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伊琳
她本來是法國一家新聞周刊的記者,專門負責報道中東情況。一次化名上網(wǎng)調查的經歷,讓她偶遏一位恐怖分子頭目。后者將她誤認為是20歲不諳世事的少女,對她展開了強烈的追求,并鼓動她獨自前往敘利亞,做他的新娘。安娜冒著風險,將計就計,與恐怖分子頭目進行了多次長談,其間套到了許多內部信息,但后來也差點落入圈套,并從此成為ISIS的追殺對象。
故事開始于2014年春天里的某個周五晚上,大概10點鐘的時候。我正坐在沙發(fā)上,在一居室的巴黎公寓里,那條訊息突然在我的電腦屏幕上蹦了出來: “愿你平安,姐妹!我發(fā)現(xiàn)你看了我的視頻。它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簡直轉瘋了——多瘋狂!你是穆斯林嗎?你對圣戰(zhàn)者怎么看?”
事實是,我是個記者。最近一年,我的選題大多數(shù)圍繞著伊斯蘭國在歐洲的圣戰(zhàn),我甚至專門創(chuàng)建了一個社交網(wǎng)絡賬號,化名“小旋律”,調查歐洲青少年為什么會被伊斯蘭極端主義吸引。我花費大量時間審視那些或真或假的信息,一條又一條毛骨悚然的恐怖計劃描寫,試圖從中找到某種真相。那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從一個頁面跳到另一個頁面,然后就看到了那個男人,一個說法語的圣戰(zhàn)者。他穿著軍隊制服,看起來大概35歲,自稱阿布-比雷爾。他說他現(xiàn)在就在敘利亞。
以后我得知,他在全世界宣揚圣戰(zhàn)已有15年之久;但在那一刻,我對屏幕上這個男人沒有任何了解,除了他桀驁好斗的外形,以及擺在汽車儲物格里的大把敘利亞鎊鈔票、糖果和一把刀。他摘下墨鏡,露出一雙濃墨重彩修飾過的雙眼。我知道阿富汗士兵有涂黑色眼影的習慣,但看見這種與我類似的眼妝出現(xiàn)在一個恐怖分子臉上,這視覺沖擊依然令我驚訝。
他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法語很完美,聽上去有一點點阿爾及利亞口音。他帶著燦爛的笑容,號召觀眾們踏上偉大的遷徙之旅,號召他們離開異教徒的土地,去加入一個伊斯蘭國家。
我一向對自己的偽裝身份非常小心,簡單來說,就是保持低調。我不會四處傳教,或者大肆宣揚自己的觀點和感想,而只是單純地分享一些文章和視頻,比如說這個視頻。我的頭像是一個卡通人物,迪士尼電影《阿拉丁》里面的賈思敏公主。我會根據(jù)當前在寫作的故事而編造自己所在的地點?,F(xiàn)在我就宣稱自己在圖盧茲。我分享了這個視頻。沒過多久,我的電腦就提醒我,阿布·比雷爾給小旋律發(fā)來了三條私信?!白詈笠粋€問題,”他寫道,“你想過要來敘利亞嗎?”
