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IP遇挫

金焱

民粹主義和反自由貿易的情緒支配著美國和歐洲的政治生態(tài)，并對全球貿易體制釋放出負面信號。選舉季結束后，歐盟和美國可能會在技術層面上敲敲打打，直至最后一搏

德國副總理兼經濟部長西格馬爾·加布里爾（Sigmar Gabriel）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過去，加布里爾曾一度對《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xié)定》（TTIP）熱情高漲，但8月28日在接受德國電視二臺采訪時，加布里爾卻公開宣布，歐美TTIP談判事實上已經失敗了。

加布里爾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但實際上，在此前一周他就有過類似的表態(tài)：TTIP今年能完成談判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美國拒絕了幾乎歐盟的每一項要求。

加布里爾是德國總理默克爾的聯(lián)合政府的政治對手，加布里爾的負面言論出來后第二天，德國政府發(fā)言人賽伯特29日在柏林表示，TTIP談判仍有成功機會。默克爾與經濟部長加布里爾的觀點不同，“（歐美）繼續(xù)TTIP談判是正確的”，默克爾希望盡早達成協(xié)議。賽伯特還說，盡管目前歐美“在一些重要問題上立場不一致”，但關鍵性妥協(xié)往往在最后一輪談判中才出現(xiàn)。

如果這是德國政府就TTIP暴露出的分歧，那這場言論之爭只是冰山一角。歐元區(qū)另一大經濟體法國對TTIP的反對之聲更為干脆。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5月曾公開對談判說“不”，表示法國“不贊同沒有準則的自由貿易”，并永遠不會接受損害本國農業(yè)、文化等行業(yè)利益的協(xié)定。

法國總統(tǒng)府網站日前發(fā)表聲明指出，法國認為TTIP談判無法在年內達成，法國不會承認一個對歐盟不公平的貿易協(xié)定。法國總理瓦爾斯早先曾公開表示，如果TTIP談判不能充分考慮歐盟利益，法國將不會簽署該協(xié)議。瓦爾斯強調，TTIP談判在向“錯誤的方向發(fā)展”，法國支持歐洲在該談判中持強硬立場。

法國負責外貿事務的國務秘書馬蒂亞斯·菲克爾隨后拋出了最尖銳的反對措辭，當地時間30日他向媒體確認，法國認為歐美自貿協(xié)定談判已無政治基礎，法國政府將申請終止TTIP談判進程。

TTIP是歐洲幾十年來最雄心勃勃的貿易協(xié)定。自2013年提到議事日程以來，TTIP就一直伴隨著爭議，爭議的焦點認為這一貿易協(xié)定太過神秘而又缺乏責任認定。

無論支持TTIP的人怎樣聲稱這一貿易協(xié)定將建成世界最大自貿區(qū)，涵蓋全球40%的經濟產出和50%的貿易活動，民間反對TTIP的輿論還是水漲船高。德國在今年春天就爆發(fā)了反對TTIP的大規(guī)模抗議活動。4月20日TTIP第九輪談判之際，數以萬計的歐洲民眾上街抗議。抗議者最新的計劃是，9月17日德國還將在多個城市舉行反對TTIP的示威活動。

法國巴黎政治學院經濟學教授帕特里克·梅瑟利（Patrick Messerlin）對《財經》記者說。作為一個誠實的貿易條約，TTIP有其優(yōu)點：它提高市場準入，最終幫助其成員國提高自身的條規(guī)。通過生成更好的標準，TTIP的努力可能對整個世界帶來益處。

梅瑟利指出，如果暫停TTIP談判，將使我們處于危險的境地，過去60年中，推動從美國到歐盟到中國等的增長之基的世界貿易體制，將會受到進一步的侵蝕。

政治旋渦中的TTIP

過去兩年中，人們對全球自由貿易的公眾輿論出現(xiàn)了戲劇性的逆轉。YouGov做的一項民調顯示，2014年德國民眾中支持自由貿易的人數占88%，今年春天這一比例降至50%。TTIP是一個典型的例子。2014年支持TTIP的德國民眾達到55%，到了今年4月下旬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訪問德國漢諾威，試圖為TTIP打氣之前，支持TTIP的德國民眾已經降到了17%。

在大西洋的這一邊，2014年支持TTIP的美國人占53%，到了今年4月下旬已經降到了18%。

數字的快速變化在大西洋兩岸都為政客帶來很大的壓力，并為政治行動提供了前提。

加布里爾同時是德國社民黨（SPD）主席，2013年德國聯(lián)邦議院選舉后，默克爾領導的聯(lián)盟黨（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組成）與社民黨組成大聯(lián)合政府共同執(zhí)政。如今，大聯(lián)合政府的任期即將進入最后一年。民眾情緒的變化提醒政客們要謹慎行事。

