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蕭邦

他叫蕭邦。其實說起來，我很納悶，為什么作為一個三輪車夫，他有這樣一個名字？說真的，他很笨，除了偶爾哼幾首《愛情買賣》之類的。我實在想不出他和那個大名有什么共同點。

我依舊記得剛上初中那會兒，填寫家庭狀況表時我狠狠地露了一把臉。班里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指著我大笑，蕭川，你爸爸叫蕭邦呀，怎么著，下回帶我去你家聽幾首鋼琴曲？

我—直知道我跟別的孩子很不同，不僅僅在于我的爸爸叫蕭邦，是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三輪車夫，更重要的是，我的母親一欄永遠空白。我一直問蕭邦，我媽跑哪兒去了？這么多年了，兩個大老爺們兒擠在這么一個逼仄的小屋里，我連個撒嬌的對象都沒有。

每到這個時候，蕭邦總是用他那只粗厚的大手拍拍我的腦袋，然后笑瞇瞇地說：“蕭川，你就是那孫猴子，石頭縫里蹦出來的?！?/p>

蕭邦有一雙很厚的手，手上長滿了老繭。小的時候，他總是用他的大手緊握我的小手，將我放在三輪車的車頭。無數(shù)個黃昏，我們從小城最繁華的地段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弄堂。彼時小城流行一首歌叫《甜蜜蜜》，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哼著歌，偶爾我一抬頭看見湛藍天空下他漆黑的眸子，就會感到幸福得不得了。小城古舊的電影院，總是在黃昏時刻，貼上花花綠綠的海報，播放起各種悲傷的舞曲。蕭邦總是停下車，跟我一起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

在那個一張電影票都成了奢侈品的年代，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英雄，他有一雙厚厚的手，這雙手撐起了我的整片天空。

十六歲，我上了初三。盡管家離學(xué)校很遠，可還是沒有住宿。蕭邦笑著說：“年輕小伙子嘛，要多鍛煉鍛煉?！逼鋵嵨抑?，他是汗顏于那高昂的住宿費。我每天騎著一輛半新的自行車，穿梭在小城曲曲折折的弄堂里，生活平靜且充實。

直到遇見了余綿綿，我平靜的生活才泛起一絲漣漪。在初三（3）班，成績能跟我相媲美的就是她了。余綿綿有一頭齊肩的長發(fā)，烏黑的雙眸，配上彎彎的眉毛，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年少的心第一次產(chǎn)生細小的波動，我望著她的背影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我一抬頭剛好撞上她回眸的眼神，四目相對，我競臉紅地低下了頭。鋼筆在紙上畫了又畫，最終，轉(zhuǎn)折出幾個剛健的字：余綿綿。

整節(jié)課仿佛與我無關(guān)，我就像一個提線木偶，在空蕩蕩的舞臺上，沒有思想沒有表情，僵直地動來動去。

第一次月考成績下來，我有點兒瞠目結(jié)舌，成績竟然一下子掉了二十多名。我藏起所有的試卷，打算瞞天過海。我心里估摸著騙騙蕭邦，我的道行還是夠的?？扇f萬沒想到的是班主任先下手為強，直接約見了他老人家。

辦公室里，蕭邦穿著一身廉價的西服，有些尷尬地搓著手。我站在一邊低著頭，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蕭邦賠著笑臉一個勁兒地打哈哈，末了沖著我喊道：“還不快跟老師保證！”我低著頭有些囁嚅，半天也沒有迸出一個字。蕭邦顯然有些著急，然后不斷地給老師遞煙，一邊尷尬地摸摸頭說道：“老師你看，我就是一騎三輪車的，也沒什么文化，還希望您能多關(guān)心這孩子?！?/p>

就在這個時候，余綿綿抱一摞作業(yè)走進辦公室。他換上一副慈愛的表情，拍余綿綿的膀說：“蕭川你這渾小子，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多聽話，還懂得收作業(yè)，你看看你，我每天辛辛苦苦地騎三輪供你上學(xué)……”

話未說完，我就沖出了辦公室。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感到一陣陣的羞辱。童話故事里，公主應(yīng)該有一個英俊富有的王子守護在她身旁，而現(xiàn)在的我，連王子騎的那匹馬都比不上，我甚至不敢想象余綿綿的表情。我對自己說，蕭川，你為什么要生在這樣的家庭里？你的爸爸為什么是蕭邦？

我突然想，如果蕭邦再問我長大了想干什么，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只要不當三輪車夫，其他什么都沒問題?！?/p>

天空依舊湛藍，日光傾城。我一抬頭，耀眼的光芒狠狠地刺痛著雙眼，以及整個心靈。

等我回到家的時候，蕭邦正一個人默坐在飯桌旁喝著悶酒，看見我回來了也沒說話。我準備徑直進房間，他卻開口了。

他說：“蕭川，鍋里有剛煮的咸肉粥，趁熱吃點兒吧，晚上我還要出去拉客，你早點兒休息，這次沒考好還有下次，說起來，你比起你老爸我真是強多了。”

整個小屋古舊逼仄，昏黃的懸頂燈射下幽黃的光芒。我背對著他，突然無法挪步，更無法轉(zhuǎn)身，心中突然很酸澀。每個少年都會有一絲叛逆心理，我頓了頓，依舊倔犟地進了臥室，任他在門外喊了好多聲，也沒出去。