“愿你平安,”我回復說,“沒想到會有一個圣戰(zhàn)者愿意跟我搭話。你沒有更好的事情做了嗎?笑?!边€有他那個關于圣戰(zhàn)者的問題,我寫道:“我對戰(zhàn)士沒有偏見。無論如何,這都取決于個人。”
我告訴他說我已經皈依了伊斯蘭教,但并沒有提供任何的細節(jié)。我故意拼寫錯了幾個單詞,并且努力去使用青少年的詞匯。我有一點緊張,等待著他給我的回復。這太重要了,簡直不像是真的。我以前也采訪過圣戰(zhàn)者,但他們都是沒滿20歲的小年輕,而且也沒有任何人表達過官方宣傳之外的任何思想和意見。
“我當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但現(xiàn)在這里已經是晚上11點,戰(zhàn)士們今天的工作已經完成。你對你剛剛分享的那個視頻有任何疑問嗎?我可以告訴你關于我們在敘利亞做的所有事情——唯一的真相:安拉的真相。我們應該通過Skype聊天。我會給你我的用戶名?!?/p>
Skype當然是不行的。我提議我們改天再聊。比雷爾表示理解;他說他明天還會再上線跟小旋律聊天?!澳阋呀涴б懒?,所以……你應該準備好遷徙。我會照顧你的,小旋律。”
比雷爾對這個姑娘一無所知,但他竟然敢要求她加入。我感到一陣惡心。想虜獲小旋律這樣的姑娘太容易了,我遇見過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姑娘,只受過有限的教育,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像樣的人生指導,她們總是嬌嫩而脆弱。
我試圖去理解歐洲的孩子如何會被這樣的宣傳所洗腦,也想要去探索那些士兵的大腦,他們怎么會選擇將自己的人生花費在屠戮、偷竊、強奸和折磨無辜者之上,然后到了晚上,還能到電腦前夸耀他們的作為。也許這個男人能讓我窺見一些真相。不過,現(xiàn)在已經太晚,我男朋友米蘭馬上就要回家了。我打電話跟他說我今晚打算去他那里過夜,我沒告訴他為什么,我只想睡在他的身邊。
現(xiàn)在我迫切需要看上去能年輕10歲的辦法
隔天早上,我沖到我經常供稿的那家雜志社,跟其中一個編輯熱切地討論我的最新線索。我給他轉發(fā)了比雷爾的那個視頻。他非常震驚,沒想到我們竟然這樣簡單就能建立與新聞人物的聯(lián)系。他同意這是個好機會,但同時也提醒我,這樣的新聞追蹤可能會帶來危險。他給我指派了個攝影師,安德烈,我們已經合作過好多年了,已經形成了非常不錯的默契。我們也商量了接下來的行動步驟:我會同意比雷爾要求在Skype上視頻通話的請求,而安德烈會拍攝照片。
現(xiàn)在我迫切需要能看上去年輕10歲的辦法,找到一條面紗,隨便用什么辦法,把皮膚恢復成20歲姑娘的狀態(tài)。一位編輯借給我一條面紗和一條黑色長袍,能戴上面紗讓我安心了不少,畢竟讓恐怖分子記住我的臉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他隨時可能回到法國的情況下。
我們有嚴格的指示,必須把安全放在首要位置。我和攝影師在公寓里嘗試了各種拍攝角度,終于找到了一個能清晰拍到電腦屏幕,但我的臉在鏡頭中卻不太顯眼的地方。
我把長袍套在我的牛仔褲和毛衣上?;氐娇蛷d時,安德烈大笑起來:“這東西應該要蓋住你額頭的更多地方,”他說。他幫助我調整好面紗,小心地蓋住每一絲頭發(fā),只露出臉的輪廓。我摘下戒指,用粉底液覆蓋好手腕上的文身,等一切完成的時候,比雷爾已經登上了社交網(wǎng)絡,等待著小旋律的到來。
“在嗎?”他不耐煩地問。
“我們要在Skype上見面嗎?”
“小旋律?”
“在嗎?笑?!?/p>
“小旋律???……”
“抱歉:愿你平安:)在線嗎???”
時機差不多了。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這沙發(fā)有個高高的椅背,能擋住我房間里大部分的風景,盡可能地不會暴露我的個人信息。安德烈從墻上把一幅攝影作品取了下來,他自己則躲在沙發(fā)后的某個視覺盲點里。我的智能手機已經開始錄影,我還有另外一臺預付費的手機,那是小旋律的手機。我用她的名字注冊了一個新的Skype賬戶。我還從YouTube視頻里學習到了如何偽裝IP地址的方法。
Skype的鈴聲聽上去像是教堂鐘聲。我深呼吸了一次,按下通話鍵,然后超魔幻現(xiàn)實就此開始。比雷爾凝視著小旋律。他的眼睛依然有濃墨勾勒。他看起來正在車里,用智能手機來進行視頻通話。他看起來很干凈,甚至非常整潔。他是個驕傲的男人,肩膀挺得很直,下巴微微向前,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感覺過去了很久,他終于打破了沉默:“愿你平安,姐妹。”
敘利亞棒極了,這里就是個天堂!很多女人都迷戀我們
我盡量讓我的聲音顯得嬌柔、天真而甜美,考慮到我過去15年都在像根煙囪一樣抽煙,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后我微笑起來。“真沒想到我正在跟敘利亞的圣戰(zhàn)者說話,”小旋律說,“看起來你的網(wǎng)絡條件比我在圖盧茲還好!我跟我的姐姐一起共用電腦,而且我媽媽還常常把它拿走。你的手機看起來也比我的更新?!蔽沂窃诮o小旋律一個借口,為將來的聯(lián)絡不暢打好鋪墊。她跟家人一起住,她不可能永遠都能全心投入。
“敘利亞棒極了,”比雷爾說,“我們這里什么都有,按真主的意愿,你必須相信我,這里就是個天堂!很多女人都迷戀我們,我們是安拉的戰(zhàn)士?!?/p>
“但你的天堂里每天都有人死去……”
“沒錯,所以每天我都為停止殺戮而戰(zhàn)斗。我們的敵人是惡魔。你不知道,敵人會搶劫盜竊可憐的敘利亞人,殺死他們,還強奸婦女。他攻擊我們,而我們要捍衛(wèi)和平?!?/p>
“這個敵人就是敘利亞總統(tǒng)嗎?”
