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艾麗絲·門羅
有一晚在熨衣服的時候,我突然想到要怎樣解決當(dāng)前的生活難題。這辦法簡單而大膽。我走進起居室,對正在看電視的丈夫說:“我覺得我應(yīng)該找間辦公室?!?/p>
這主意即使對我來說也是異想天開的。我要間辦公室干什么?我有一間屋子;它寬敞舒適,還能看到海;它提供空間讓我吃好睡好、沐浴更衣,還能讓我與朋友交談;我還有一個花園;我不缺地方。
不。雖然很難開口,但我還是得說:我是個作家。這樣聽起來不太對頭。太放肆,太假了,怎么說都不太可信。我說著再說一遍吧。我寫作。這樣聽起來會不會好點?我試著去寫。這樣聽起來更糟。虛偽的人性啊。好吧,然后呢?
不管了。無論我怎么說,詞語還是會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寂靜空間,在這美妙的時刻里展示一切??上藗兲w貼了,寂靜很快就被友好之聲帶來的焦慮打破了,這些聲音大叫,太好了,很不錯,好吧,這很有趣。他們還起勁地問,你寫些什么呀?我只好回答,小說,于此同時還得忍受著羞辱,不過我還是輕松自在的,甚至還有幾分輕蔑,雖然我并不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近在眼前的恐慌還是會被這些巧妙而圓滑的言語平息——但這些言語最終耗盡了安慰的存貨,到最后他們只能說一句,“啊”。
所以這就是我想要間辦公室的原因(我對我丈夫說):我要在里面寫作。我馬上意識到這個要求太苛刻了,這是一種糟糕的自我放任。大家都知道,要寫作,你需要一臺打字機,最次也要有鉛筆和紙,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這些東西我都有,就放在臥室的一角。不過現(xiàn)在我還是要一間辦公室。
其實我也不很確定如果到了那里我會不會在里面寫作?;蛟S我只會干坐著看墻,這樣想想都已經(jīng)讓我很不舒服。其實我喜歡的是“辦公室”這個詞的讀音,它有種尊嚴(yán)與平靜的氣息。還有目標(biāo)明晰、意義非凡的感覺。不過我不想把這點告訴丈夫,于是我高談闊論了一番,我記得好像是這樣說的:
屋子適合男人工作。他將工作帶到屋中,帶到早已清理好的位置上;屋中周圍的環(huán)境自動調(diào)整來迎合他。每個人都會承認(rèn)他的工作。他不需要接電話,找失物,看孩子為什么哭,或者喂貓。他可以把門關(guān)上。(我說)想象一位母親將房門關(guān)上,而孩子們知道她就在門后;為什么他們想到這里就覺得荒謬過分?一個女人,如果不照看好屬于丈夫與孩子的空間領(lǐng)域,她似乎就會被認(rèn)為是違背天道的。屋子對女人來說不一樣。走進屋子里使用它,然后又走出去——她并不是這種人。她就是房間;這兩者并不是分開的。
(沒錯,就像平時一樣,當(dāng)我要乞求一些不屬于我的東西時,我會選用語氣強烈情感泛濫的表達。有好幾次,或許是一個漫長春夜,其時還下著雨,一片悲涼,燈泡冰冷地亮著,光線太微弱不足以看海,我推開窗戶,頓時感到房屋褪變成了木頭石膏這些造房用的基礎(chǔ)材料,而蝸居其中的生活則淪陷了,只剩下我兩手空空,無瓦遮頭,我感到一陣不可理喻的猛烈顫抖,出于自由,出于殘酷的孤獨,而這孤獨現(xiàn)在則完美得讓我無福消受。這以后我才明白,平常我被保護但也被拖累;我被細心呵護著,但也被緊緊束縛著。)
“只要你能找到一間便宜的,去吧”就是我丈夫的回應(yīng)。他不像我,他并不總需要解釋。他常常會不假思索地說,別人的心思就像一本合上的書一樣難以參透。
不過之后我還是覺得這個愿望不太可能實現(xiàn)?;蛟S實際上我并不覺得這是個合適的愿望。本來我更可以要一件貂皮大衣,一條鉆石項鏈;這些東西女人都想得到。孩子們知道我的計劃后,給予了最尖銳的懷疑,然后就不聞不問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走到了兩個街區(qū)外的那個購物中心;在那有一棟建筑,一間藥店和一個漂亮的商店就開在那兒,而它二樓的窗戶上貼了好多“有房出租”的標(biāo)語。我已經(jīng)注意它們好幾個月了,也不去想究竟適不適合我。我走上樓,感到十分不真實;租賃可是件復(fù)雜的事情,更何況是間辦公室;并不是簡單地推開一個空院子的門,然后就等著別人讓你進去了;事情要按照一定的方式來完成。況且,他們總是會出高價。
