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寫作，你會在哪里？

海飛+方格子

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500多萬字，大量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及各類年度精選本選用。獲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個獎項。著有小說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等多部；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等多部；長篇小說《花雕》《向延安》《回家》等多部；影視作品《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花紅花火》等多部。

1、前些年，讀你的小說，總給人以向內(nèi)的閱讀體驗，不知不覺進入小說營造的氛圍。你的敘述講究情緒，情感，以及自覺的感悟。近些年，你的創(chuàng)作更多把筆墨往外拓展，延伸。是因為你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失去信心了？還是他人慣常以為的，進入了瓶頸期？

2010年，我去了魯迅文學院進修，那是我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黃金時光。除了上課，余下來的時間，就是寫作。同學幾度提醒，你不能這樣悶頭寫，你得抬起頭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也一再引導我讀書，大量閱讀，長時間的思考。

有太多需要表達的東西，除了寫出來，我無暇其他。我想說的是，那一年以及之前的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緣于個人對世界的體悟，那些經(jīng)驗來自內(nèi)心。比如，一個炸彈在我面前爆炸，我也無法將現(xiàn)場記錄，形成文字——我對當下生活缺乏描摹實錄。沒有直抵人心的體驗，我無法寫作。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建立起來的個人時代，每一個小說，都是自我的誅心之作。

這樣的寫作持續(xù)十多年，我滿心歡喜，寫完一個，內(nèi)心便豁朗一些。仿若有數(shù)不清的線纏繞成數(shù)不清的結，盤亙在心。每完成一次創(chuàng)作，便是解結的過程。內(nèi)心的愉悅無與倫比，雖然師友善意地指出，我的作品不夠大氣，開闊性有待加強，也都不能影響到那時自娛自樂式的寫作。

直到有一天，寫完中篇《贊美詩》，這個小說幾乎是我整個寫作的分界線。那是一個家族小說，沒錯，當我開始淺層次地涉及家族故事時，才醒悟過來，屬于我的那個秘密的礦藏已經(jīng)被我開采，見了底。

問題就是在這個時候顯露出來的，有些猙獰。我已經(jīng)把小說寫死，那種深藏在內(nèi)心怎么也藏不住的東西，已經(jīng)完結?；蛘哒f，我已經(jīng)不能再拿那點淺薄的經(jīng)驗積累支撐起讓自己滿意的敘述了。

2、談談非虛構吧。從《留守女人》，到最近出版的《一百年的暗與光》，這兩部作品可以說是你個人創(chuàng)作的突破。寫作者都知道，從采訪，到創(chuàng)作一部厚重的作品，歷經(jīng)漫長的過程并非易事。這樣的創(chuàng)作，對你個人有什么特殊意義？

從第一部非虛構《留守女人》開始，我不再鐘情于虛構一份情感虛擬一份情緒，甚至，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忍再回頭重讀虛構出來的故事。在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虛構的力量如此單薄，弱小。那種我之前追求的輕盈的氣息，在一節(jié)節(jié)火車硬座車廂混雜的汗味中，在那些長年見不到父母的留守兒童面前，顯得遙遠而羞愧。非虛構寫作和小說創(chuàng)作，并非厚此薄彼，只是，生活這把匕首太過鋒利，太過刻薄，容不得我不敬畏。

坦白說，當初決定外出走訪留守家庭時，是抱著私心的。小說之泉已然枯竭，我想探求另一種生活真相，到遠方獲取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來充實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一頭扎進現(xiàn)實之中，在一所全是留守兒童的學校，在一個哭泣的年長的村支書面前，我的筆除了客觀的記錄之外，不能再有多余的講述。

我深知，這也并非是生活的全部?；氐浇?，喝茶，嗑瓜子，依然與人談未來，這是另外一種生活。只是，有什么不一樣了。

有個開書店的女友，說她的書店，偶爾會來打工者，滿身的汗?jié)n濃重的汗味，她迅速告訴人家書價是嫌棄他們希望他們早點離開。讀了《留守女人》的某些篇章之后，“我會想到，他們的老婆孩子在老家，等他們?！?/p>

我沒有崇高到要用一本書來教化他人，我只是忠實地記錄。在我生活的時代，有這樣一個群體，她們那樣生活，那樣終老。我只想為她們寫一本書。也為我自己留一本書。

3、出了三部非虛構，回頭再來寫小說，從敘述的語境，到文本的節(jié)奏，都會有所變化。在這種變化中，小說創(chuàng)作的視野相對擴展，但也不可否認，很大程度上傷害了你小說中獨特的敘述氣息，也就是小說的品質。你是否覺得有能力調(diào)適這兩者的關系。

事實上，這是我近幾年遭遇的一個創(chuàng)作困境。歷年走訪，記錄，積累，從生活的層面來看，的確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我一度厭棄小說，卻又心心念念，飽受相思之苦。不可否認，我已走出之前絮絮叨叨式的寫作，向往廣度深度的敘述，然而，那些看似豐富的經(jīng)歷，當我試圖把它們用小說的方式呈現(xiàn)時，氣息、內(nèi)容、甚至情緒的掌控，依然是紀實的痕跡。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紀實式的小說是否能成為我一段時間的小說訓練。摘下一個蘋果，是把蘋果做成櫻桃，還是吃了蘋果，融入血液后，重新栽種出一棵櫻桃樹來。這是我近些年需要努力解決的一個問題。

