻，古代哲學(xué)中的“我們?nèi)ハ蚝畏剑俊边@個問題就被提了出來。新的見識、思戀在當(dāng)今時代，成了真正意義的珍奇和苦惱?！霸诓粚嵟c幻想之間進退兩難的只有人類。”齊奧朗說。這是一位從故鄉(xiāng)羅馬尼亞出走法國的著名隱士、哲學(xué)家，我們把他的思想稍稍延伸：——“在不實與幻想之間進退兩難的只有中國人?！?/p>

“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有識，同樣命中注定了無知。知識有如愁思淡淡的薄暮，無知則像憂心忡忡的黎明?！饼R奧朗說。

“……這些生命表面的浪人，還要在死亡的外部漂泊?！币苍S“天一閣”主人的眼里，在他的視野所見和目光深處，沉思過在他那個時代罕有人見識并沉思過的無邊的海浪。大海，就橫亙在距離這幢藏書樓閣不遠(yuǎn)處的東南方向。南太平洋。浩瀚的太平洋，在“天一閣”成型的年代，中國人還不確切知道這一大片汪洋巨浸的名字。在中國人眼里，少數(shù)有幸走到它沙灘盡頭的國人眼里，這就是宇宙和外太空了。這海洋，也許是圍繞著中國大陸之外唯一的海洋了。遺憾，“天一閣”藏書并無有關(guān)它的只字片言。華夏文明，上下幾千年，對于其陸地盡頭的大海始終保持緘口無言，這是為什么呢？除了《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等少量如同午夜夢醒般的睜眼凝視，緊接著又閉上的眼睛之外。他，是否是離大海最近的藏家？他一定睜眼看見了那個時代的讀書人從未見過的奇境異象，甚至不可思議到了無人加以想像的境地。如何鎮(zhèn)守住海上來的妖怪，妖孽和妖風(fēng)？在這之前，背向鎮(zhèn)守住中原來的叛匪或西行的鬼魂，這樁事情，漢人已經(jīng)反復(fù)實踐、成就了一兩千年?？墒?，新的危機，新的、不知名的災(zāi)難出現(xiàn)了……

你們不覺得，心靈，這是汪洋中的一艘船嗎？

一個海浪“嘩嘩”作響，難道是書頁？

書模仿海浪的席卷，一頁頁。

那么，人呢？

人模仿某種黑夜里的到達(dá)和凝視——人模仿星空。人模仿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