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

凌可新，山東蓬萊人，1991年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2002年參加魯迅文學院首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F(xiàn)供職于山東省蓬萊市文化館，山東省作協(xié)理事，煙臺市作協(xié)副主席。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198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0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已發(fā)表文學作品500余萬字，有長篇小說《夢的門》，中短篇小說集《老白的槍》《醉紙》《避邪》等。短篇小說《老白的槍》入圍首屆魯迅文學獎，并進入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雪境》獲山東省作協(xié)首屆齊魯文學獎。

天氣熱起來，根本就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往往嘩啦一下，那火一樣的東西就潑向了你，你想躲也沒門兒，只好承受。而承受的結果則是，你被烤熟了，撒上芝鹽和味精，以及胡椒粉辣椒面，被人給嚼巴嚼巴吃了。而吃你的人必然會要一杯冰鎮(zhèn)啤酒的。于是在人家的肚子里，你終于得到了冰鎮(zhèn)般的涼爽。你有福了。

王東生喜歡熱。他喜歡的目的不是烤了被別人吃，而是烤了別人供自己吃。他特喜歡吃燒烤，一日不吃一日不歡，一日不吃一日不活。認識他的都叫他燒烤王。要不就叫他王大嘴。王東生倒也不生氣，笑嘻嘻的?？瓷先ハ駛€善人，而且是剛剛行過善的善人。

其實王東生也確實善良，他一般的不找事，不耍賴，不跟別人生是非。見了人眼睛瞇縫著，也不正視你，跟還沒睡醒似的。這樣的人別人往往也不甚防備，以為是只病貓，即使原本是只虎，也不過是只病虎。病貓病虎有甚可怕，咱是哪個，咱是老鼠啊哈哈！

所以在安城，看見王東生的人沒有覺得他可怕的。沒看到過的，如果只聽見這個名字，只面對著王東生三個字，感覺就不一樣了。

因為這三個平常而普通的字，一旦組合到一起，起碼在安城，則是一次異常特殊的組合，具有質的飛躍。王東生，不錯，很多人一聽見這三個字的組合，心臟和身體都跟著一哆嗦，膽子再小一點的，都有可能精神病復發(fā)，或者陡增癲癇病，倒在地上起不來哩。

有人說過去的孩子害怕狼外婆，因為傳說中的狼外婆喜歡吃小孩子的腳趾頭，掰下來后，咀嚼得咯巴有聲。膽小的孩子一聽說狼外婆來了，腳都麻木起來，甚至感覺到腳趾頭們紛紛離開了腳，自己跑到狼外婆嘴里去了。往往孩子耍賴，喊一聲狼外婆來啦，立馬見效。

如今在安城，哪個要是傳言王東生又開始活動了，效果也差不多。

但說起來，王東生和狼外婆不很相同，狼外婆針對的是幾乎所有的可以掰了腳趾頭吃的孩子，而王東生則針對人類的一個特殊群體。特殊群體外的人就不怕王東生。他們也想怕，可是他們沒有怕的資本啊。

這個資本是，一權、二錢、三勢。

這個世道，許多事情有時候也說不甚明白。沒有權的往往喜歡冒充高級領導，沒有錢的往往喜歡冒充大款富翁，沒有勢力的哩，也往往喜歡指天劃地地跟人家說，自己如何如何上面有人，你要是招惹了老子，老子的什么將會如何如何百倍地反饋給你，叫你生不如死，只恨自己出生了一回。

所以這資本的確定，還真的不甚容易哩。

也所以，害怕王東生的是一個群體，再加上以為自己是這個群體里面的一批人。

他們共同害怕王東生，共同防備王東生，也共同祈禱王東生的眼睛千萬不要盯上他們。哪怕他盯上了美國總統(tǒng)了呢，哪怕他想到普京家里摸一瓶法國1888年生產的葡萄美酒喝了哩。反正只要不盯著他就成。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王東生就是安城人，就居住在安城，他沒有護照，不去美國或者俄羅斯，甚至也懶得去別的城市。他的眼睛盯著的當然只有安城的人。他當然只允許安城的某些人害怕。

