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巴雪生

周耗

1

周家壩小河的北端有一座橋，橋邊第一戶人家就是啞巴雪生。雪生的另一個身份是木匠，他是周家壩村的木工好手。民間有種說法，啞巴都是心知肚明的人，雖然口拙必定手巧，這也有點像“上帝為你關(guān)閉了一扇門，必定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一樣的道理。

其實雪生并不是真正的啞巴，據(jù)說他在五歲那年發(fā)了一次高燒，那個年代他父母到赤腳醫(yī)生那里配了點藥給他吃了，然后他悶頭悶?zāi)X睡了三天，三天后起床，高燒倒是退了，但雪生居然不會說話了。雪生從此變成了啞巴，變成啞巴雖不是他和他父母的本意，但這個結(jié)局卻無法逆轉(zhuǎn)。又過了一年，雪生竟然又開口說話了，不過這次重新開口說話，他沒了以前的流利，也僅是比啞巴好一點，只能說一兩個字的短句，譬如說“吃”、“走”之類的，如果要超過三個字，就顯得結(jié)巴，腦門上還會冒出大汗珠。不過這對他父母來說，沒有成為真正的啞巴也算是謝天謝地了，至少，可以簡單交流，以后找對象也會好一些吧？不過，村里的小伙伴們開始給他取了綽號叫“啞巴”。

啞巴雪生來到這個世界上沒享受到什么好日子，五歲以前雖然是正常人，但幼小無知，家庭也很困難，五歲以后變成了“啞巴”，受盡了世人的嘲笑。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雪生對自己的處境竟也習(xí)慣了，小學(xué)讀到三年級就輟學(xué)回家，輟學(xué)后在生產(chǎn)隊里放牛。

雪生的母親阿娥看他放牛也不是辦法，就對兒子雪生說，雪生啊，你還是去學(xué)一門手藝吧，學(xué)好手藝，以后吃飯不愁。我托人找了鎮(zhèn)上最好的木匠毛師傅，你去跟他學(xué)，一定也會成為一名最好的木匠。

2

毛師傅大名毛坤全，是蠡澤鎮(zhèn)小有名氣的木匠，他最擅長的是做大衣櫥和五斗柜，這都是那個年代結(jié)婚時必備的家具，不管是泡桐木還是松木杉木，到他手里都會變成完美的家具，三門大衣櫥很有氣派，五斗柜線條簡潔，長凳方凳是小菜一碟。

雪生來到毛師傅家的時候，才十五六歲，雖然嘴唇上方開始有點黑乎乎了，但畢竟只是一個少年，可喜的是雪生皮膚光潔、牙齒整齊，如果不是啞巴，應(yīng)該算是比較帥氣的了。

毛師傅對雪生的母親阿娥說，雪生這樣細(xì)皮嫩肉，能不能吃得起苦？學(xué)木匠是苦差事，不但要有力氣，還要有悟性。

阿娥說，毛師傅啊，我家雪生雖然不大會說話，但手腳還是利索的，跟著您，我們也放心了。

毛師傅點著一根煙，吸一口說，你不要小看木匠，只會使刨子鋸子鑿子還不夠，關(guān)鍵是要有悟性有恒心，東浜村的建華，跟著我學(xué)了五年也沒出師，所以不要以為木匠好學(xué)。

雪生站在邊上插不上嘴，他不知道毛師傅是答應(yīng)收他為徒弟呢？還是不答應(yīng)？

阿娥有點焦急，她是托了村支書才攀上毛師傅的，她顯然是個精明的女人，她想兒子是半個啞巴，學(xué)手藝一定要找個好的師傅，名師出高徒的道理她是懂的。

毛師傅繼續(xù)說，學(xué)木匠是要準(zhǔn)備吃苦的，起早摸黑，還要扛木料、搬東西，不褪三層皮是學(xué)不會的。

毛師傅這樣說，等于是答應(yīng)收雪生為徒了。于是阿娥就說，毛師傅啊，我家雪生是能吃苦的，他知道自己有缺陷，肯定會在學(xué)手藝上下功夫的，這點請您放心，我是他親娘，這點還是知道的。