“其中一個。我們遇上了很多艱難險阻?!?/p>
除了巴沙爾·阿薩德的政權,他還提到了努斯拉陣線(基地組織的一個武裝分部),敘利亞人和那些他認為是異教徒的人?!案嬖V我,”比雷爾問,“你每天都戴面紗嗎?”
“我早上就像別人一樣穿普通的衣服。在跟媽媽說過再見之后,我會走出這個屋子,穿上我的長袍和面紗,”小旋律回答說。我在過去一年的調查中遇見過很多這樣的女孩,她們偷偷皈依了伊斯蘭教,這是她們通常的做法。
“很好,我為你感到驕傲,你的作為非常勇敢。你有一個美麗的靈魂,而且你也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外表?!?/p>
比雷爾目露淫光,他看著小旋律,像看著他的囊中之物。她問他能不能讓她看看他周圍的樣子。他宣稱自己在阿勒頗附近,但事實上,他可能在ISIS重鎮(zhèn)Raqqa省附近。
他答應了,舉著智能手機下了車,給小旋律展示了一個被摧殘的敘利亞,旁邊一個人都沒有。那里差不多是晚上9點了,周遭絕對寂靜。突然之間,幾個男人厚重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寂靜。
“不要說任何話!”比雷爾要求,“我不希望任何人看見或聽見你!你是我的珍寶;你是純潔的。好嗎?你能理解嗎?”
小旋律說她能理解。我安靜地聽著他離開,去跟他們交談。我能聽見另外兩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先用阿拉伯語打招呼,然后是法語,他們說法語的時候更自然,聽上去那才是他們的母語。他們恣意談笑,慶祝自己“完成了一場偉大的屠殺”。
“愿你平安。怎么樣了?”一個男人問,“你在加班嗎,還是什么?”
“我在巡邏,兄弟,值班巡邏……沒什么特別的。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這片區(qū)域已經被清干凈了,你知道的。”
我能看見水泥地上干涸的血跡,那是最近一次襲擊的證據(jù)。ISIS的黑旗和白色徽章飄蕩在遠處。我聽著比雷爾說,他已經等不及他的“新式美國大貨車”的到來了,還有更多的巧克力,他需要它們。
其他人很快地對他說了恭喜。他們沒聊多久,但從他們聊天的語氣來看,他應該比他們的級別都高。一分鐘之后,他跟同伴們說了再見,然后拿起電話,擔心小旋律是不是已經掛掉了電話。
“哦,你還在這里!還是一樣美麗?!?/p>
我問他去了哪里,還有他做過什么,但這一次他拒絕再回答:“你的問題太多了,”他說,“告訴我一些你的情況吧!是什么指引你走上了安拉的道路?”
我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吶喊著需要香煙的安撫。我沒有時間編造小旋律的過往,只能模糊地回答,“我有個表哥是穆斯林,他的宗教讓他找到了內心的平靜,而我對此著了迷?!?/p>
“他知道你想來敘利亞嗎?”