這都是他們最提心吊膽的事情。這才真正讓他們膽戰(zhàn)心驚哩。

王東生的形象在安城人的眼睛里是這樣的，他身材偉岸，相貌堂堂，出類拔萃。因為練過武功，目光如刀，身手不凡，穿房過屋自不在話下，至于登堂入室，更是小菜一碟。他所經過之處，就是安城刑警隊的高手，也發(fā)現(xiàn)不了蛛絲馬跡。所以私下里傳說，刑警隊的人一到現(xiàn)場，只要看見墻壁上寫著王東生到此一游，就知道這個案子，是一定要懸掛起來的了。

王東生到此一游。七個字，是王東生的金字招牌。

王東生的可怕之處是，只要他到哪里作案，他作案的對象就一定是個腐敗分子。若是紀委肯于就地深挖，則必定會挖掘出一個能夠轟動一時的大案要案來，甚至能挖掘出來一窩蛀蟲。

這就造成了這樣一個局面：王東生開始出道的時候，他的作案對象還會報案，還要叫了刑警們去現(xiàn)場勘探，搜索諸如指紋啊腳印啊什么的線索，好把王東生捉住，把失竊的贓物找回來。但隨著事態(tài)的變化發(fā)展，失竊的數(shù)目不知被誰透露出去，很快就造成了轟動性的新聞效應。失主先慌張起來，出面解釋沒丟失那么多，所謂的現(xiàn)金幾百萬，金條幾十根，鉆石十幾顆，名畫幾幅，多是杜撰出來的。而實際上只是丟了人民幣幾千元，銀手鐲一對。開始報案報那么多，是擔心警察嫌丟失的少，浪費時間，不給出警。云云。

可是大伙倒不相信了。因為失主不是一般的百姓，而是政府某部門的一把手。以他的身份，警察哪里敢不出警？只怕巴結還來不及哩。所以大伙一致認定里面有貓膩。

大伙私下里認定倒也罷了，可他們偏偏到網上去說，去討論，去公開地認定。這一認定，有關部門就無法淡定了，只好出來說明。結果越說大伙越不相信。結果只好不說明了，再過一段時間，失主就被雙規(guī)了。原因是腐敗。

王東生到此一游的首案就沒有破獲，但失主卻被捉了進去，很快就判了。大伙都說這應該給王東生頒獎的。沒有王東生，該腐敗分子就逍遙法外，逃之夭夭了也。

后來也有墻壁上寫下“王東生到此一游”的失主，也報警，只是把失竊的價值往下降低了許多。他們不求找回來贓物，只求捉住王東生，看看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刑警們也有這種想法。

王東生作案，分明也是一種挑釁行為啊，是不拿眼皮夾他們刑警啊。刑警隊的人，個個生龍活虎，心狠手辣，目光如炬，卻硬生生讓這么七個字給擋住了去路。而且這字寫得也忒丑陋了，簡直就是由某只半死不活的螃蟹爬出來的，豈不是對俺們人民警察的最高級別的嘲弄諷刺？

刑警們都發(fā)誓，說要是捉住了王東生，一定把他吊起來，把他的兩個蛋給擠出來，讓這小子從此不男人。

哪怕是因此受到紀律處分哩！

但王東生到此一游，都寫到快十面墻壁了，連帶出來的腐敗分子都捉到四五個了，王東生依然安然無恙。刑警們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寫有一手像螃蟹爬出來的破字。

王東生的出現(xiàn)，首先氣煞了公安局的刑警們，讓他們臉上毫無光彩可言。其次嚇壞了三有人員。而其中最害怕的是有權一族。誰都知道，如今的社會，一有了權，往往就等于有了一切。權是蜂王，想生什么就生什么。有權者若是無錢，定是可笑的事情。而有錢者，雖然可以尋租權力，但尋租的畢竟不是自己的，差了一個層次。至于有勢力者么，也應有一把權力的保護傘。

所以萬變都離不開權力。

最害怕王東生的就是有權力者。

他們下令，無論采取什么手法，利用什么手段，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財力，也一定要把王東生找出來，清除安城害群之馬，還安城官場以清明潔凈。

通過排查，安城姓王名叫東生的一共有六人之多。把這六人匯總起來，去掉一個年僅九歲的小學生，去掉一個年已六十幾的老人，再去掉一個手腳不利索的殘疾人，去掉一個三十幾歲的大嫂，剩下兩個，一個是二十九歲的燒烤手，一個是四十七歲的馬路打掃工人。他們成為重點關注對象。