毛師傅扔掉煙頭，又用腳踩滅，隨口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揮了揮手說，那好吧，雪生留下。

阿娥眼中露出亮光，對雪生說，還不快謝謝師傅！

雪生連忙說，謝謝師傅！令人驚訝的是，雪生這次竟能夠很流利地說出了四個字，這對阿娥來說分明是個好兆頭。

于是，雪生成為毛師傅五個徒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

3

年輕的木匠周雪生開始跟著毛坤全走家串戶做家具。

他當(dāng)學(xué)徒去的第一家人家是西莊大隊的書記家。書記的大兒子對了象，明年就要結(jié)婚，因此按照規(guī)矩，家里要準(zhǔn)備一套像樣的家具，一個三門大衣櫥，一個五斗鏡柜，一個寫字臺，一個雙人床，還有椅子四把，茶幾兩個，外加一個三人沙發(fā)。一般來說，做沙發(fā)的人家并不多，這是一件奢侈品，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所以條件一般的家庭不會考慮。這些家具做起來師徒四人前前后后要一個多月，在這段時間里，木匠要起早貪黑，一天兩頓飯要在東家吃。書記的大兒子叫建民，剛剛從部隊復(fù)員，對象是鄰村的。建民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七十年代末大家貧富都差不多的情況下，大隊干部家是相對條件比較好的人家。

大隊書記給兒子打家具，自然要找鎮(zhèn)上手藝好的師傅，毛師傅是他們的首選。開工第一天，書記和建民放了炮竹，雪生覺得蠻好玩。書記家已經(jīng)把木料買好了。書記對毛師傅說，毛師傅啊，我們能夠請到你來打家具真是太幸運了，建民找了對象，明年要結(jié)婚，這批家具希望你用心做，質(zhì)量要好，式樣也要別致創(chuàng)新一點，盡量不要和別人家的款式一樣。

毛師傅抽著書記遞來的“大前門”香煙，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個濃濃的煙圈，說，書記你放心，這次我毛坤全一定拿出最好的本事來給你打家具，肯定要把其他人家的比下去，這個我有信心。

書記一聽，自然很開心，忙說，我們請毛師傅來就是看中你的手藝，就是看中你的本事，我們相信你的。

毛師傅哈哈一笑，對書記說，書記你看，我剛收了個徒弟，這次也帶來了，他心靈手巧，我要讓他看看書記家的家具的制作過程，他有點子有頭腦，家具的樣式我們會下足工夫的。

毛師傅轉(zhuǎn)頭對雪生說，雪生過來，快跟書記打個招呼。

雪生走上來對書記說，好！就一個字，干脆利落。書記笑了，雪生也臉紅了。

毛師傅對書記說，雪生不大會講話，但他手巧。

書記說，是呀，看得出，雪生長得乖巧，一定是個聰明的孩子。書記趁機摸了一下雪生的頭，雪生想躲開，但究竟沒有這樣做，他雖然很反感書記的做法，覺得這樣動手動腳非常不習(xí)慣，但又不能強烈反應(yīng)，只得悄悄走開。

當(dāng)天晚上，書記招待了一頓好飯，上了黃酒，毛師傅喝得暈乎乎，三個徒弟除了大師兄喝了一碗外，小師兄和雪生沒有沾酒，這也是行規(guī)吧？雖然書記極力邀請大家都一起喝點酒，但毛師傅說話了，他們兩個還是孩子，不能喝酒，以后喝酒有機會的。

這頓飯上，毛師傅扯開嗓子大聲表述自己的手藝如何了得，他對書記說，鎮(zhèn)上的李副鎮(zhèn)長家的家具都是我做的，李副鎮(zhèn)長很滿意，直夸我的手藝好。

毛師傅說的倒不是假話，他在蠡澤鎮(zhèn)確實算是個木匠中的好手，如果全鎮(zhèn)的木匠排個名，毛坤全應(yīng)該是前三甲的，這一點大家毋庸置疑，所以雪生跟著毛坤全學(xué)手藝，既是他母親阿娥的良苦用心，也應(yīng)該是他自己的幸運。