公眾的疑慮給TTIP談判蒙上了一層陰影，對于很多德國人來說，他們擔心最終這會變成一場逐底競爭的游戲，他們擔心美國通過TTIP降低產品標準，不利于消費者保護，并沖擊勞動力市場。

于是加布里爾開始考慮TTIP帶來的政治代價。梅瑟利指出，加布里爾很可能開始著手策劃反對德國總理默克爾領導的執(zhí)政聯(lián)盟以獲得2017年德國大選的勝利。

同樣，法國負責外貿事務的國務秘書馬蒂亞斯·菲克爾一直非常努力地減弱法國前經濟部長馬卡龍的風頭，無奈后者是法國最受歡迎的政客之一，8月30日馬卡龍宣布辭職，盡管其沒有明示是否參加2017年總統(tǒng)大選，但評論廣泛預期其正朝競選總統(tǒng)邁步。梅瑟利認為，通過抨擊TTIP，菲克爾希望來減少執(zhí)政政府流失的選民。雖然伴隨著世界經濟放緩，經濟學家警告TTIP協(xié)定談判失敗，將會對法國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但政客們希望至少可以抵消締結TTIP協(xié)定帶來的政治后果。

在德國和法國，政客們近來對TTIP的悲觀或不滿有國內政治考量的成分，對歐盟其他成員國的民眾而言，他們則對TTIP曠日持久的談判變得不耐煩，認為其進展緩慢——TTIP首輪談判于2013年7月啟動，三年的時間談判才進行到第14輪。

哥倫比亞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教授沙雷恩·奧哈洛倫（Sharyn OHalloran）對《財經》記者說，現(xiàn)在歐洲的主要注意力都聚焦在處理英國脫歐后的一系列問題，任何可能令歐盟內部產生額外不滿的爭議事件，目前來看都不太可能——即便是從長期來看對歐盟有利的舉動，比如和美國簽訂貿易協(xié)定。所以在歐洲現(xiàn)有的情況下，很難確立發(fā)展貿易協(xié)定的勢頭，更不用說讓歐洲簽訂貿易協(xié)定了。

大西洋兩岸都面臨著巨大的壓力，TTIP的談判成員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的挑戰(zhàn)是，既要使這個貿易協(xié)定看起來能滿足人民的意愿，也要符合這個協(xié)定自身所需要具備的一切要素。

在美國，民眾對于TTIP的抱怨主要糾結于相關信息披露的不足。到了大選之年，獨特的政治氣氛又雪上加霜。今年7月美歐貿易談判代表之間進行第14輪談判之前，發(fā)生了英國脫歐事件，然后一些美國的政客們公開宣稱也許應該考慮美國與英國的雙邊貿易協(xié)定。

翰宇國際律師事務所（Squire Patton Boggs LLP）國際貿易聯(lián)席主席弗蘭克·塞莫利茲（Frank Samolis）對《財經》記者說，這種說法聽起來挺有意思，但卻把政治復雜化，也使得對TTIP的支持變得更加棘手。

塞莫利茲指出，美國和歐盟或許雙方有一個“冷靜期”，這會對解決緊張局勢提供幫助，美國和歐盟可能悄然達成一項程序性協(xié)議。

貿易之爭與衰退

民粹主義，反自由貿易的情緒支配著美國和歐洲的政治生態(tài)。在人們開始對TTIP的前途產生疑問之際，歐盟委員會首席發(fā)言人馬加里蒂斯·斯基納斯8月29日說，歐盟與美國就TTIP的談判仍在穩(wěn)步推進。他表示，目前談判確實進入了關鍵階段，“談判仍有可能在今年底完成”。

達成TTIP協(xié)定有其經濟和戰(zhàn)略理由。8月31日公布的歐元區(qū)8月CPI數據及歐元區(qū)7月失業(yè)率雙雙差于預期。經過幾年的疲弱增長，如今經濟刺激政策的發(fā)揮空間也極為有限。也因此，TTIP對歐盟經濟具有特別的意義。

在歐洲，3000多萬就業(yè)與出口直接相關，相當于總就業(yè)人口的七分之一，歐盟500萬就業(yè)與對美出口直接相關。TTIP的愿景是通過強調環(huán)境保護、知識產權、勞工保護、國有企業(yè)等高標準，改變貿易規(guī)則、提升出口競爭力以創(chuàng)造更多貿易和就業(yè)崗位。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一項新的研究表明，寬松的國際貿易壁壘和外商直接投資可以提高生產效率和產量。