事實證明,我甚至都不用敲門。一個女人剛好從一個空的辦公室里出來,拖著一臺吸塵器,用腳推著它,經(jīng)由過道走向門口,而這條過道明顯通向這建筑后方的一間公寓。她和她丈夫就住在這公寓里;他們姓馬利;他們擁有這棟建筑,向人們出租辦公室。她告訴我,她剛才清掃的那些房間適合做牙醫(yī)診所,因此我也不會感興趣,但她會帶我去看別的地方。她將吸塵器放好,拿到鑰匙,邀請我進入她的公寓。她用我難以詮釋的語氣嘆息了一聲,然后說,她的丈夫,不在家。
馬利夫人是個看起來很柔弱的黑發(fā)婦女,大概四十出頭,衣衫不整,但她輕輕涂著明艷的口紅,柔弱浮腫的腳踏著粉紅色的羽毛拖鞋,憑喜好給自己增添幾分女人味,倒也還有些吸引力。她身上有種搖擺不定的被動感,讓人覺得她筋疲力盡、隱隱緊張,這一切似乎道出了她的生活,她全副身心都放在一個男人身上,而他精力充沛,愛發(fā)牢騷,十分依賴她。我第一眼看出了多少、這一切對后來事情的發(fā)展起了怎樣的決定作用,當(dāng)然不好說。不過當(dāng)時我想她并沒有孩子。生活的壓力或別的什么東西都不允許她這樣做,這一點我可沒搞錯。
我等待時所在的房間很明顯是起居室與辦公室的混合體。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船艦?zāi)P汀靼嘌来蠓焖俜?,瑪麗王后號——放在桌子上,窗臺上,電視機上。沒有船的地方就放著盆栽,還零散放著些“具有男子氣概”的裝飾——陶瓷鹿頭,青銅駿馬,還有用沉重閃亮、紋絡(luò)清晰的材料制成的煙灰缸。墻上則裱著照片,還有大概是畢業(yè)文憑一類的東西。其中一張照片是一只鬈毛狗和一只斗牛犬,分別穿著男裝和女裝,痛苦而尷尬地擺出招人喜愛的姿勢。在照片上寫著“老朋友”。這房間被一張肖像控制住了,它有自己的光源,還有鍍金畫框;畫中是一個相貌英俊、有著淺色頭發(fā)的中年男子,穿著商務(wù)套裝坐在桌子旁,看上去容易相處,事業(yè)有成,前程似錦。事情又是這樣,事后我想想,當(dāng)初這張肖像中就已經(jīng)讓我有一種不適感,他似乎缺乏他這類男人所應(yīng)有的信仰,而想要咄咄逼人地展現(xiàn)自己。誰都知道,這可能帶來災(zāi)難。
不提馬利一家了。我一看到那個辦公室就想訂下。它比我所需要的還大,分割出的空間正適合做醫(yī)生的辦公室。(馬利夫人遺憾而謹(jǐn)慎小心地說,我們曾有一個脊椎指壓師,不過他走了。)墻面冰冷光潔,帶一點灰色,看上去沒那么刺眼。馬利夫人直率地告訴我,顯然現(xiàn)在這里沒有醫(yī)生,過去也有好一段時間沒住過醫(yī)生了。我提出二十五美元一個月的開價。她說她得和她丈夫說一聲。
我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們同意了我的開價,而我也終于看到了馬利先生本人。我重復(fù)我曾向他妻子說過的解釋,告訴他我不準(zhǔn)備在正常的工作時間使用辦公室,而是在周末和某些夜晚。他問我將會怎樣使用它,我馬上告訴他實情,也沒有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說我做的是速記。
他頗為高興地聽取了我的話?!鞍?,你是個作家?!?/p>
“好吧,是的。我寫作。”
“那么我們會盡全力讓你在這兒感到舒適,”他豪爽地說?!拔易约菏莻€愛好廣泛的人。這些船艦?zāi)P?,都是我在空余時間做的,它們是舒緩神經(jīng)的好東西。人需要消遣來舒緩神經(jīng)。我看,你也是一樣的?!?/p>
“的確是一樣的,”我非常同意地說,想到他寬容而模糊地看到了我的表現(xiàn),不由得感到如釋重負(fù)。至少我擔(dān)心的事情沒發(fā)生,他沒有問我,誰照顧孩子呢,還有我的丈夫同意嗎?十年甚至十五年的歲月已經(jīng)軟化、影響、擊敗了畫像中的男人。他的腰和大腿已經(jīng)集聚了一圈可怕的脂肪,搞到他行動時不免嘆氣,他已成了一堆軟綿綿的肉,像一個沉重的老女人那樣讓人不適。他的頭發(fā)和雙眼都已褪去了光澤,容顏也已憔悴,那溫柔而具有掠奪性的表情退化成了一種惹人不適的謙卑感和嚴(yán)重的懷疑感。我沒有再看他,我只是要一個辦公室,我沒想承擔(dān)起更深入了解人類的責(zé)任。