4

毛師傅在一張紙上畫了幾件家具的雛形，雪生左看右看畫得不像。毛師傅雖然有好的手藝，但畫畫有點勉為其難，不過那時候又沒有電腦，也沒有復(fù)印機打印機，畫簡單的線條畫也算是木匠的基本功。毛師傅撓撓頭，看著紙上的櫥柜模樣，自己先笑了，他一笑，那兩個大徒弟也笑了。但雪生沒有笑，他一向有點沉默，或許他的智慧都埋藏在心里。

毛師傅對雪生說，雪生，你過來畫畫看。

雪生怯怯地上前，拿起師傅手中的鉛筆，他歪著腦袋思考了一下，然后在另一張白紙上畫了起來。一會兒工夫，紙上的大衣櫥和五斗柜還有一個沙發(fā)都像模像樣了，而且櫥柜的幾扇門上都凸出了幾個線條，很有立體感，三人沙發(fā)也是穩(wěn)穩(wěn)扎扎。書記的兒子建民上來一看，很滿意，他馬上把他父親喊來一起看圖紙，書記瞇著眼睛，臉上露出驚喜，他問毛師傅，這個圖紙真的是雪生畫的？

毛師傅說，這還有假？雪生是畫畫的天才呀！

其實在這之前毛師傅并不知道雪生有畫畫的天賦，只是覺得雪生雖然是半個啞巴，但分明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他才會答應(yīng)收他當(dāng)徒弟，這次看到雪生畫出了漂亮的圖紙，毛師傅對雪生是刮目相看了。

建民很高興，他對書記說，爸爸你看，我們這批家具做出來肯定是我們方圓幾個大隊式樣最好看的。

書記點點頭，他比建民還高興，因為他是書記，他家的家具漂亮，他臉上有光呀，況且他也算是個頭面人物，經(jīng)常要到公社去開會，面子很重要。

大家確實都沒想到，眼前這個寡言少語的少年，是個畫畫的天才，當(dāng)然最開心的要數(shù)毛師傅了，有了雪生的創(chuàng)意圖紙，今后毛師傅的名聲就更響了，他的生意就會更好，他的工錢也就開得大，他可以給一些高端的人家做家具，賺的錢多，也更容易受人尊敬。

周末，書記在鄉(xiāng)中學(xué)讀初中的女兒建琴回家，看到家里多了幾個木匠，她首先看到的是雪生，因為雪生和她年齡相仿，她有點不相信這細(xì)皮嫩肉的雪生也是木匠。她的目光與雪生的目光相撞的時候，建琴看到了一絲如閃電一樣的光芒，奇怪的是，雪生的神情并沒有什么變化，他正在刨一塊木板，他的額頭上有了幾顆汗珠，汗珠馬上滾了下來。建琴去房里拿了一塊毛巾出來遞給雪生，說，小師傅，擦一擦吧？

毛師傅連忙說，姑娘，不要緊，我們干活出汗很正常的。

毛師傅搶了雪生要說的話，事實上，雪生并不打算說話，他知道自己說話也說不連貫，還是不說為妙，不過他覺得建琴看他的眼光是異樣的，他弄不清楚這是什么意思。

雪生只顧低頭刨木板，他的身體正在發(fā)育，手臂上的肌肉鼓鼓的，像是健身房里的教練。

5

書記家的活干了一大半的時候，書記一家和毛師傅師徒四人已經(jīng)搞得很熟了。書記的老婆開玩笑問雪生有沒有對象了？雪生搖搖頭，也不吱聲。書記老婆對毛師傅說，毛師傅呀，雪生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毛師傅笑笑說，那是，我開頭還以為雪生天智一般呢，這次來你家，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潛力。書記老婆的話好像話中有話，而毛師傅則是順?biāo)浦邸?/p>

等到這批家具基本成型的那天，書記家里來了一大堆人，有男有女，他們都是別的大隊的干部，正好在西莊大隊開現(xiàn)場會，聽說書記家在做家具而且做得非常漂亮，大家都要求來參觀。書記當(dāng)然樂意，他也想在大家面前顯擺一下么。

一堆人圍著新做的家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兩個女人還用手摸了櫥門和臺面，嘴里發(fā)出“嘖嘖”的稱贊聲。書記介紹說，這個五斗柜的木料是黃櫸，木料好，做工好，款式也好，你們看這兩扇門，是不是看上去有立體感？

