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露紅凝艷

卜谷

女人，是美麗的，似別具風(fēng)骨的杜鵑花，在山坡上，巖畔下，疊嶂間，團團簇簇地傲然怒放。

戰(zhàn)爭應(yīng)該讓女人走開，可是哪里有戰(zhàn)爭哪里就有女人。1934年10月，中央紅軍主力撤離中央蘇區(qū)，踏上艱險的長征之路。數(shù)十萬白軍涌來贛南，血洗、清剿、蹂躪這塊紅土地。

千千萬萬留下來的女紅軍、女干部，以及紅軍的妻子、幼女，如風(fēng)中飄落的葉子，陷入被“斬草除根，誅家滅族”的殘酷境地。她們歷盡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或四處轉(zhuǎn)戰(zhàn)，或顛沛流離，或隱居深山，或藏身民間……她們是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人；她們更是用如山的信念，書寫人類最悲壯歷史的女人。

鉛灰色的天空，雨夾著雪紛紛揚揚。自那個春天，十幾年過去，我與我的同事搜索昔日的戰(zhàn)場，喚醒逝去的歲月記憶，尋找紅軍留下的女人。

馬前托孤

一叢叢黃竹在綠意盎然的樹木間點綴著，將溪畔的干打壘紅土屋掩映得幽雅、古樸。

這兒就叫竹壩村。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候補中央執(zhí)行委員、江西省委婦女部長李美群，在此生育了女兒，然后，在此“馬前托孤”。

1933年春，中央發(fā)出擴大一百萬紅軍的號召。李美群動員自己的新婚丈夫倪志善參加了紅軍，后在戰(zhàn)斗中犧牲。

1934年10月，紅軍主力長征。李美群因患肺病留下，她含淚把未滿月的女兒托付給婆婆，便在馬背上抽了一鞭子，飛馳而去……

塵煙滾滾，這一去，她就再也沒有回來。

李美群領(lǐng)導(dǎo)近百人的游擊隊，輾轉(zhuǎn)于寧都縣以北的崇山密林，堅持游擊戰(zhàn)爭。

局勢越來越危急。敵人到處筑碉堡，布設(shè)明崗暗哨，縱火燒山，日夜搜剿。興國失守，寧都失守，瑞金失守，于都失守……

1935年1月，白軍以數(shù)十倍的兵力，猛攻游擊隊營地。游擊隊終因彈盡糧絕，孤立無援而失敗。

李美群被捕后，被敵人作為重要政治犯，戴上手銬腳鐐，解送到南昌江西省第一監(jiān)獄。

敵人原以為，李美群是個年輕軟弱女子，不用費勁兒就會招供。然而，毒打、踩杠子、灌辣椒水、手指刺針……能用的酷刑都用上了，她依然大義凜然，直到最后一口氣。

1936年春，獄警把她的尸體扔在高高的獄墻外。25歲，最美最美的年華，卻如落紅紫陌，溘然飄逝。

“紅軍尼”

青樟寺是一座小有名氣的尼姑庵，矗立在上猶縣高高的青樟山上，那兒長年住著一位美麗的尼姑——弘菁法師。

上猶縣屬中央蘇區(qū)邊緣，經(jīng)常受白軍襲擊、騷擾，紅軍時有傷亡。1934年仲夏，她17歲。由紅軍派入青樟寺，向慧遠法師學(xué)習(xí)秘傳中草藥，救治送到這里的一位重傷員。

3個月一晃而過，傷員痊愈。歸隊時，傷員對她說：“回去我就報告團長，立即來接你。”

日子寒來暑往。6個月過去了，8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團長沒有來接她，紅軍也杳無音訊。她心里從發(fā)毛、發(fā)慌，轉(zhuǎn)入了遙遙無期的癡望。寺前那一圍紅豆杉下，成了她靜默眺望的地方。她把紅豆作為記年數(shù)的物件，藏在內(nèi)衣口袋，一顆、二顆、三顆……

后來，慧遠法師為她取法號“弘菁”。當(dāng)?shù)?，弘菁與紅軍二字諧音。于是，知情不知情的居士、香客都喊她：“紅軍尼”。

這一年大旱，青黃不接。由弘菁做主，在寺外的道口搭了一個杉皮棚，擺點草藥，熬上幾桶藥茶，搞些小傷科，接濟過往人等。

一天，有個拄竹棍的漢子路過，趔趔趄趄，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弘青過去一看，像是掛花身中子彈，翻轉(zhuǎn)過來，果然腰間有個槍窟窿。她找來金槍藥，替那人療傷敷藥，又撬開牙齒，灌了湯藥。半支香后，那人才醒。

