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與茶書

楊揚

盛夏來臨，守在家里，喝清茶，看茶書。有朋友打來電話問，喝茶就是喝茶，要看那么多茶書干什么？想想也是，書案前又是書，又是茶，本來不大的地方，推來搡去，手忙腳亂，弄不好茶杯倒翻，不僅沒有享受到應有的清福，反而弄得一團糟。不過，茶書猶如神助，有茶書和沒茶書，究竟是感覺不一樣;看過和沒看過，更是不一樣。古往今來，喝茶的很多，懂茶的也不少，但能夠?qū)⒑炔琛⑵凡璧慕?jīng)驗凝結(jié)成文字，而這文字翻來覆去，又能敷衍成章，流傳于世的，可謂少之又少。

茶書中，真正稱得上經(jīng)的，當然要數(shù)陸羽的《茶經(jīng)》。陸羽之前的一千年，人們已經(jīng)開始喝茶了?！安柚疄轱嫞l(fā)乎神農(nóng)?！钡珜＜铱甲C，九經(jīng)之中，無茶字。中國人的飲茶之風，起于戰(zhàn)國和秦漢時期。但那時的喝茶，在今天看來，有些匪夷所思。茶葉煮熟之后，放些鹽等佐料，和湯而食。那情形，與喝菜湯差不多。從喝茶之風的興起，到陸羽《茶經(jīng)》的誕生，這中間不知道產(chǎn)生過多少奇奇怪怪的喝茶方式。有些人是寧愿喝酒，也不愿喝茶，因為喝茶與吃菜差不多，而且又苦又澀，真是活受罪。一個專門形容喝茶為苦差事的名詞是“水厄”。所以，蘇東坡說“唐人未知好，論著始于陸”?！恫杞?jīng)》問世之后，混亂的局面為之改觀，很少再有人抱怨說喝茶是水厄。此后的一千多年，正本清源，中國人的喝茶方式，雖經(jīng)歷了煎茶、抹茶乃至泡茶的變遷;也不斷有文人墨客、風雅人士續(xù)寫、補寫和編寫茶書，但也只是續(xù)寫、補寫和編寫而已。各種借題發(fā)揮的茶錄、茶論、茶譜，不乏奇思妙想，但無法從根本上動搖《茶經(jīng)》的地位。

2010年出版的《中國古代茶書集成》，收有中唐至清末的114種茶書。以經(jīng)為名的，只有陸羽的《茶經(jīng)》。2015年出版的《中國茶書全集校證》，下限放寬到民國初年，收有101種茶書，其中陸羽《茶經(jīng)》的正統(tǒng)地位，沒有絲毫改變。文物出版社即將出版的50冊《中國茶文獻集成》，想來也將延續(xù)以往的茶文化傳統(tǒng)。茶書作為典籍的一種，歷來受到文人雅士的喜愛，也成為一個時代的文化象征。看看中國的歷朝歷代，茶書的興盛，與文化的興盛，應該是同步的。20世紀80年代，陸定一在給吳覺農(nóng)先生主編的《茶經(jīng)述評》寫序時，滿懷希望能夠看到新茶經(jīng)。上海在20世紀90年代出版過一部新編的《中國茶經(jīng)》，但是不是陸羽《茶經(jīng)》意義上的新茶經(jīng)，沒人敢說。

喝茶需要茶書嗎？需要的。這不僅是經(jīng)驗總結(jié)，也具有指導作用。不妨講講我自己的體會。今年五六月間，去福州、蘇州和常州，那都是有好茶的地方，季節(jié)也是春茶收獲的時節(jié)。在福州，去一所大學的茶藝實踐基地。那店老板聽說我喜歡鐵觀音，就對我直言，現(xiàn)在我們福州人喜歡喝巖茶啦，巖茶不傷胃。我不拒絕巖茶，但店商的話不太相信。在那里工作的學生為我考慮，專門從茶葉基地選送來新炒的鐵觀音。臨別時，一再囑咐，茶葉要放冰箱冷藏。沒幾天，我去蘇州開會，晚上進了蘇州大學對面的一家臺灣人開的茶葉店。老板閑來無事，與我神聊，一邊泡茶，一邊告訴我他的喝茶心得。其中有鐵觀音、烏龍茶放在紫砂茶葉罐里，常溫保存就可以了。他見我面露疑問，就取出自己的所藏，專門挑了幾種，當場沏泡，讓我品嘗。的確，常溫保存的鐵觀音、烏龍茶，茶味不失，十分純正。后來遇到一位蘇州朋友，向我推薦碧螺春紅茶。碧螺春綠茶倒是每年都喝，但碧螺春紅茶從來沒有嘗過。茶商在西山，晚上過不來，讓我回滬后等快遞。他特地關(guān)照，常溫下放著，現(xiàn)在不要喝，等秋天再用。回上海后，收到一包茶葉。去了塑料外包裝，連紙袋一起，動也不敢動，就照他的吩咐，常溫下放著，等秋天再喝吧。但我心里一直打鼓，會不會將一包好茶就這么糟蹋掉了？6月到常州，去一位朋友的私人博物館看他的紫砂壺收藏，隨后喝茶。茶是他家里的幫手泡的。一上口，我說是宜紅啊。主人也喝了一口，回答說是宜紅。不過，他馬上皺起了眉頭說，這茶放久了，不能喝，換掉。主人自己跑去里間取來新茶，重新沏泡。有前后宜紅的對照，新沏的宜紅，的確味甘而醇香，別有一種甜美新鮮的滋味。臨到告辭時，主人送我兩盒宜紅，特別關(guān)照，這是有機茶廠定制的上好紅茶，明前宜紅。我就問，是不是要常溫保存？他說不行，必須放冰箱，否則，幾天一過，茶葉就沒用了。