在周末我搬進去了,也沒讓家人幫忙,雖然他們會表現(xiàn)得很和善。我?guī)砹宋业拇蜃謾C,一張折疊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張小木桌,我可以在上面放一個瓦斯?fàn)t、一個水壺、一罐速溶咖啡、一只調(diào)羹還有一個馬克杯。就這些。我開始滿足于墻面的光潔,因我的必備陳設(shè)產(chǎn)生了一種廉價的尊嚴(yán)感,至少我沒什么東西需要擦洗打磨。
但馬利先生不喜歡這一幕。我安定下來后,他敲開了我的門,說他要解釋些東西給我聽——怎么把房間外的燈扭下來,反正我又不需要它;還有電暖爐的用法,以及怎樣撐起窗外的遮陽篷。他環(huán)顧四周,帶著陰沉而迷惑的表情,說,這個糟糕的地方實在不適合一個女人。
“這個地方對我最好不過,”我回答,我的語氣也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因為我一直都習(xí)慣于安慰那些我莫名討厭或者純粹是不想了解的人。有時我會精心地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心中則徒勞地希望他們早點走開不要管我。
“你需要的是一張漂亮舒適的椅子,這樣你才會有靈感。我在地下室里有一張椅子,我母親去年過世之后那兒就堆滿了東西。角落那都堆了一層灰,這對誰都不好。我們可以好好休整一下這個地方,你會感到更舒適自在?!?/p>
我說,但確實,我確實喜歡它這個樣子。
“如果你需要掛點窗簾,我會幫你付買材料的錢。這地方需要些色彩,我怕你在這坐著會變得病態(tài)?!?/p>
不不,我笑著說,我相信我不會的。
“如果你是個男人事情就不同了。女人總是喜歡把東西弄得舒服些。”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透過威尼斯式百葉窗的薄板,俯視周日冷清的大街,以躲開他那肥臉上的譴責(zé)與脆弱,我最終采用了一種冷酷的聲音,這聲音在我的思想中常常出現(xiàn),但卻很難從我懦弱的嘴巴中溜出來。“馬利先生,請別再為這事干擾我了。我說這兒很適合我。我所需要的東西都有了。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想法?!?/p>
這話效果太強烈,搞到我都不好意思了?!拔耶?dāng)然沒想打擾你,”他回應(yīng),每個字都說得清楚,語氣中有淡淡的憂傷,“我提出這些建議可全都是為了讓你舒服。如果我早些認(rèn)識到自己擋了你的地方,我會早就走開的?!彼吡酥螅腋械胶枚嗔?,甚至對這場勝利還感到有些高興,當(dāng)然,它來得太快,也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告訴自己,反正他早晚都會被打擊到的,還不如在一開始就它發(fā)生。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他又敲響了我的門。他謙恭的表情太夸張了,簡直近乎嘲弄,可另一方面它又是真實的,讓我自己也不很肯定。
“我不會占用你太多的時間,”他說,“我不想成為個討厭鬼。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抱歉上次冒犯了你,我道歉。這是份小小的禮品,希望你接受?!?/p>
他拿著一棵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它的葉子很厚,閃著光芒,被種在一個裹著過多粉色和銀色金箔的盆里。
“就放在這,”他邊說邊將植物放在房間的角落處,“我不想大家不舒服。我會承擔(dān)責(zé)任。我想,或許她不接受家具,不過一盆小而精致的植物總沒關(guān)系吧,它會讓事情變得更美好?!?/p>