大家順著書記的手勢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五斗柜的門和常見的門工藝不一樣。于是大家問，你的款式是哪里來的？

書記很高興，他用手指著雪生對大家說，喏，就是這個小年輕畫的款式，然后再經(jīng)毛師傅的巧手，我家建民看了這些家具很滿意，我家建琴對毛師傅師徒四位的手藝也很佩服，她表示出嫁時也要請毛師傅來打家具。

毛師傅跟在后面，看著大家嘰嘰喳喳，心里很高興，他不時看看雪生，而雪生似乎沒有多大的表情，還是在默默地做著自己手頭的活。

沒過幾天，毛師傅的手藝之好像風(fēng)一樣傳遍了全公社，上門來預(yù)約毛師傅做家具的人家竟排起了隊。毛師傅知道，這一切有賴于雪生的設(shè)計，他甚至想好了，有了雪生這樣一個人才，他可以再擴大規(guī)模，可以再多收幾個徒弟，不愁沒活干了。前面說過，毛師傅的手藝本來就好，但他的好只是在原有的傳統(tǒng)的款式上把東西做扎實，現(xiàn)在有了雪生的設(shè)計，美觀性大大提高，東家也更喜歡，這次書記家小試牛刀，果然成功，毛師傅心想好在答應(yīng)阿娥收下雪生，不然一個好人才浪費掉了呢！

其實本來毛師傅是不想收雪生為徒的，因為他不愿意帶著一個啞巴四處干活，也不想被人家稱為“啞巴的師傅”，啞巴畢竟不大好聽，啞巴畢竟不會說話。但是，在雪生母親阿娥的再三哀求下，并收下了兩只老母雞、五斤雞蛋、兩個蹄髈和一條好煙后，毛師傅這才答應(yīng)收下這個徒弟。不過他對阿娥說，我先收下雪生不等于他一定是我的徒弟了，如果三個月里沒有什么起色，我還是要辭掉他的。

雪生的首秀給了毛師傅極大的信心和好感，毛師傅暗暗慶幸收下了雪生。如大家所料，雪生成了毛師傅的愛徒和高徒。

6

有一天，雪生回家睡覺時發(fā)現(xiàn)棉毛衫的背上都是墨汁，他想難道是墨斗打翻了？但白天好像也沒看到墨斗打翻呀。又過了幾天，他發(fā)現(xiàn)外衣的袖管破了，看樣子像是被鋒利的刀片割破的，他同樣想不起來是哪里弄破的。這樣的怪事情接二連三發(fā)生在他身上，雖然沒有傷到身體，但也夠讓人難過的。但他開始懷疑肯定是誰在做鬼，首先想到的是大師兄吳建春。

與周雪生相反的是，吳建春是個能說會道的家伙，其實他的手藝不行，跟著師傅三年，還沒有出師。一般來說，學(xué)手藝跟著師傅三年，三年后就要自立門戶了，但吳建春這三年中手藝并無多少進展，甚至還不如才學(xué)了一年多的二師兄。但他能說會道，巧舌如簧，師傅常常被他說得飄飄然。有時候師傅出去買材料了，他就猴子稱大王，在兩位師弟面前神氣活現(xiàn)。不過最近以來，他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因為雪生成了師傅的紅人，照這樣下去，他的師兄地位要不保了，所以他看在眼里，妒在心中。

吳建春原來是在另外一個師傅那里學(xué)木匠的，因為他手藝沒長進而油嘴滑舌，所以被師傅辭掉了。后來通過關(guān)系，投靠到了毛師傅門下。毛師傅是個好人，就是貪杯中之物，每次喝了酒，吳建春就在他面前吹捧，聽得毛師傅心里很舒服，就對吳建春毫無長進的手藝睜一眼閉一眼。這樣也就慢慢助長了吳建春的不學(xué)無術(shù)，可以說，如果沒有今年雪生的加入，毛師傅這個班子快要被吳建春搞垮了。但毛師傅還像蒙在鼓里一樣，吳建春在毛師傅耳邊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把臭的說成香的，當(dāng)然這也是他的本事。