我知道綠茶的儲藏一定要放冰箱，而且一般都是一年為限期。新茶出來，前一年的綠茶基本就沒用了。但我也有意外的體驗。有一次清理冰箱，發(fā)現(xiàn)三年前的一盒溫州三杯香綠茶忘記在冷凍柜里?？纯催€沒有拆過封，丟掉太可惜，于是，拆封泡了一杯嘗嘗。茶水入口，那種清香，如陳年的美酒所有，幾乎是貼著舌根一直往上竄，擋都擋不住。陳年的綠茶，還有如此香味，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過了兩天，拿來再泡，發(fā)現(xiàn)放在常溫下的這盒綠茶已經(jīng)不能用了，茶湯發(fā)黃，味道也變了，像一朵枯萎的花朵，神氣全無。所以，茶葉的藏與不藏;藏于常溫下和冷凍室，真是大有講究。從實用的角度，茶書是可以給人以指導的。

茶書有實用的一面，茶書還有更高遠的境界與格調(diào)?；匚兑幌伦x茶書的感受，最大的快樂，是作者別開生面的個人體會和綿綿不絕于耳的細聲敘述。茶書用今天的話來說，都是小敘事，哪怕是帝王將相，一旦落筆，想對喝茶問題發(fā)表一點看法時，朕啊臣的那一套，全都落幕，剩下的是有關(guān)湯湯水水、樹木草葉和壇壇罐罐所引發(fā)的無邊遐思。

在古代，茶不是人人都能喝到的，至于名貴的好茶，更是一種奢侈品。能夠喝到好茶，又能夠?qū)懖钑?，當然不是一般人士?！度龂尽分校瑓菄鴩龑O皓，特別器重大臣韋曜，“密賜茶荈以代酒”。茶，成為皇上禮待大臣的物品。唐代的湖州紫筍茶，更是宮廷專供。每年春天采茶，役工達三萬人。這一點點紫筍茶，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品嘗到呢？那些有緣喝到神品者，又有幾個人會想到茶與道的關(guān)系呢？只有那些真正熱愛茶，癡迷于茶，對茶有獨到理解的問道者，才有可能由茶悟道，由一片綠葉，擴展到天地人生的玄思，在文字的書寫中，體悟茶與天地人的關(guān)系，為后世來者，留下寶貴的文字記錄。

所以，每當翻閱茶書時，我總想知道前輩先賢中，都是什么人在寫茶書。有專家曾對114種古代茶書的作者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其中72部茶書的作者，籍貫是江蘇、浙江、安徽、福建。其次是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占22部。河北、陜西、山西、山東占4部，但這4部茶書作者，雖是北人，但都長期出仕南方茶區(qū)。換句話說，歷史上的茶書作者，大都與茶區(qū)的分布有關(guān)。從朝代情況看，唐、五代時期，茶書作者沒有江蘇、浙江人。宋元時期，茶書作者大都為江浙皖閩人士。24種宋元茶書，福建人寫的就有16種。在那個龍團鳳餅獨占鰲頭的年代，福建茶一枝獨秀，壓倒千樹萬樹，閩籍文人當然是天下茶書的理想作者。明清時期，江浙的茶客后來居上，壟斷了茶書的話語權(quán)。84種明清時期的茶書中，45種的作者籍貫在江浙。當然，在他們的筆墨底下，茶書議論的對象不再是龍團鳳餅，而是龍井茶了。

喝酒喝茶，都是喝，但道不同不相謀。俗話說，“俗人飲酒，雅士品茶”。明代文人馮時可為常州夏樹芳所撰的《茶董》寫序，序中比較了喝酒與喝茶的差別。他說“酒德為春，茗德為秋;酒類狂，茗類狷;酒為通人，茗為節(jié)士。……與夫酒有酒禍，波及者大，茶特小損，即稱水厄，亦薄乎云爾?！痹诤院：鹊娘嬍呈澜?，茶如謙謙君子，一旦與此同道，即使凡夫俗子，好像也變得清潔干凈起來。不像酒肉，與此沾邊，總有一股子江湖氣。

（摘自《文匯報·筆會》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