這時候,我根本不可能告訴他我不想要植物。我討厭戶內(nèi)盆栽。他告訴我要怎么照料它,多久澆一次水等東西;我只能感謝他。我無計可施,還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他道歉和送禮物的時候,其實很清楚這點,甚至還有些高興。他不停地說,用的還都是感覺不好、冒犯、道歉這樣的詞語。我曾試圖打斷他,告訴他我給自己的生活找了一個空間,隔絕了喜怒哀樂,事實上,在我和他之間,根本不需要有接觸;但這個任務(wù)根本無法完成。我如何開誠布公地對抗他對親密的渴求?還有,那棵包在閃光金紙中的植物也讓我心亂。
“你的寫作進行得怎么樣?”他問,好像要將我們間的分歧先放起來。
“噢,就和平常一樣?!?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0/30/xuel201617xuel20161703-2-l.jpg" style="">
“好吧如果你沒有什么東西可寫了,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一大堆?!蓖nD?!安贿^我想我剛才占用了你的時間?!彼f道,臉上帶著勉強的快樂。這是個測試,而我沒有通過。我笑了,我的視線集中到那棵漂亮的植物上。我說沒事。
“我正在想之前住在你這的人。一個脊椎指壓師。你可以寫本關(guān)于他的書?!?
我擺出聆聽的姿態(tài),手也不在鑰匙上方徘徊了。懦弱和虛偽是我的缺點,好奇毫無疑問也是。
“他在這的生意很好。唯一的問題是,他做的動作會比指壓書里列出的多。對了,他的手會到處動。他搬出去的時候我進來過,你猜我找到了什么?隔音裝置!整個房間都是隔音的,讓他可以做更多的東西而不會干擾到別人。就在你寫故事的這個房間里。
“我們一開始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一位女士,她有一天敲開了我的門,想要他辦公室的鑰匙。他把她鎖在了外面。
“我想他只是厭煩了她這個個案。我猜他知道自己的門被敲了很久了。她是位上了年紀(jì)的女士,而他只是個年輕男人。他有一個漂亮的妻子,還有兩個世上最漂亮可愛的孩子。但世界上有些東西是很丑陋下流的。”
我花了些時間才明白他講這個故事時并不只將它看做是一則八卦,還將它當(dāng)做作家會非常感興趣地聽的東西。在他心中寫作與色情有著一種模糊而有趣的聯(lián)系。不過,就算是這種想法,看起來也是那么一廂情愿、那么幼稚,我都懶得去攻擊他。我知道,為了我自己而不是為他,我不該再傷害他了。以為一點點粗魯能解決事情,真是個巨大的錯誤。
第二件禮物是個茶壺。我堅持說我只喝咖啡,讓他把它送給他妻子。他說茶對神經(jīng)更好,而他之前了解到我就和他一樣,也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茶壺上有金箔和玫瑰,看得出它價格不菲,但是它十分令人討厭。我還是將它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也繼續(xù)照料那棵植物,它則在房間的角落里喪心病狂地生長著。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做了。他給我買了個廢紙簍,它裝飾精美,在八個面上都印著鴛鴦;他給我的椅子找了塊橡膠泡沫坐墊。我憎恨自己總是屈服于他的要挾。我并不真的同情他;只不過我沒法走開,沒法從這諂媚的熱情身旁走開。他知道獲得我的容忍是要付出代價的;在某種程度上他一定因此憎恨我。
現(xiàn)在當(dāng)他徘徊在我的辦公室中時,他會講述自己的故事。我覺得他在講述自己人生的同時希望我將它寫下來。當(dāng)然,他很可能早已動機單純地向許多人講過了;但到了我這兒,他似乎有一種獨特甚至迫切的需要來傾訴。他的生活就像許多人常面對的那樣,變成了一系列的災(zāi)難;他被他所信任的人打擊,被他所依賴的人拒絕,被他所給予過仁慈與物質(zhì)幫助的人背叛。還有其他人,他們不過是陌生人過路客,卻無緣無故來折磨他,甚至還使用了新奇獨創(chuàng)的手段。有時,他的生活還會被威脅。更糟糕的是,他的妻子也是個大麻煩,她的健康每況愈下,脾氣也不穩(wěn)定;他還能怎么辦呢?他舉起手來說,你看到事情是怎么樣的了,但我活下來了。他看著我,希望我說“是啊”。