7

吳建春的使壞終于被二師兄發(fā)現(xiàn)了。

吳建春對二師兄說，不好意思，我把墨斗打翻了，弄臟了雪生的衣服。

二師兄說，好像不是第一次吧？

吳建春頓時覺得被拆穿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平時能說會道的他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對付了。他悻悻地說，你不要過分，不要惹毛我。

二師兄并不想和他吵架，所以索性閉嘴不說了。但彼此心里明白，事實上，他們每天朝夕相處，誰干了什么都是心知肚明的，吳建春要想瞞也是很難的。正因為他覺得瞞不掉，才對二師兄說了自己打翻墨斗的事，來個先下手，在輿論上造成自己不是故意的，沒想到二師兄是個正直的人，嗆了吳建春一口，這，作為大師兄，吳建春的臉一下子掛不下來。

這件事毫無懸念地被毛師傅知道了。

遇到這樣的事情，雖然稱不上是多大的事，但畢竟是自己徒弟中的內(nèi)斗，毛師傅有點惱火。他找來吳建春當(dāng)面質(zhì)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吳建春面對師傅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毛師傅說，建春呀，你是大師兄，理應(yīng)關(guān)照師弟，卻沒有帶好頭，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完全是素質(zhì)問題，快去向雪生道歉。

吳建春說，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的臉漲得通紅，一時找不到托詞。

毛師傅說，這樣吧，你不承認(rèn)也行，你知道我們毛家是有家規(guī)的，誰做錯了事不承認(rèn)，只能自行離開我們這里，這一點，在你五年前來拜師時我就當(dāng)著你的父母面說清楚的，難道你忘了？

毛師傅這么一說，吳建春頓時嚇得面色蒼白。他知道離開毛師傅后自己要想在社會上混是有難度的，他吳建春可以說是一事無成。思前想后，吳建春“撲通”一聲跪在了毛師傅面前。

8

吳建春與周雪生成了冤家，雖然表面上他們還是師兄弟相稱，但吳建春一直在找機會排擠周雪生，然而，周雪生在師傅面前已經(jīng)有了無法撼動的地位，吳建春也找不到合適的下手機會。

隨著書記家的家具即將完工，季節(jié)也將進入深秋了，這也是木匠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因為農(nóng)村一般年輕人結(jié)婚都會選擇在正月里，因此秋季做家具是最好的時節(jié)。

再過兩天，書記家的活就要收工了，卻發(fā)生了一件事。

那天吃好午飯，師徒幾人就地休息片刻。吳建春卻毫無睡意，最近一段日子，他總是集中不了注意力，因為發(fā)生了墨斗事件后，他在師傅及幾個師弟中威信毫無，不要說威信，就是一般的客氣都沒有了。大家心知肚明，只要師傅不說穿，大家也許會不當(dāng)回事，但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打著小九九。

不一會兒，師傅和幾個師弟竟然都打起了呼嚕，而吳建春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爬起來去上茅房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雪生一頭栽倒在地，嘴角還冒出了白沫。這一個聲響也驚動了其他人，毛師傅馬上跑去抱著雪生，喊大家快來幫忙。雪生翻著白眼，嘴里的白沫不停地往外面淌出來，這真的嚇壞了大家。

雪生雖然是個苦命人，但這一次倒是有驚無險，送到衛(wèi)生院后，醫(yī)生一看問題不大，是癲癇病么。毛師傅嚇得不輕，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他在雪生母親阿娥面前無法交代。而暗暗高興的是吳建春，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你雪生厲害吧？老天是有眼的，這就是報應(yīng)吧！吳建春雖然也受到了一點驚嚇，但驚嚇過后就是暗喜，他想，雪生這一次發(fā)了病，說不定以后就不能來做木工了，這樣自己在毛師傅班子里的地位就又穩(wěn)固了。

9

書記家的活也完工了。雪生在衛(wèi)生院里配了點藥回家了，但奇怪的是，雪生經(jīng)過這次意外，竟然失語了。本來他就是半個啞巴，說話并不連貫，但現(xiàn)在基本上成了全啞巴。

