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藏嬌一夢，不如嫁個書生

夏目

彭孟陽終于籌足百金，如期回到家鄉(xiāng)為張喬贖身?？上У却麣w來的并不是記憶里笑靨如花的佳人，而是一座荒草叢生的孤墳和一首28字的絕筆：“吞聲死別如何別，絕命迷離賦恨詩。題落妾襟和淚剪，終天遺此與君隨?！?/p>

墳里埋葬的正是年方十九就香消玉殞的張喬，詩中所寫的是生死離別。

張喬本是明末歌妓，豆蔻之年就以才色雙絕名動嶺南。當時大明江山已搖搖欲墜，煙花柳巷之地卻依然聲色犬馬。樓心的歌舞還演著唐皇的霓裳，張喬指尖的琴弦卻奏不出往昔的繁華。盡管日日笙歌，錦衣玉食，她的琴聲中卻多了一絲揮之不去的悲涼慨嘆。

她閑時愛畫蘭，暗喻亂世中人縱使高潔如蘭，也只是無根浮萍，流離飛絮。

常有世家公子、達官貴人垂涎她的美色，但她雖沉淪樂籍，卻不羨榮華富貴，平日只愛結交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可惜她身邊縱有許多詩人士子，亦無一人可托付終身。

那年元宵節(jié)，她一時興起，去街市觀賞花燈，不巧遇見一群浮華子弟欲輕薄于她。她又羞又怒之際，恰遇一年輕書生路過，挺身而出喝退眾人，為她解了圍。

她正要開口道謝，他忽然轉身，微微頷首道：“在下彭孟陽，敢問姑娘芳名？”

那晚，遠處璀璨的花火點亮了無垠夜空，眼前儒雅的少年謙謙如玉，也點亮了她的眼眸。他一身布衣葛巾，尋常裝束，卻不失俠義之氣。那一刻，張喬知道，這就是她等待許久的意中人。

一個是嶺南名士，一個是風塵俠女，千年前紅拂遇李靖的傳說似乎又在亂世重現(xiàn)。相識后，兩人結交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文人墨客，他們聚在一起飲酒彈琴，詩文唱和，儼然有魏晉名士的風骨。

日暮斜陽之時，溪中曲水緩緩流淌，晚風吹動竹葉輕唱。張喬還在輕撫七弦，彭孟陽和眾人早已沉沉睡去。待彭孟陽醒來，她早已離去，琴案之上留有一首寫給他的《漫述》：“朱門粉隊古相輕，莫擬侯家說定情。金屋藏嬌渾一夢，不如寒淡嫁書生?！?/p>

長門宮中，陳阿嬌日日以淚洗面，帝王金屋藏嬌的誓言不過是一場轉瞬即逝的美夢。與其終日與黃金白玉為伴，不如嫁與寒淡書生，牽著彼此的手慢慢白首。紙上娟秀的字體訴說著平生相思意，她早已在心底認定此生非君不嫁。彭孟陽本就想娶她為妻，如今見她主動表明心跡，心中又喜又憂。

他雖有心為張喬贖身，可惜家境貧寒，無法支付昂貴的贖金。但是佳人有情，君子又豈能無義？于是他忍痛辭別佳人，尋找四方友人籌集贖金。

臨行那日，古渡口旁，兩人依依惜別，他說來年花開之時，定會回來娶她。她輕輕點頭，說一定會等他回來。江水悠悠逝去，她目送他漸漸走遠，直至消失在天際。那天以后，她每天都會來渡口等他，看江河之上過盡千帆，卻始終沒有她等待的人。

一日，她隨眾人去參加神會，為他祈福。夜晚歇息在二王廟，她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大王將她禮聘為王妃，嚇得她頓時驚醒。她本就清高貞烈，既已有婚約在身，又怎可忍受如此大辱，哪怕是在夢中。夢醒后，她心中萬分悲憤，不停以手拍床，時而高歌時而哭泣，此后竟一病不起。

前來看診的大夫說她已經(jīng)時日無多，曾經(jīng)艷壓百花的女子如今終于厭倦了人世喧囂。前幾日彭孟陽遣人給她送來書信，原來他已湊足百金，只是如今因病滯留增城，病好以后定如約回來娶她。

她含淚而笑，看來自己并沒有看錯人，只嘆自己福淺命薄，不能與君廝守終身。病入膏肓之際，她寫下《離恨曲寄孟陽》：“伏枕春寒病轉加，游魂唯得到天涯。無端見面無端別，愧對庭前并蒂花?！?/p>

彭孟陽是有情有義的君子，此生是張喬不能遵守誓言，是張喬負了他。只盼來生輪回，能與君再續(xù)今世緣。

窗外，初春的陽光融化了隆冬的冰雪，斑斕的蝴蝶停在新生的枝丫上?；秀遍g，她似乎又看見那個回首施禮的白衣書生，一切都回到了他們初見時那樣，而她身著如火嫁衣……

張喬死了，彭孟陽看著她留下的絕筆，回想起兩人在一起的種種往事，不禁悲從中來。當日匆匆一別，如今竟成永訣。有誰負爾千金意，自絕朱顏哭不回。彭孟陽懷中的銀兩掉了一地，明明他已經(jīng)如約回來，可最后還是錯過了她。

他將籌來的百金散盡，親手在張喬的墳前遍植百花，在她銘碑之上寫上“百花?！比?，并揮淚寫下悼詩百首。

曾經(jīng)的青青樓臺現(xiàn)在長滿了蔓草，庭中相思樹的紅豆早已熟透，卻再也無人共賞黃昏后。元夜的煙火又一次綻放在星河下，花市燈火如舊，回首卻尋不見去年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滿春衫袖。

那一刻，彭孟陽明白了，或許有些事，有些人，就如同指尖握不住的流沙，終究會隨風四散。徒留二三癡情人，獨自面對滿目寂寂河山，用盡余生去追憶悵惋。頭頂?shù)拿髟吕收涨Ч?，人世的變遷卻從未停歇，看來他真是天命多舛之人，注定要經(jīng)歷亂離之苦。

羊城深處，今生許下的諾言已無法實現(xiàn)，也許只有他生輪回續(xù)愿，才能了結此生眷戀。只是不知來世，她是否還能記起今世未盡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