比雷爾說得好像所有事情都已經板上釘釘了一樣。在他看來,小旋律馬上就會到敘利亞了,中間不會出半點岔子?!暗疫€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去,”我說。
“聽著,小旋律,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招募新人,而我非常善于這個。你可以相信我,你會在這里得到很好的照顧。你會變得非常重要。如果你愿意跟我結婚,我會把你當成王后一樣對待?!?/p>
我登出Skype的時候感到了一陣死里逃生的暢快。扯下我的面紗,我扭頭看向安德烈,他整個人都呆滯了。我們面面相覷——我該如何回應?安德烈提議讓我跟他說小旋律不愿意一個人去敘利亞,如果她最終會去的話。安德烈遞給我一支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比雷爾又打了過來,這一次我關掉了視頻。比雷爾還是可以繼續(xù)跟小旋律聊天,但他不會看到她。我感覺他的臉已經侵入了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而我已經不想再看見它。
“我的朋友優(yōu)思敏,她是個穆斯林,”我換了個話題,“她總是抱怨說沒辦法在圖盧茲好好地實踐她的宗教。我可以邀請她跟我一塊兒去,但我不確定這樣是否可以,因為她還沒有成年?!?/p>
“她當然可以過來!”
“她才15歲?!?/p>
“我每天都在為伊斯蘭教法而戰(zhàn)斗。在這里,女人只要滿14歲就應該結婚。如果優(yōu)思敏過來的話,我可以為她找一個好男人?!?/p>
優(yōu)思敏并不存在,但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刻,究竟有多少個真實的優(yōu)思敏會被比雷爾這樣的男人所引誘?!氨壤谞枺业脪炝?。媽媽馬上就回家了?!?/p>
“我明天還會在這里,晚上7點,等戰(zhàn)斗結束之后。晚安,寶貝?!?/p>
我關掉Skype。事情發(fā)展得太快了,我跟安德烈都感到了震驚。
我隨時隨地都帶著“小旋律”的長袍和手機,只要他的消息過來,就必須跟他說話
那一周的每個早上,我醒來都會發(fā)現(xiàn)好幾條比雷爾發(fā)過來的信息,甚至比我男友發(fā)的還多。每一條都以“我的寶貝”開頭,字里行間充滿愛意。接下來的那幾周,阿布-比雷爾成為了我的全職工作。白天,我在辦公室核實他透露過的各種信息;晚上,我的虛擬身份上線,跟他在Skype上聊天,套取新的消息,然后根據(jù)最新的戰(zhàn)斗消息來核實他說的話。
我花了很多時間用來跟比雷爾調情,以獲取他更多的信任。我已經差不多能了解他招募年輕穆斯林的方法了,但還想知道更多ISIS的內幕。我的偽裝身份不允許我直截了當?shù)卦儐?,但我用小旋律的“好奇心”來誘使他說出更多的細節(jié)。有時候,我會被比雷爾所說的話給“震住”,就不得不假裝掉線來緩一陣子;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些消息,故意掉線的頻率也因此降低。我們聊得越來越多,我感覺小旋律跟比雷爾的關系也更近了,比雷爾甚至開始經常談論他們的“婚姻”。沒有人了解,這種雙重生活給我?guī)砹硕啻蟮膲毫Α?/p>
我隨時隨地都帶著小旋律的長袍和手機,只要有他的消息過來,我可能就必須要跟比雷爾說話。最荒謬的一次,我穿著比基尼在游泳池玩耍,同時裝成小旋律跟比雷爾在電話里聊天,保證他說我現(xiàn)在周圍都是女人,而且我全身上下都遮蔽得好好的。他要求小旋律每天都在Skype和Facebook上跟他聊天。有一段時間他那邊沒有網(wǎng)絡,他就改成每天早上6點鐘給我發(fā)一條溫柔的短信:“早安,寶貝。記得想我。我想你?!蔽业呐笥押屯露奸_始問我是否陷得太深。我男朋友不想知道太多,但有時候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我在偽裝成小旋律跟比雷爾聊天的時候,我開始感覺自己像是個出軌的女人。米蘭希望我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但他并不想知道太多的細節(jié)。