隨后四十七歲的又被去掉了。原因是這家伙體態(tài)笨重，行動遲緩，想要他做到此一游的事情，比殺了他還要困難。

相反，二十九歲的燒烤手王東生，倒頗有點不同凡俗的味道。

這小子雖然以出賣燒烤為生，但他的燒烤，又似乎并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因為不管有沒有人到他的攤點購買，他一樣照烤不誤。他的嘴巴也一樣照吃不誤。而且手邊還時時刻刻放置著一瓶冰鎮(zhèn)啤酒，邊吃邊喝，邊喝邊吃，好不逍遙自在。

刑警們覺得這種行為的本身就不正常，就是在掩人耳目，就是在文過飾非，就是在螳臂擋車，就是在似是而非，就是在……反正這一個王東生顯然就是到此一游的那個。

在抓捕之前，他們派出了兩個便衣，假裝去吃燒烤。

這兩個哥們平常日子也是吃燒烤的好手，過去了大模大樣地一坐，說，老板，每種來十串，冰鎮(zhèn)的來四瓶。

燒烤的王東生說好來。手下亂飛，片刻就把他們要的送了過來，啤酒也取出來了。兩個哥們一吃，呵，味道還真地道哩，純正得都可以頒發(fā)高級許可證書了。甚至比他們以前吃過的還要正宗幾分。一個哥們就說，真不錯。哥們，燒烤有年頭了吧？

燒烤的王東生笑嘻嘻地說，不瞞你們說，我就好這一口，沒事就琢磨著怎樣把天地萬物都燒烤了吃。遇事就怕琢磨嘛不是？況且是為自己的口福呢。于是就出類拔萃了也說不定哩。

另一個哥們嘿了聲說，哥們都用上成語啦？大學畢業(yè)的吧？

燒烤的王東生嗤地一笑，是哩，大學畢業(yè)的哩。不過他又補充說，家里蹲大學哩。

兩個刑警哥們沒能領會出燒烤的王東生的幽默，還以為中國真的有一所大學名叫家里蹲哩，就牢牢記住了這所大學的名字，好回去查一查，看看這小子說得是不是假話。

一個刑警假裝嘆息說，一個大學生做這個，可惜了。面對現(xiàn)實社會，你就沒有什么想法？

燒烤的王東生說，有啊，咱就希望殺盡貪官哩！

兩個刑警一聽有門兒。到此一游的王東生所作所為，不正是想要把安城的貪官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嗎？二者目標相同，步調一致，難道就不會是同一個人？而且看上去，這個王東生身手不錯，雖說天天吃燒烤，喝冰鎮(zhèn)啤酒，但身體一點也沒有臃腫的現(xiàn)象發(fā)生。他體形偏瘦，四肢發(fā)達，兩眼雖然經常瞇縫著，但一閃之間，又似乎像激光那么刺眼。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他藏而不露哩！

兩個刑警就心里有數(shù)了。

其中的一個誘導說，腐敗肯定不行，可沒說要殺盡貪官吧？貪官雖然可恨，也得捉回去審判吧？只有審判了才能體現(xiàn)出法律的尊嚴吧？

燒烤的王東生慢慢笑起來，說，聽說過去捉了貪官，有判死刑的，幾百萬，拉出去就殺掉了。如今哩？幾千萬、上億地貪。貪官怕什么？貪官怕死，你不判他們死刑，他們會怕嗎？要是捉一個判一個死刑，看他們還敢貪！

兩個刑警想了想，也認為燒烤的王東生說得有道理，可是他們是帶著使命過來的，不能同情他，就說，咱們小人物啊，罵罵娘而已。

燒烤的王東生臉上生出些奇怪的東西，也不一定啊。

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人在做，天在看哩。

兩個刑警回去一匯報，經過研究討論，大伙基本上統(tǒng)一了思路，就是捉拿燒烤的王東生歸案，從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把案子破獲了，然后辦成鐵案。

捉拿燒烤的王東生似乎異常順手。第二天他們出現(xiàn)在王東生的燒烤攤前時，王東生馬上就認出了兩個來吃過他燒烤的刑警，他笑嘻嘻地說，我的手藝還很地道的吧？要不要再來一回？