啊，竟是土匪頭子鄒皰佬。他一手扯了弘菁，硬要她去作山頭花娘。

弘菁并不搭腔，閉了雙目，不慌不忙，接著誦經(jīng)……

一個朗朗晴天，青樟山云霧繚繞。上猶縣王縣長聽說青樟寺窩藏了一個“紅軍尼”，非得殺一儆百，以平鄉(xiāng)患。于是，帶隊氣喘吁吁地爬上了青樟山頂峰。

寺內(nèi)，弘菁正埋頭幫兩個山民拔火罐。王縣長走進來不由一愣：“紅軍尼”竟是“鬧紅”那年，一去不返的表妹。“什么共產(chǎn)黨，純屬刁民訛傳！”王縣長揚長而去，弘菁幸而脫險。

慧遠法師90歲圓寂。彌留之際，他一反常態(tài)要弘菁下山還俗。她搖搖頭：“我答應(yīng)過團長，沒人來接，不能下山?！?/p>

數(shù)年后的一日，弘菁只覺頭昏腦熱，頓悟大限到來，焚香沐浴，著紅軍裝，戴八角帽，手執(zhí)紅豆，口占一偈：“生是紅軍，死也紅軍，來日轉(zhuǎn)世，法號紅軍。”言畢，百脈俱息，坐化于青樟寺紅豆杉下。

次日，人們將其草草葬于青樟寺后，墓碑上刻著“紅軍尼”。

被賣為人妻

沙洲壩四周靜悄悄。所有的機關(guān)人員，幾天前都撤光了。

許久，江西省總工會女工部長黃長嬌才醒悟：丈夫隨紅軍主力走了，自己因懷孕，被留下了。

槍炮聲，雷陣般在遠方響起，白軍的隊伍正迅速向瑞金推進。

聽說，白竹寨那邊還是紅區(qū)，黃長嬌曉居夜行往那邊趕。四五天后，來到白竹寨一看，不但游擊隊在此，瑞金縣委會也在這里?？h委任命她擔(dān)任白竹寨區(qū)委書記，率領(lǐng)一支游擊隊與敵人周旋。

很快，白竹寨成為白軍的清剿重點。幾萬白軍上山，把安海鄉(xiāng)幾百里綿延的大山圍住，開始拉網(wǎng)式地清剿游擊隊。黃長嬌帶隊轉(zhuǎn)移時，被敵人打得七零八散，最后身邊只剩下3個人。她命令他們：“快走！不要管我?！?/p>

槍聲越來越近，隱隱傳來白軍的吆喝。黃長嬌發(fā)現(xiàn)身旁有一條小溪，就順勢往小溪里一滾。溪畔竟有一個巖洞，她縮身往巖洞里一擠，肚子一陣劇痛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槍聲驚醒，爬行著上路了。上山、下山、又上山……

第6天，天剛蒙蒙亮，她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峰。靠著一塊巖石四處眺望，竟看到了兩座茅屋。她眼睛一閉，順著山坡向茅屋滾去，滾著滾著，就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睛，身子已到了山下。周圍圍著幾個人，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游擊隊。

黨組織考慮到黃長嬌重孕在身，把她安排在安治鄉(xiāng)下新塘村進行黨的地下工作。1935年5月，她平安地生下了一個男孩。

一次，游擊隊面臨全軍覆滅的危險。黃長嬌帶兒子來到一條岔路口，告訴兒子玩捉迷藏，要他向小路跑去。兒子信以為真，吹響哨音跑了過去，游擊隊則走向另一條山徑。

“媽媽，我在這里——”兒子的呼喊，夾雜在槍聲中漸漸變得焦急，充滿絕望，揪人心魄地在山谷里回響……

一鉤殘月，遍野寒霜。脫險的游擊隊員們?nèi)胨恕｜S長嬌在月色中，磕磕撞撞原路返回，在路邊一條小溪畔，尋找到兒子的尸體。

1937年底，黃長嬌在武陽區(qū)被捕，被聯(lián)保主任劉立生賣給當(dāng)?shù)氐耐醌C人作妻。

那年冬，王獵人上山打獵，不料，讓一群餓狼圍困，一命嗚呼。不久，她被另一個聯(lián)保主任抓住，又賣了一回，給人作妻。

1941年“皖南事變”，國民黨掀起了新的反共高潮。聯(lián)保主任又把黃長嬌作為共產(chǎn)黨員抓了起來，賣給新塘村農(nóng)戶陳殆興。

從此，黃長嬌隱姓埋名，在大山深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她經(jīng)常借趕圩為名，尋找地下黨組織，年復(fù)一年……