這一結(jié)局令毛師傅始料不及。

毛師傅把雪生送到家里，對雪生母親說，雪生突然發(fā)病，以后能不能正常做木匠也不知道，先讓他在家休息一段日子再說吧。

阿娥一看兒子這樣子，馬上流下了眼淚。她邊哭邊說，我怎么這么命苦呀，毛師傅你不能放棄雪生不管??！

毛師傅眉頭緊鎖，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從內(nèi)心深處來講，他也是離不開雪生的，但雪生有這樣的毛病，隨時隨地可能發(fā)病，如果一旦發(fā)病有個三長兩短，那么他毛坤全脫不了關(guān)系，所以他也是左右為難。

毛師傅對阿娥說，先讓雪生好好休息休息，等過段日子身體好了再來上班。毛師傅把話說得很圓滑，既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既給了阿娥希望，又不完全回絕，這樣可進退，也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了。

眼淚汪汪的阿娥一時六神無主，多年來，她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雪生身上，雖然雪生是半個啞巴，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畢竟雪生心靈手巧，畢竟跟著毛師傅能夠?qū)W到好手藝，有了好手藝以后就不愁吃穿，也不愁找對象……然而，雪生突如其來的發(fā)病，打破了阿娥的希望，打破了她苦心經(jīng)營的日子，這樣的打擊實在有點殘酷。

毛師傅搓搓手，從褲袋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阿娥，說，這點錢你先拿著，給雪生買點好吃的補補身體，畢竟身體要緊，如果過段日子雪生一切正常了，我再來接他去。

阿娥看著毛師傅手中兩張嶄新的票子不知道如何是好，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拿吧，等于和毛師傅結(jié)清了關(guān)系，這筆錢等于是一筆補償?shù)墓べY，不拿吧，雪生目前確實需要花錢，不但補身體，還需要去配藥呢。最終，阿娥還是拿了毛師傅的二十塊錢，這燙手的二十塊錢把阿娥的心都刺破了，她感覺到不一樣的疼。

10

在家休養(yǎng)了五天后，雪生突然對阿娥說，媽，我要去。

看到兒子突然開口，阿娥又驚又喜，她連忙抱著雪生的頭說，雪生，你終于又開口啦，真是急死我啦。

媽，我要去！雪生又說了一句，說得很堅決，雖然口齒有點不清。

雪生出現(xiàn)在毛師傅面前時，毛師傅是大吃一驚，這時候毛師傅已經(jīng)換到了東莊大隊的一戶人家了。看到雪生出現(xiàn)，不但毛師傅，他的幾個徒弟尤其是吳建春都很驚訝。雪生的突然回歸，他們都沒有思想準(zhǔn)備，至少他們覺得今年雪生不可能再過來了，沒想到過去了才不到一個禮拜，雪生就自己跑回來了。

既然雪生自己跑來了，毛師傅也不能再拒絕他了，況且他正在絞盡腦汁構(gòu)思家具的款式呢，雪生一來，設(shè)計一事總算也有了著落。

其他人倒沒什么，最不甘心的自然是吳建春。

以前，吳建春對雪生使過壞，巴不得雪生一病不起，從此他仍然是大師兄，可以在師傅面前繼續(xù)他的油嘴滑舌。但雪生的回歸，好像在他心頭插了一根刺，又痛又難受。

雪生一來，毛師傅的內(nèi)心還是很高興的，畢竟毛師傅需要雪生這樣的設(shè)計人才。毛師傅木工要在本鄉(xiāng)本土名聲做響做大，離不開口碑，而口碑畢竟是要靠做出來而不是吹出來的。

新的活計已經(jīng)開始，少言寡語的雪生除了畫圖之外，干起力氣活來比誰都賣力，這一點是令毛師傅意外的，他以為雪生發(fā)了一次病，身體總會有影響，沒想到雪生的力氣好像比以前更大了，這真的是一個奇跡。毛師傅心想幸虧沒有拒絕雪生回來，這樣的好手哪里去找？

確實，雪生漸漸成了全鎮(zhèn)全鄉(xiāng)木匠中的名人了，“啞巴雪生”這四個字好像成了木匠的一個品牌。毛坤全甚至開始謀劃著一個無比大的夢想，就是要辦一個家具廠，做成“托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