經濟研究公司Ecorys此前的一份報告介紹了TTIP對宏觀經濟的影響，報告指出國民收入有望每年提高0.3%，歐洲的GDP有望增加0.5%，美國則將增加0.4%。無論技能高低，歐盟的工人工資將增加0.5%，雙邊貿易也將提高，歐盟對美國出口增加27%，美國對歐盟出口則將增加35.7%。他們還預測消費者價格在歐盟平均將增加0.2%，美國則下降0.1%。同時，從美國進口的產品和服務價格將會便宜4.1%，尤其是關稅削減后的農產品部門。

TTIP談判了三年多的時間，眾多分歧一直未能解決，包括食品安全和環(huán)境安全，雙方對在動物飼養(yǎng)中使用農藥、荷爾蒙和抗生素，以及轉基因生物、食品標簽、原產地標識方面爭執(zhí)不下。歐委會談判團隊成員曾表示，TTIP談判的最大障礙之一是動植物健康章節(jié)的談判。

歐盟的意愿是通過與其他國家的貿易，并鼓勵其他國家制定相似的標準，但不希望降低歐盟自身的食品安全標準。在14輪談判之后，套用加布里爾的話，美歐雙方沒有在目前27個章節(jié)中的任何一章上達成共識，此前是否要達成一個“TTIP簡易版本”的建議也被雙方否定，其原因之一在于歐洲人不想屈服于美國人的要求。

國際經濟政策顧問公司（Rock Creek Global Advisors）副總裁邁克爾·斯馬特（Michael Smart）對《財經》記者說，TTIP實際上已經超過了談判的中間點，并在過去一年中取得了顯著的進步。但取得的進展不如各方的預期，不過美歐雙方未在目前27個章節(jié)中的任何一章上達成共識并不奇怪，技術層面上實質的進展是有的，缺的只是更強的政治意愿。

從機制上來看，美國習慣采取事后危機管控機制，歐盟則傾向于事前預防機制；從制度設計的角度看，歐盟食品安全局與食品檢測機構實行嚴格的分離制度，最終授權需要考慮道德標準和民眾意愿，而美國對食品安全風險的評估和審批則是純粹的行政行為。

以轉基因食品為例，基于歐盟的預防性原則，當食品中存在轉基因成分則須從食品科學角度進行風險再評估；而美國只需要證明轉基因作物起源沒有已知風險即可投放市場；與美國不同，歐盟要求對食品制造過程實行嚴格的風險評估，并強制要求在轉基因食品包裝上添加標識。實際上轉基因食品是歐盟人心里的一個坎，他們擔心歐盟會降低標準向美國靠攏，最終破壞農作物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同時歐盟各成員國也各有各的利弊取舍，梅瑟利說，英國人大多數是支持TTIP的，但是也積極爭取與中國的貿易關系；法國則不會為了獲得美國的政府采購權而放棄法國在農業(yè)等方面的原則。

站在美國的角度，奧哈洛倫指出，和歐洲間的貿易協(xié)定一直都微妙而棘手，因為有很多不同區(qū)域的選民結成牢固的政治群體，尤其像在法國這樣的國家。法國的農民有深厚的政治根基，可以獲得很多補貼，與監(jiān)管融合得很深，這些都使談判非常艱難。

IMF在同一份報告中指出， 如今降低貿易壁壘的努力已被拖延停滯。雖然締結新貿易協(xié)議可能會使這個潮流逆轉，但8月初，德國經濟部在一份內部評估報告中認定，在短期內能完成TTIP談判的想法基本上是不現(xiàn)實的。

奧哈洛倫指出，現(xiàn)在不是歐洲和美國就貿易協(xié)定展開談判的良好時機，最終打破僵局還需要美國政治領導的支持。

塞莫利茲則認為TTIP最終會被通過，但要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后。斯馬特認為，選舉季結束后，歐盟有望在TTIP上加倍努力來表明即使沒有英國，歐盟也可以成為全球經濟規(guī)則的制定者。美國和歐盟已經走了很遠，因此不會突然放棄，今后幾個月可能會在技術層面上敲敲打打，直至雙方決定做最后的努力。

貿易協(xié)定的重點是減少交易成本，協(xié)調不同的監(jiān)管政策。但奧哈洛倫說，她最大的擔心不是貿易會崩塌，而是看到我們過去取得的進展可能正在逐漸消減。

實習生陳甚萱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