我只能踮著腳上樓,在旋鈕鑰匙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不發(fā)出聲音;不過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我不可能蒙住我的打字機不讓它發(fā)出聲音。事實上,我已經(jīng)開始考慮手寫,還不停地希望有那個邪惡的脊椎指壓師的消音裝置。我把這問題告訴丈夫,他卻說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他說,告訴他你很忙。我確實有告訴他;每一次他走進門都帶著一件小禮物或者一份差事,他會問我怎么樣,而我都會說今天我很忙。他會緩緩走向門,說,呃,好吧,他不會耽擱我一分鐘。我說過,他總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知道我多么想擺脫他。他知道,卻根本不在乎。
有一晚,我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一封準(zhǔn)備寄出的信放在辦公室里了,于是我回去取。在大街上我看見我工作的地方燈亮著。然后我看見他正翻轉(zhuǎn)我的折疊桌。沒錯,他在夜里走進來讀我寫下的東西!他聽到我進門的聲音,當(dāng)我走進來時他拿起了我的廢紙簍,說他正準(zhǔn)備幫我清理東西。他馬上就走出去了。我什么都沒說,只發(fā)現(xiàn)自己在憤怒與滿足中顫抖著。發(fā)現(xiàn)這么件事情,這真是個奇跡,讓我忍不住地輕松了。
他第二次到我這兒來時我已經(jīng)將門反鎖了。我熟知他的腳步聲,他那友好諂媚的敲門聲。我將打字機敲得劈啪作響,同時保持一定的時間間隔,這樣他就知道我已留意到他了。他叫喚我的名字,好像我在?;ㄕ校晃乙Ьo嘴唇,一言不發(fā)。就像以往一樣,我的理智又動搖了,愧疚占據(jù)了心頭,但我還是繼續(xù)打字。那天我看見那棵植物根旁的泥土是干燥的,我還是不管它。
我還沒準(zhǔn)備好迎接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我發(fā)現(xiàn)有張字條貼在我的門上,說如果我能到馬利先生的辦公室去他將會很感激。我馬上就過去了,只求把事情完結(jié)。他坐在他的桌子前,周圍的東西展示著他微弱的權(quán)威;他隔著一定的距離看著我,好像他被迫要用這么一種嶄新的傷感的目光敵視我;他似乎不為自己而是為我感到尷尬。他開始說話,還帶著一種造作的冷漠語氣,說他收留我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個作家。
“我沒讓這件事情干擾到我,我聽說過作家、藝術(shù)家這一類人的不少事情,我并不覺得有多特別。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事情?!?/p>
新情況出現(xiàn)了;我不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
“現(xiàn)在你走過來向我說,馬利先生,我要一個地方來寫作。我就相信了你。我把它給了你。我也沒有問你什么。我就是這樣的人。不過你知道,我越想,就越感到奇怪?!?/p>
“奇怪什么?”我說。
“還有你的態(tài)度,根本沒法讓我輕松。把你自己鎖起來,又不理會別人的敲門。正常人不會這樣做。除非你在隱藏什么。而且一個說她有丈夫孩子的年輕女人,居然還在敲打字機,這也太不正常了?!?/p>
他舉起雙手?jǐn)[出個寬恕的手勢?!艾F(xiàn)在我只請求你可以對我開誠布公,我覺得這是我應(yīng)得的,而且如果你將這辦公室用作其他用途,或者不在你租賃的時間段使用,或者讓你的朋友或隨便什么人來看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p>
“還有一件事,你說你是個作家。那好,我讀了一些相關(guān)資料,卻沒看見有你的名字。或者你用別的名字寫作?”