4、《紙上的眼睛》，與你之前的小說有較大的區(qū)別，你摒棄了精致的敘事風格，初讀有些粗獷，語言上幾乎很難找出你之前的影子。你說過，這是一個紀實風格較為明顯的小說，的確也能從整篇看出實錄的痕跡。寫作這個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那年秋天，我在皖北鄉(xiāng)村，在一所小學走訪留守兒童。那些記憶，如影隨形，伴隨我這些年。有個男同學上課遲到，老師問原因，孩子羞愧地說：“俺奶病了，俺要帶俺奶看病?！彼改竿獬鍪荒晡丛丶乙淮?，生死不明。另一個男同學的姐姐在一次大火中被燒死，那時他跟姐姐還有爺爺奶奶留守在家。在一戶農(nóng)家，一個女孩羞怯地看著我，因為家里負擔太重，她沒讀完小學，家里就不讓上學了。她見了我就流淚，抽泣著直不起腰。

跟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我總是抬頭看天空，覺得他們遭受的這些，應該有一雙眼睛在看，又看得見。而皖北鄉(xiāng)村的天空，卻常常因為田野焚燒玉米稈而煙霧蒙蒙。

最近一次跟老師通話得知，那些我曾經(jīng)惦記的孩子，都有了不同的去處。有個男同學到杭州來打工了，老師沒能找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我那年去的時候，他正好上六年級，“俺想快點長大，長大了，就到杭州去打工，俺爸在杭州。”他的父親到杭州打工時忽然病逝，未能回到家鄉(xiāng)。我聽老師淡然地說著這一切，忍不住，鼻子酸楚起來。寫這個小說，是因為我如此地想念著他們。

5、我們曾經(jīng)談到過，你之前的創(chuàng)作，源于最初的情感表達，也就是我們通常理解的對文學天然的熱切，與他世界幾乎沒有關聯(lián)，你也自稱是沒有擔當意識的作家。那么，回到非虛構寫作，以及你近些年的“轉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一個給自己以責任感的宣言嗎？要知道，沒有人需要你寫作，某個角度說，也沒人要求你承擔什么。

有一年，我跟一位寫作的女友談到我們的過去、未來，寫作成為繞不過去的話題。我說，寫到不能再寫時，就停止。女友脫口而出：可我們還得活著啊。那是忽然之間的事，我想到，我們寫作完全出自對時間的抵抗，衰老的抵抗，以及對生命本身的渴求，就像我的寫作從來都只關注內(nèi)心。我坦言自己不是一個有擔當?shù)淖骷?，無論小說，還是非虛構，我的出發(fā)點，從來不是因為擔當，而是出于最初的表達。當然，還是有什么改變了，因為，我會比較在意規(guī)避無病呻吟式的寫作，開始從自我封閉式的關注，拓展到他者的命運認同。

6、大約在十年前，我開始接觸到你的小說，文字中鋪陣了大量的平靜卻涌動著的內(nèi)心。十年，你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多的變化，我相信這十年讓你的小說也在變化著。生活與小說之間，若即若離又唇齒相依，這是許多小說家的常態(tài)。你認為這些變化有沒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到你的創(chuàng)作？

獨處時會問自己，所有這些年，這十年的經(jīng)歷，對我個人意味著什么。年輕的時候寫作，會比較隨意地在作品里處置一個生命，他們的命運由我的筆掌控，缺乏適度的對生命的尊重。

隨著年歲增長，就內(nèi)心來說，似乎又回到原初。但有時也忽然發(fā)現(xiàn)，無論是寫作，還是對世界的認知，成長顯得遲緩而疲憊。

要一個中年女人坦言生活沒有虧待自己，是不容易的，即便她從生活獲取很多。歸結到創(chuàng)作，似乎更為挑剔，甚至語言上有輕度的潔癖，不忍看某些過于殘忍的場景。生活也一樣，素食，常常喜歡獨處，我是如此由衷地熱愛獨處的時光，那是我的另一個王國，沒有四季，不分晨昏。而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其實對于寫作還是有很大的損傷，然而，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會很自暴自棄地說，大時代里，總依然是有小人物的歡喜的。

7、讀你以前的小說，讓我覺得你一直停留與沉湎在小我中。也就是說，與大部分女性作家的思維，行文，小說的指向等都十分接近，甚至氣味。當然，并沒有誰來規(guī)定，從小我到大我，是一個必須要經(jīng)歷的過程。我不曉得你有沒有做過這方面的思考。

如果說有“風格”這一說，我愿意把這樣一種氣味一種指向的小說，歸結到南方女性創(chuàng)作的“自我風格”，毫不客氣地說，這有比較明顯的自戀痕跡。如果作家沒有自我警覺的話。但是，一定有問題會讓這樣的寫作趨同，自我趨同，同為女性作家寫作風格的趨同，這可真冒險。因為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你寫了十年二十年小說，讀者只以為看過她們一個小說。話說回來，愛情，婚姻，這是永恒的話題。也是一個永遠不會枯竭的題材，就看作家如何掌握。

這其實也是悖論，我們渴望形成獨有的創(chuàng)作風格，又擔心重復。不斷探求，一次次毀滅重組，只為塑造一個嶄新的自我?；蛟S，寫作，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魅力，就在于此。

8、如果不寫作，你會在哪里？

這是多么難以想象的一次關于“如果”的冒險。很多時候，我總是心懷感恩，感激文學收留了我。讓我走在蒼白的小路上，依然覺得生活是五彩的。

很多次，被某一次的寫作擊碎信念，我會很自然地想，如果不寫作，是否會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快樂。但是，真正想象自己遠離文學時，不可否認，我心有余悸。然后，在又一次開始寫作之旅時享受劫后余生的幸福感。由此，即便我的文字，只為記錄一只螞蟻的一生而存在，弱小而卑微，我依然愿意保持對小說的虔誠與敬畏，以及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