他指著那些還在嗞嗞作響的肉串，有些心疼地說，這都烤好了，不吃了忒可惜了。

那兩個刑警想了想，其中一個從衣兜里掏出一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塞進王東生的懷里，說，一百夠了吧？

王東生笑嘻嘻地說，再加幾瓶冰鎮(zhèn)啤酒吧。沒有冰鎮(zhèn)啤酒喝著，吃起來就不地道了。

去的刑警一共有四個。他們一人喝了一瓶冰鎮(zhèn)啤酒，吃了十幾串各種類型的肉串，然后打著啤酒嗝，把已經戴上手銬的燒烤王東生推上了警車。王東生坐在車上，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攤得找個人收了吧？他給出一個手機號碼，說，這是我愛人的。她燒烤的手藝也不錯。日后沒事，你們能來照顧照顧她的生意，我王東生感謝你們哩。

可能與吃過王東生的燒烤有關，刑警們把他捉回去后，并沒有像對待別的嫌疑犯那樣嚴肅。他們讓他坐下，甚至還給他倒上一杯白開水，然后才問他知道不知道為什么要帶了他過來？

王東生說不知道。

帶頭的是隊長，他也吃過王東生的燒烤。他盯著王東生，說，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難道還需要我們進行一系列提示嗎？像你這樣的男人，都是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事到臨頭慫了可不是你的風格噢。

王東生苦笑起來，我一個燒烤的，哪里敢說自己是好漢哩？再說，我哪里有什么慫不慫的風格噢。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是找錯人了。

隊長說，你叫王東生吧？

王東生說，是啊，我爹給我取的，說我生下來的時候腦袋朝向東方，就叫了王東生。后來我問過我爹，要是我出生的時候腦袋朝向西方呢？我爹說就叫王西生唄。要是南方哩？就叫王南生唄。我說，若是北方，就叫王北生，朝下哩？叫王下生？朝上哩？又叫了王上生？我爹不肯吱聲了。他年紀比我大，可卻說不過我哩……

隊長嘆了聲，到底是大學生啊，水平就是了不起。

王東生說，我哪里上過大學。十六歲就下來進社會了哩。

隊長說，你不是家里蹲大學畢業(yè)的嗎？

一個原先的便衣把嘴巴湊近隊長說，我查過了，根本就沒有一所叫家里蹲的大學。他在哄我們哩。

隊長眼睛一亮，他哄過我們？

就這里哄過。

隊長說，成了。哄過一回就是一百回。轉臉對王東生說，聽見了吧？明明沒有家里蹲大學，你竟然說是那里畢業(yè)的，難道這不能證明你撒謊成性嗎？

王東生明白是怎么回事，慢慢笑了一下，我沒撒謊哩。我說的家里蹲大學，家家都有哩。家里蹲，就是在家里蹲著的意思哩。不信你出去問問那些沒上成大學的人，他們知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刑警隊里就有沒上過大學的隊員，隊長出去找人問了問，果然就有人知道家里蹲的意思，不過是自嘲么。隊長就有些失落，覺得這第一回合就讓王東生勝了，不是個好兆頭。

果然后面步步不順利。

一說起貪官，王東生就恨，恨不得把天下的貪官都一口鍋煮了，最好還是剁巴剁巴燒烤了。因為在王東生看來，若沒貪官，他妹妹也不會早早離開人世。隊長想問問他妹妹是怎么早早離開人世的，再一想，若問了，王東生只怕又要花費許多時間來訴說，而這個又與本案無關，就繞過去，取出一支筆和一摞紙，讓王東生寫字，不寫別的，就寫王東生到此一游七個字。寫的時候不能左思右想，要一氣呵成，中間不作停頓。

王東生顯然不經常寫字。他握著筆的姿勢就有些可笑。第一遍寫到一之后他停頓住了。隊長說，寫啊往下。王東生苦笑起來，這個游字我不知道該怎么下筆了。

隊長說，你真不會寫游？王東生說，騙你我是王八。隊長就說，先寫三點水。王東生就寫了一個三點水，隊長說，再寫一個方字。王東生就寫了一個方字，隊長說，后面寫一個……他想了想，一撇一橫，下面一個子。結果王東生寫出來的游字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個字。