“沒有,”我說。
“我不懷疑還真有些作家的名字是我沒聽說過的,”他溫和地說,“我們會讓這件事過去的。只要你態(tài)度尊敬點,保證不會再有欺騙、惡作劇等東西出現(xiàn)在你租用的辦公室里——”
我的憤怒莫名奇妙地被削弱了,被我的疑心阻擋了。我只能站起來,走過走廊,聽著他的聲音在背后回響,再關(guān)上了門。不過當(dāng)我在房間里坐下,看到眼前的手稿時,我又想到我是多么喜歡這個房間,我在這里工作得多么舒暢,我決定不要被趕出去。我想,畢竟我們的爭斗也早就到了一個僵局。我可以拒絕開門,拒絕看他的字條,拒絕在見面時和他說話。我的租金是提前給的,如果我現(xiàn)在就走開我很可能拿不回一分錢。我決定先不管了。我之前開始每晚都將書稿帶回家,以防止他偷看,現(xiàn)在我覺得施行這種預(yù)防措施也太不值了。他讀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多不就像一只老鼠在黑暗中鉆來弄去嗎?
這以后我有好幾次發(fā)現(xiàn)門上的字條。我試圖不去看,但最終還是看了。他的責(zé)備變得更具體了。他從我的房間聽到了聲音。我的行為打擾到他妻子,搞到她在下午沒法打盹。(除開周末,我下午都不會來。)他在車庫找到了一個威士忌酒瓶。
我常常想到那個脊椎指壓師。目睹馬利先生書寫他的的人生傳奇,一定很不輕松。
字條的內(nèi)容變得越來越惡毒,接著我們個人的會面也終止了。有一兩次當(dāng)我走進走廊時會看到穿著厚毛衣、駝背的他突然躲開。漸漸我們的關(guān)系陷入了一種離奇的局面?,F(xiàn)在他用字條控訴我和NumeroCinq的人會面。那是附近的一間咖啡館,我想他是要將它作為一個象征。我覺得再沒有更糟糕的事情可以發(fā)生了,字條還會繼續(xù)出現(xiàn),內(nèi)容也會變得越發(fā)怪誕,不過也更難影響到我了。
在一個周日的早晨,大概十一點間,他敲響了我的門。我剛剛才進來,脫下外套,將水壺放在瓦斯?fàn)t上。
這一次他完全是另一張面孔,冷漠而變形,閃耀著發(fā)現(xiàn)罪過時幸災(zāi)樂禍的陰冷光芒。
“我想知道,”他感情強烈地說,“你介不介意跟我到走廊來一趟?”