與此同時,小旋律的網(wǎng)友數(shù)量也在增長。她最近在Facebook上呼喚“人道主義圣戰(zhàn)”的發(fā)言為她帶來許多新的好友請求和私信。姑娘們開始問她怎么樣才能安全地到達伊斯蘭國家,還有一些奇怪的問題:“我需要帶很多衛(wèi)生巾嗎,還是說那里就有賣?”“我能在那里買到尼龍內褲嗎?”我不想回答,但只要我感覺有姑娘想要立刻離開,我就會打擊她們的積極性。
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我愛你,我的太太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安德烈認為小旋律存在的時間夠長了,“你永遠想要更多的信息,但現(xiàn)在是時候結束了。”我當然憎恨比雷爾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我希望他徹底滾出我的生活,但這非常難以停止,我感到自己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和心思,有點難以自拔了。
我跟編輯商量好了撤出調查的方法。我告訴比雷爾,我跟優(yōu)思敏會跟他在敘利亞見面。他給了我一個詳細的指引:我們會先到阿姆斯特丹,然后從那里去伊斯坦布爾,在那里,我們會得到一臺預付費的手機。一旦小旋律到那里跟比雷爾聯(lián)系上,他就會再發(fā)更詳細的指示過來。
我是真的要去,但陪伴我的不是優(yōu)思敏,而是一個攝影師。比雷爾跟我說,在那里會有一個年長的女性來跟我們見面。我們的攝影師會拍到她的影像。然后我們會去到基利斯,一個跟敘利亞交界的土耳其城市。整個故事將在那里完結,我們會拍一張小旋律的照片,從背后,看著她眺望過邊界的背影。我們終于會完成這個故事,至少,這是我的設想。
幾天后,在阿姆斯特丹狹小的酒店房間里,我接到了比雷爾的電話:“愿你平安,親愛的,你真的已經到阿姆斯特丹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很快就會到這里了。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我愛你,我的太太?!?/p>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高興的樣子。
“是的,甜心。我跟優(yōu)思敏一起來的。我們明天會飛到伊斯坦布爾。但我們必須得小心;這里不太安全。告訴我該怎么做。”
同以往一樣,比雷爾并沒有完全把心思放在聽我說話上。“你真漂亮,”他說,“告訴我你的旅程。你怎么買的飛機票?”
“我偷了媽媽的信用卡,在網(wǎng)上買了兩張票。我們帶了護照,然后就到這里了……我們能明天再聊嗎?優(yōu)思敏有一點累壞了,她覺得我們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會更好?!?/p>
“哦,好的。讓我好好跟你解釋一下。等你到了伊斯坦布爾之后,你要再買一臺手機,扔掉你現(xiàn)在在阿姆斯特丹用的這臺。記得要用現(xiàn)金,不要用你媽媽的卡。否則警察會找到你的?!?/p>
“好的。接頭人會在哪里等我們呢?”
“事實上,不會有人到那里接你們。你們必須要買兩張票,搭一趟飛機橫穿這個國家;開車的話太耗時間了?!?/p>
“你什么意思,沒有人會來接我們?你答應過我的!”
這跟計劃不一樣。
“我知道,但沒問題的。你已經是大女孩了,不是嗎,我的太太?每周都有幾十個歐洲人完成同樣的旅程。你也能做到的,我的母獅子。”
“但那跟我們的計劃不一樣,比雷爾,”我說,聲音里充滿了焦慮?!拔覀冇媱澚四敲淳?,你一直說——我也一直這么認為——會有一個女人來接我們。你說我們會非常安全的。你告訴我多少次了,你說沒什么比我的安全更重要?”