隊長只好親手寫了一個游，叫王東生后面寫時照著寫。

王東生一共寫了一百遍，寫得手都軟了。最后他把著筆說，老爹啊，我幸虧沒考上大學啊，否則的話，就這寫字一件事情，就把你兒子給累死了啊……他把筆還給隊長，還是烤肉串輕松快樂啊……

這一百張紙隊長送去作鑒定。結果與案發(fā)現(xiàn)場留下的字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比較而言，王東生寫的字，比作案人寫得還要漂亮幾分。

現(xiàn)場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與王東生相關聯(lián)的蛛絲馬跡，甚至連墻壁上的字都南轅北轍，王東生就不能再當作犯罪嫌疑人繼續(xù)拘留審查了。他們給他辦理了手續(xù)，并且賠禮道歉，送他回去。

出了刑警隊的門，王東生的表情就生動起來，他笑嘻嘻地對已經很熟悉了的幾個刑警說，假如是我做下的案子，我會在墻壁上寫上我自己的名字嗎？我又不是《水滸傳》里的好漢武松，天生不怕死。他做了一個投降的動作，我熱愛燒烤，我怕死。

總體來說，燒烤的王東生在刑警隊，并沒有吃到什么苦頭。他一共在里面呆了十天。十天里，除了前幾天比較緊張外，后面幾天，幾乎跟刑警們成了朋友。甚至最后一天，他還赤膊上陣，利用刑警隊原有的一只炭火烤箱，給他們表演了一回燒烤。炎熱的夏夜，如此美味，讓刑警們終生難忘。

釋放燒烤王東生的原因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王東生被拘留后的第七天半夜，安城一位相關領導的家里又進去人了。在獲取了相關的財物之后，來者同樣在墻壁上寫下了王東生到此一游七個大字，而且個個都像是螃蟹爬出來的，與原有的完全相同。這就從源頭上截斷了燒烤的王東生作案的可能。已經關押在刑警隊里的王東生，他怎么可能出去作案呢？

回去后王東生繼續(xù)進行他的燒烤生涯。他燒烤使用的肉類，多是他的妻子一刀一刀切出來的。他們使用的是正經的好肉，不像別人，能用破肉就用破肉，千方百計地降低成本。使用好的食材，加上好的工藝，出來的產品的質量就必然不可同日而語。

往后，安城刑警隊的刑警們，只要想吃燒烤了，就一定要到王東生這里來。王東生給他們打八折。他們不愿意，非得付正常的錢。王東生笑嘻嘻地說，打八折我就已經賺到你們的錢了。我又不想成為一個有錢人，省得叫人家進去洗劫一空后，再在我王東生家的墻壁上留下王東生到此一游。那樣不是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嘛！

王東生說得也有道理，刑警們就不再爭執(zhí)了。有了那個王東生作案的消息，他們也不隱瞞燒烤王東生，甚至連細節(jié)都跟他說。甚至還請燒烤王東生幫忙分析，這個作案的王東生到底怎樣才能抓拿歸案。

王東生笑嘻嘻的，如今整個安城到處都在流傳著一個叫王東生的神秘人物，他專門對付貪官污吏，說不上什么時候就進入到他們的家中，或者進入到他們專門用來收藏贓物的房間，把能夠找到的財物掠奪一空后，再在墻壁上留下七個螃蟹狀大字。有人甚至把這七個字拍成照片，發(fā)到網上。引起的轟動效果實在強烈。

說到網上出現(xiàn)的這七個字的照片，一般認為一定是破案的人流傳出去的。因為只有他們才能接觸到作案現(xiàn)場，這樣做有泄露國家機密之嫌。起碼安城相關領導很生氣，把公安局長都叫過去訓斥了一回。公安局長回來又把刑警隊長叫過去訓斥了一回。隊長回來，則把所有的刑警都罵了一通，說，你們都豬腦子?。吭趺磿鲞@種雞巴事情？一個案子破不了，悄悄的就是了，弄到網上，還把照片也弄上去，是不是嫌丟人丟得不夠啊？

所有的刑警都覺得委屈。因為他們都認為不是自己做的事情。他們又不是真的豬，又沒真的長了一顆豬腦袋，他們會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嗎？連燒烤的王東生都不肯打自己的耳光，他們刑警，比燒烤的高級了不知道多少倍，他們會？