我一邊哭一邊陷入昏沉的睡夢中。等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推開門，蕭邦果然不在家，桌上卻放了一個紙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雙“特步”鞋，旁邊還放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擠著幾個字：“兒子，生日快樂！換上新鞋吧，舊鞋給爸穿?！?/p>

我的腳是43碼的，而蕭邦的只有40碼，他從來不肯為自己添新鞋，每次去商場，他都瞪著眼睛說：“我騎三輪穿好鞋子浪費，你那些鞋子塞點兒棉花我就能穿了?！?/p>

我望著眼前的這雙鞋有些哽咽。他是蕭邦，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三輪車夫，可是我愛他，就像他愛我一樣。可是我依舊不想低頭，我討厭他那身別扭的西裝，討厭他在辦公室里讓我顏面掃地。

這些陰暗的小思緒，就像夏日里生命力旺盛的爬山虎，慢慢地蔓延過整個心房，堵去一切光線，將所有的溫暖慢慢扼殺。

天色有些陰沉，烏云從天際慢慢覆蓋了整個城市，隨著幾聲雷響，下起了傾盆大雨。

我剛到家，便接到奶奶的電話，蕭邦出了車禍，現(xiàn)在正躺在醫(yī)院里。電話中奶奶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沒聽她講完便跨上自行車，沖往醫(yī)院。

大雨滂沱，雨珠順著額頭一直浸入衣服，我突然感到很害怕很害怕。時光仿佛回到了幼年時期，我坐在蕭邦的車頭，一抬頭，便看見湛藍的天空以及他明亮的雙眸。時光仿佛福爾馬林中浸泡的標本，依舊鮮活在我眼前，我突然害怕我的天空會就此陰霾。

一到醫(yī)院，我顧不著鎖車，便沖向了病房，卻被奶奶攔在了門外。奶奶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又指了指病房。隔著玻璃，我看到蕭邦躺在床上，很安靜很安靜，臉上有一塊明顯的擦痕。我突然就哭了起來，我想蕭邦難道就這樣離開我了嗎？

奶奶拉著我到角落里，才開口道：“你爸剛動了手術(shù)，別去吵他。摔得不輕，右腿骨折了，得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間了?！?/p>

我這才止住眼淚，蕭邦他原來只是睡著了而已。天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知道蕭邦是我的天空，如果整個天空都陰霾了，我又怎么健康成長？

奶奶嘆了一口氣，才繼續(xù)開口道：“你爸也是，穿雙這么大的鞋子，里面塞點兒棉花，大雨一下，水一泡便打滑，幸好人家車子及時停住，否則……”

時光仿佛突然倒流，蕭邦站在鞋店門口，看了又看才轉(zhuǎn)身離開，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我一騎三輪的，穿鞋子也是浪費，就你那些鞋子多好，塞點兒棉花還能保暖呢?！?/p>

我望了一眼病房里的蕭邦，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傷，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我知道他是蕭邦，我愛他，僅此而已。

幸福偶爾剎車失靈。

我一直知道，蕭邦是個笨爸爸，他實在是笨得可似，不知道為自己考慮，只知道埋頭賺錢養(yǎng)活這個家，除了會告訴我“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就再也找不到借口搪塞我。

其實蕭邦不知道，我老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初只是聽鄰里鄉(xiāng)親們談起，蕭邦這個笨蛋娶了一個很負心的女人，生完孩子不久，便嫌棄他太窮，跟著一個老板跑去了廣東。

再后來的某個傍晚，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我學(xué)校門口住了我，她摸了摸我的腦袋，眼里突然涌起晶瑩的淚光，女人顫抖著喊了我一聲“蕭川”。停頓片刻，才繼續(xù)開口：“我是你媽媽……”

我望了她一眼，拋下一句“我只有爸爸，他叫蕭邦”便轉(zhuǎn)身離開，半成新的自行車第一次被我騎得那么快。從那個時候我就明白，這個世界有個笨蛋叫蕭邦，可是我很愛很愛他，愛到我自以為是地討厭他，愛到我把他一切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

年少的時光，仿佛一本太過倉促的書，在我們一揮手一告別間便開始長大。幸福就像蕭邦那輛破舊的三輪車，鈴兒響叮當，響著幸福的旋律，駛過大街小巷，駛過人生的每一個站臺，偶爾它會剎車失靈，卻會重新上路，駛遍整個年輕的小時光。

后 記

這是我十五歲的故事，我的爸爸叫蕭邦。我一直想，我會陪著我的蕭邦，奏起我們生活的小調(diào)，永遠在一起。然而，十六歲的那個清晨，我的母親還是帶走了我。蕭邦一臉悲傷且決絕地對我說，蕭川，如果你還當我是爸爸，就跟著你媽走，以后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出人頭地。

我回望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滄桑的臉龐上有太多歲月的痕跡。我對自己說，眼前的這個男人，會永遠鐫刻在你的生命之中。

我在想，我會學(xué)著長大，在沒有蕭邦的日子里。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我的淚水便已決堤。

親愛的蕭邦，我愛你，以及你的三輪車，還有我童年的美好時光。

肖絲摘自《快樂閱讀·開心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