“聽我說,”他說,語氣強硬起來,“你必須安靜一分鐘,聽我跟你說。沒那么嚴重,很快的。等你到伊斯坦布爾機場以后,就買兩張去烏爾法的單程機票?!?/p>
烏爾法?去那里就是找死,ISIS在那里非?;钴S。
“我覺得你簡直不講道理?!毙⌒烧f,“我只是希望獲得你的尊重,你答應過我的……現(xiàn)在剛出現(xiàn)一點點困難,你就立刻拋下我了。這真是太棒了。”
比雷爾的語調變了,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他?!澳阋詾槲沂巧底訂??從現(xiàn)在開始,你必須乖乖閉嘴。我是恐怖組織的一分子,你不能跟我這樣說話。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每天指揮著100個士兵。我甚至沒告訴你1/4的真相。我是個國際通緝要犯;我甚至不能去土耳其。我只能去伊拉克。我38歲了,你和你的朋友不會把我拉下馬的。你最好小心一點。”
對話戛然而止。我摘下我的面紗,打給我的主編,向她解釋了現(xiàn)在的情況。她告訴我故事到這里必須停止了。烏爾法太危險了,之前有個法國廣播電臺派了兩個記者過去,結果落在lSIS的手里,被折磨了10個月才被釋放。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們飛回了巴黎。
小旋律在機場給比雷爾的Skype發(fā)了一條消息,告訴他,有個“奇怪的男人”盤問了她們一些問題。優(yōu)思敏和小旋律覺得自己被監(jiān)視了,所以她們決定回到法國。小旋律以后會再嘗試去敘利亞,但現(xiàn)在,為了保護她的男人和她的遷徙計劃,她需要回到圖盧茲蟄伏一陣??紤]到現(xiàn)在的情況,這可能是對大家最好的一個方案。
回到巴黎,我的編輯們意識到我們收獲了無比豐富的信息:比雷爾透露了許多關于lSIS結構上的細節(jié),還有新招募人手會在里面充當?shù)慕巧N议_始寫作,與此同時,他們一邊推遲出版等我,一邊向法律人士咨詢建議。
一打開我的電腦和手機,小旋律的那臺手機立刻遭到了信息轟炸。其中一條最為醒目:“你到底在哪里?臭婊子,我向安拉發(fā)誓,你會付出代價的!”
夠了。我注銷了我的虛擬賬戶,只留下Skype。小旋律最后發(fā)出了一條道歉的信息,這樣她的離開就不會引發(fā)更多的猜疑。
我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聯(lián)系,但我希望能避免他的怒氣。小旋律顯得越懊惱,比雷爾就越有可能放過她。說到底,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ISIS正在準備襲擊伊拉克。兩個月后,他們要占領摩蘇爾,伊拉克的第二大城市。
一周后,雜志社刊發(fā)了我的文章,當然,作者是化名的,但這只是開始。當局擔心恐怖分子會追查到我的地址和真實身份,他們敦促我更換電話號碼。我也搬離了原來的那間公寓。我也不能再做lSIS及其相關網(wǎng)絡的報道。在我的工作地點附近,也已經有了更加周密的安全措施。
當局要求我繼續(xù)留著小旋律的Skype賬號,以便他們進行調查,他們也可以審查那些針對我的威脅。有時,當我登錄的時候,會收到一些非??膳碌男畔ⅰF渲杏袀€自稱是比雷爾老婆的人開始給我發(fā)一些羞辱的言辭。當我將第254條這種信息轉交給警察局之后,我不再計算它們的數(shù)量。一個反恐法官希望能聽取我的證詞,因為我的真實身份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們的文件里。
警察局有一疊厚厚的關于比雷爾的資料。去敘利亞之前,他在法國就犯過許多惡劣的罪行,從小偷小竊到武裝搶劫。2003年,在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戰(zhàn)爭中,他成為了一名積極的圣戰(zhàn)者。2009年到2013年間,他先后去過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利比亞(卡扎菲倒臺時他就在那),他還曾神不知鬼不覺回過一次法國魯貝家里。2013年,他的形跡又在土耳其被發(fā)現(xiàn)。
他有三個老婆,年紀分別是20歲、28歲和39歲,全都跟他一起住在敘利亞。他還有至少三個13歲以下的孩子,其中年紀較大的兩個已經在敘利亞前線加入了戰(zhàn)爭。我聽說比雷爾已經死了,但直至今天,不少警察局還將他列為尚存在世的恐怖分子。
最近,有個記者朋友告訴我,有可靠消息顯示,我已經上了ISIS的追殺名單。我花了好幾個小時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的消息,然后,我看見了一個視頻。那上面有我偽裝成小旋律的樣子。那個視頻沒有聲音,但有一些像是惡魔的卡通形象,還配上了法語和阿拉伯語的字幕。我只看過一次那個視頻,但我記得那上面的每一個字。
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看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