不過窩囊是窩囊透頂了。

到燒烤的王東生這里吃肉串喝啤酒，同時也有發(fā)泄不滿的意思。王東生的兩只手在烤箱上空翻動如風，肉串上烤下來的油滴進炭火里，嗞嗞作響。他不時抽空往自己嘴巴里塞些烤好的肉，再咕咚一口啤酒，顯然煞是舒服。

他跟刑警們分析說，這個案子破起來難了哩。除非在所有的領導家里都埋伏上人手?？墒穷I導們愿意讓你們埋伏嗎？他們手里錢財?shù)膩須v愿意讓你們知道嗎？這些他們想要掩蓋還來不及哩。所以首先他們就不會好好配合你們。

為什么呢？

因為配合得好了，說不上下一回就該他進監(jiān)獄了。自從出了個作案的王東生，不是已經進去了七八個了嗎？后面的干脆就不報案了不是嗎？燒烤王東生喝了一口啤酒，至于照片上網一事嘛，我倒是有個想法。

什么想法？

你們都說過不是你們上的網了，還有誰接觸到作案現(xiàn)場呢？失主和作案者。失主會上網嗎？

這醉眼的刑警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你是說王東生？

燒烤王東生急忙擺手，別說這么實在，不是王東生，是作案的王東生。我這燒烤的也叫王東生噢。

說的不是你。這刑警眼巴巴看著燒烤的王東生，有這種可能嗎？

我從沒上過網，不知道網上都是些什么東西?？勺靼傅哪莻€，他作完了案，會不會順手拍幾張照片？看看失主沒去報案，覺得沒意思了，就弄到網上去？這樣也不算是白做了一回啊。

可能也正是這樣的吧。因為類似的照片已經在網上出現(xiàn)過好幾回了。出現(xiàn)的時候，下面甚至還注明了失竊房屋的門牌號碼。有的甚至還把房屋主人的名字身份也注明了，就差掠奪的財物的數(shù)目了。但不排除以后他還會加上這一條，使得事情更加完整。

燒烤王東生的分析被轉述給刑警隊長。隊長有點感激他，起碼他幫他排除了自己下屬的出賣行為。既然不是下屬做的，就沒有他隊長的責任了。而燒烤的王東生指出的，關于可能是作案者拍照上的網，經過具體分析，則非常之可能。刑警不做，失主不做，剩下的就只能是作案者了。

隊長拍打了幾下自己的腦袋，這么簡單的推理，怎么自己就沒推出來呢？還是人家燒烤的王東生，冒著自己的聲譽受損的危險，幫助他們推理出來的。隊長就有了一個想法，想把燒烤的王東生召進刑警隊，成為一名臨時刑警，幫助他們把該案偵破掉。

實際上作案的王東生的出現(xiàn)，并沒有損傷燒烤的王東生的聲譽，相反，他的聲譽還有所提升。很多知道他叫王東生，同時還知道他曾經被當作作案的王東生被刑警隊拘留過十天的人，都跑過來看他，跟他聊天，詢問相關的事情。比如捉了他進去后，刑訊逼供了沒有?。康跗饋泶騿?？躲過貓貓沒有？做夢死過沒有？喝水的時候是不是差一點噎死過？有電刑嗎？老虎凳呢？

燒烤的王東生一一解答。他笑嘻嘻的，說，我沒有過。我積極配合著哩。你積極配合他們，他們能對你怎樣？弄到后面，都朋友了嘛。

他們問他說，那個作案的王東生到底是不是你？看你笑嘻嘻的樣子就覺得差不多哩。要不是你，誰問你定會跟誰急哩?？赡悴患?，笑嘻嘻的，純粹是得了便宜的表情哩。

燒烤的王東生還是笑嘻嘻的，我本來就是笑嘻嘻的一個人嘛。我又沒吃什么虧，我哭個什么哩。看看那個冒充了我名字的人做的事情，暴露出快十個貪官了吧？從一個方面來說，他就跟二奶三奶反腐敗一樣，值得提倡哩不是？要不是這樣，那些個貪官如今不還坐在主席臺上講話，大力號召別人反腐??？