我跟著他。洗手間里的燈亮著。這個洗手間是我的,沒人用它,而他也沒給我它的鑰匙,門總是開著的。他在它前面停住,推開門,站定,目光向下,小心地呼吸。
“那么這是誰干的?”他用十分悲哀的聲音說道。
馬桶和洗手盆上方的墻上全是圖畫和文字,這些東西你有時會在海灘上的公共浴室里看到,還會在我長大的那種衰敗小鎮(zhèn)的鎮(zhèn)公所廁所里看到。它們被用口紅涂出來,就和平時見到的那些沒兩樣。我想,昨天晚上一定有人來過了,或許那幫整天游手好閑、在周六晚游蕩購物中心附近的人干的。
“它本應(yīng)被鎖上的,”我回應(yīng)道,語氣冷酷堅定,好像想要盡快逃離這一幕,“真是一團糟?!?/p>
“當(dāng)然。在我的字典里,這些都是很骯臟的語言?;蛟S這對你的朋友而言只是個笑話,對我來說卻不。更別說這是什么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當(dāng)你早上打開自己住所的房門時看到這些東西,一定感覺挺好吧?!?/p>
我說:“我相信口紅洗得掉?!?/p>
“我很慶幸沒讓我妻子看到這樣的東西。這樣會讓一位有良好教養(yǎng)的女士失望?,F(xiàn)在你為什么不叫你的朋友帶上油漆桶和刷子來開個派對呢?我倒要看看這些那么有幽默的人們。”
我轉(zhuǎn)身走開,他粗暴地橫在我面前。
“這些裝飾是怎么跑到墻上去的?我覺得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
“如果你想說這事和我有關(guān),”我直截了當(dāng)而疲憊不堪地說,“那么你一定是瘋了?!?/p>
“那么它們是怎么跑上去的?這是誰的廁所?呃,是誰的?”
“這兒根本就沒鑰匙。誰都可以跑過來走進去?;蛟S是在昨晚我回家之后,那些恰好經(jīng)過的孩子干的,我怎么會知道呢?”
“明明就是大人教壞了孩子,還將什么都推到孩子身上,這真是恥辱。你知道,有些事情你也一定想到過。那就是法律。淫穢內(nèi)容法規(guī)。專門適用于這些東西,我想也適用于這類文學(xué)作品?!?/p>
我記得這是我第一次為了控制住自己而謹(jǐn)慎地深呼吸。我簡直想殺了他。我還記得他的表情多么平靜而令人討厭,他的眼睛幾乎要合上,鼻孔在呼吸著那股正義的美妙氣味,那種勝利的氣味。如果這件愚蠢的事情沒發(fā)生,他根本就不會贏。不過他的確贏了。也許我臉上的表情刺痛了他,在這勝利的時刻他還是退回到墻邊,說,其實,事實上,他并不覺得我個人真的會做這樣的事情,我的一些朋友也不像會做這樣的事情——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水壺正發(fā)出可怕的聲音,水快要煮干了。我把它從瓦斯?fàn)t上拿下來,拔掉插頭,在狂怒中喘息,站了好一陣子。這陣憤怒過去之后,我開始做我必須做的事情。我把打字機和紙放在椅子上,將折疊桌收起來。我旋緊速溶咖啡的蓋子,將它還有黃色馬克杯以及調(diào)羹塞進我?guī)鼈儊淼哪莻€包里,它本來已被疊起來放在書架上了。我本來還想要孩子氣地對那棵盆栽實施復(fù)仇。它就放在角落里,和帶花紋的茶壺、廢紙簍、墊子還有——我差點忘了——它后面的一個塑料削筆器一起。
當(dāng)我把這些東西都搬到車?yán)锶サ臅r候,馬利夫人過來了。第一天之后我就很少見到她了。她看起來并不沮喪,看上去她已經(jīng)習(xí)慣并認(rèn)命了。
“他要垮了,”她說,“他已經(jīng)不是他了?!?/p>
她拿起那個裝了咖啡和馬克杯的袋子。她如此冷靜,讓我感到憤怒已離我而去,心中只剩下一種奇特的沮喪。
我再沒找過另一間辦公室。我以為某一天我會再找一間,但我還沒找到。我必須等待,等到腦海中那幅清晰無比的畫面消失才行,盡管我沒在現(xiàn)實中見到這一幕——馬利先生帶著破布刷子還有一小桶肥皂水,用他那笨拙的動作、他那刻意變得笨拙的動作,刷洗廁所的墻,他艱難地彎腰,痛苦地呼吸,在腦海中編織另一段關(guān)于背叛的故事,奇異無比卻總是沒法讓他滿意。每當(dāng)我遣詞造句時,都覺得我有權(quán)擺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