女“紅匪”

2000年12月末的一天，我登上了離興國縣城大約15公里處一座荒蕪的山寨——角石寨。

時光倒轉(zhuǎn)。1934年10月14日，夜幕中，機關(guān)槍“嘎嘎”地叫起來，噴射出的子彈如一陣流星雨似的向白軍潑過去。廖秀姑率領(lǐng)游擊隊嘯叫著突破了白軍的包圍。

這是廖秀姑離開紅軍主力后打的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

月色迷蒙，山風(fēng)凜冽。當(dāng)廖秀姑渾身一顫從極度疲乏中驚醒，發(fā)現(xiàn)身邊橫躺豎臥只剩下3男3女6個人，且3個男的全部負了重傷，其中有一個是區(qū)委書記曾祥偉。

這時，黝黑的天幕上，隱隱約約有一座座山峰的輪廓。于是，她想起了角石寨。

角石寨左連絕壁，右臨萬丈深淵，當(dāng)關(guān)而立，不但地處險峻且筑有碉堡和厚厚的城墻，寨后一條小徑可通頂峰。

當(dāng)3名女隊員把3名男傷員連背帶拽弄到角石寨時，天已蒙蒙亮了。鼻口上一摸，有一個傷員不知什么時候斷了氣。

第二天，她們開始漫山遍野采集草藥，搶救另外兩個傷員。可是他們的傷勢不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惡化了，其中一個傷員叫喚了幾聲竟然沒氣了。剩下的曾祥偉，手腳抽搐，口里時而說些胡話……

廖秀姑揩了一把淚水去找醫(yī)生。當(dāng)她爬上峰頂，發(fā)現(xiàn)旁邊那座山峰上樹叢一動一動的，仔細觀察，原來是兩個人在采草藥。

廖秀姑在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等到了兩個采藥人：“喂，站住——”那二人聞聲一驚，草藥擔(dān)子跌落在地?！安灰?，我的大哥受了傷，想請你們幫忙醫(yī)一下。”

看清廖秀姑是個女人，那二人才慢慢爬起，挑起擔(dān)子掉頭就走。

廖秀姑見軟的不行，拔出手槍大喊：“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

二人瞅都不瞅她一眼，只顧甩開大步趕路。

“砰——”槍聲響了，前面那人的擔(dān)繩被擊斷，擔(dān)子跌落在地上。

從此，廖秀姑成為人們談之色變的“女匪”。

一個多月后，曾祥偉的傷勢漸漸好轉(zhuǎn)。當(dāng)?shù)弥h組織被破壞，他們只能在這里等待，漫長的等待。

與大山為伴是清冷、寂寞的。兩個女隊員有些守不住了。一天，她們?nèi)ペs圩賣茶油從此未歸。角石寨只剩下廖秀姑和曾祥偉，最終他們成為相依為命的夫妻。

1949年9月，中國人民解放軍來到興國。可是，廖秀姑沒有跟隨曾祥偉出山。她顧慮很深，她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被如何評價。

1950年初，廖秀姑抑郁而死。數(shù)日后，曾祥偉來到山上，見她的身旁還包著一枚保存完好的蘇維埃紅印。他嘆了一口氣，將紅印與廖秀姑一塊，埋葬在角石寨通往峰頂?shù)穆愤?，沒有墓碑。

那是一片斜斜的陡坡，坡上一叢叢荊棘特別繁茂。我知道，這是廖秀姑的墳?zāi)?，也是另兩名紅軍戰(zhàn)士的墳?zāi)埂?/p>

沒來由，墳?zāi)古远钙鹨魂囆L(fēng)，四下里，幾片樹葉纏纏綿綿地旋轉(zhuǎn)，似一簇未亡的靈魂！

在墳前，我鞠了3個躬，低頭站了很久很久，向那些紅軍的魂靈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