這倒是真的。來詢問的人當然不會白來，來了就得坐下來吃肉串喝啤酒。來的人多，燒烤的王東生賺的錢就多。大伙都高興，紛紛說，這樣的王東生，要是多出來些就更好了。要是一個縣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村莊都有，就更好了。要是有一千個一萬個這樣的王東生，貪官早就斷根了。

燒烤的王東生說，所以說，要愛護這一個嘛。

大伙也說，要是我知道這個王東生是哪個，我一定給他磕三個頭，謝謝他哩。

燒烤的王東生說，磕頭就不必了，他承受不起哩。

大伙都不高興了，指責燒烤的王東生說，人家承受得起承受不起，關你什么事情？你能代表了人家嗎？你以為你也叫王東生就了不起了？天底下叫王東生的人多了哩。狗還都叫狗哩，可它們哪一個能代表了所有的狗？

對不起對不起。燒烤的王東生急忙給大伙作揖，我不該這么說。我給大伙賠罪吧。喝的啤酒都免費了，好不好？

大伙說，不行，錢還是要給的。一碼歸一碼。我們不能因為作案的王東生，來占你這個燒烤的王東生的便宜吧？這要是叫作案的王東生知道了，他定會小瞧了咱們哩。咱們雖不是貪官，可咱吃喝得起哩。

他們把錢丟到桌子上，甚至比應該付出的還要多。他們就是以這種方法來對燒烤的王東生，以表達對作案的王東生的敬意的。

因為還是有人相信，其實燒烤的王東生，就是作案的王東生。兩個王東生其實就是一個人。之所以分成兩個人，那是因為，只要是人，聰明的，就會給自己留有一條退路。是不是？

前進是作案的王東生，后退了哩，就是燒烤的王東生。

明白了吧？

因為案子無法偵破，刑警隊就把它掛了起來。以后再有相同的案件發(fā)生，沒有接到報案，就當沒有這回事。接到了，到現(xiàn)場看看，留下相關證據資料，回去編號歸檔。網上如果出現(xiàn)現(xiàn)場的照片，能假裝沒看到就假裝沒看到。

刑警們清楚，這個作案的王東生只怕是永遠也不會被捉住了，至于繩之以法的結果，哈哈，連他們都不敢相信。

夏天過去了，燒烤的王東生攤上的啤酒不再冰鎮(zhèn)了。不過喝起來還是像剛剛冰鎮(zhèn)過的，就著剛燒烤完畢的肉串，煞是過癮哩。

燒烤的王東生一般是天黑時分出來，直到午夜十二點了，才收攤回家。他就一個人出來。老婆從沒露過面。就是他被刑警隊捉回去那十天，老婆也還是沒有出來替代過他，只是把他的工具拉回家了事。

所以一般的人還都不知道燒烤的王東生還有一個老婆。而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

不過刑警隊的人知道，他釋放出來的時候，老婆來接過他。當時大家都驚呆了，都沒有想到燒烤的王東生會有如此美麗的妻子。同時大家也都相信，作案的王東生絕不會是眼前的這個王東生。因為如果他們也娶了這樣的妻子回家，就是用整個夜晚來陪她都嫌不夠，哪里還有心思出來作案??！

他們相信王東生也是這樣想的。

秋天來到后，晚上出來吃燒烤的人漸漸就稀少起來。燒烤的王東生的攤位雖說要比別人的熱鬧些，但也有了幾分冷落。常常到了晚上十點來鐘，人就散得差不多了。這個時候，王東生往往再等個幾十分鐘，若到十一點還沒有人來，他就回家了。這比夏天要提前一個小時時間。

這天晚上，到了十點半，眼看已經沒人過來吃喝，燒烤的王東生就懶散地伸展了一下胳膊，想要收攤回家。不過才一轉眼，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人坐在他的桌子前，正眼巴巴地看他。這人有四十幾歲的樣子，衣著普通，面相有些慈祥，五官也端正。他看王東生的時候像是在看他的一個親人。王東生想了想，沒想出來是誰。起碼以前他沒來過他的燒烤攤。

王東生笑嘻嘻地問他，您要來點什么？烤什么？一瓶啤酒？

來人點點頭，啊了聲，說，總共二十串吧，隨便什么都成。我沒有忌諱。啤酒嘛，一瓶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