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會見瓦格納

鄭亞洪

一、瓦格納

瓦格納。寫下標(biāo)題有點危險，因為我不想人家誤以為這是一篇有關(guān)瓦格納的學(xué)術(shù)論文，揣摩作者寫作動機，又一個瓦格納擁躉者。我，不過聽了兩個小時的瓦格納，在接下來的生涯中，我的無聊又多余的時間要交付給他，交付給十部歌劇，三十三張CD，《漂泊的荷蘭人》到《帕西法爾》，從我起身給CD機換碟之機，耳旁響徹著森塔的誓言和船艦上驚駭?shù)牟ɡ寺?。我很珍惜第一張進(jìn)入新CD機的唱片，歌劇《漂泊的荷蘭人》，是機緣也是必然，瓦格納進(jìn)入我的視線比起其它作曲家遲了十年，一本前些年讓我視為“愛樂指導(dǎo)”的書里開門見山地說，瓦格納是一個可怕的人物，給他定下不下十條罪名，而瓦格納的音樂成就排在了巴赫、莫扎特和貝多芬后面，毋庸置疑作者對瓦格納愛恨交加。不僅僅是音樂愛好者，連尼采都忍不住指責(zé)瓦格納，說他是一個戲子，口氣很嚴(yán)重了，蔑視了，接著用哲學(xué)家的口吻褒揚他說，“瓦格納純粹是我的疾病”，我愛瓦格納，他是一個偉大的音樂家。瓦格納以前或者以后的許多音樂家（作曲家）不過一個鋪墊，在我十年里聽過的CD或看過電影碟片里都找不到瓦格納的影子。瓦格納在大劇院里，世界上最著名的歌劇院是為瓦格納造的，瓦格納成就歌劇院的日子，今年北京音樂節(jié)上來了德意志歌劇院，上演瓦格納歌劇，據(jù)說演出《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就要四天四夜，瓦格納就是這樣控制著歌劇院的白天和黑夜，控制著活著的人。像漂泊的荷蘭人，永遠(yuǎn)上不了岸，瓦格納是這樣，藝術(shù)家是這樣，音樂是這樣，除非有一個女人來拯救他。

二、我愛音樂更勝于愛你

在音樂與你之間不存在取舍。瓦格納是我最晚碰上的一位音樂家，他因尼采《瓦格納事件》而揚名哲學(xué)界，尼采稱他最偉大的經(jīng)歷是一種痊愈，“瓦格納純粹是我的疾病”。首先，瓦格納讓音樂患上了病。瓦格納的音樂無限，在最長的一部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里，沒有一節(jié)是“古典音樂”，沒有詠嘆調(diào)，像普契尼歌劇隨處可見的詠嘆調(diào)《你那冰涼的小手》在瓦格納歌劇里絕難找到，你聽到錘子與鐵砧的聲音，大海翻滾的聲音，水手起錨的聲音，伐木工人吹號的聲音，一個男人滔滔不絕不堪忍受的獨白?？偠灾?，瓦格納取消了欣賞歌劇的習(xí)慣，在閃電劃破最晦澀的天空之時，瓦格納突然帶給你致命一擊（主導(dǎo)動機），這里有音樂！你從來沒有從別的音樂家得到瓦格納般的吞噬與緊縮，在你等待了“詠嘆調(diào)”到來之后，瓦格納積心處慮地將音樂發(fā)展為平靜如鏡滑的大海，你認(rèn)識了大海，就認(rèn)識了瓦格納。其次，瓦格納讓我患上了病。瓦格納所有的歌劇寫一個主題：愛情。瓦格納少年時期，經(jīng)常跑到姐姐們的化妝間里去，看她們在光鮮的鏡子前穿著打扮，看她們散發(fā)出脂粉香氣，連她們女性的粉盒啊梳子啊都引起他的好感，瓦格納的情懷無不處在女性溫柔的包圍之中，成年后對她們的回報是一廂情愿的，劇院為他找到了童年情結(jié)的契口。從《漂泊的荷蘭人》，到《湯豪舍》、《羅恩格林》、《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四幕?。骸度R茵的黃金》、《女武神》、《齊格弗里德》、《眾神的黃昏》）、《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紐倫堡的名歌手》到《帕西法爾》，瓦格納像一般的藝術(shù)家一樣曲解了愛情，甚至做得更糟。這樣做我們不怪瓦格納，《追憶似水年華》里的斯萬追求了奧黛特之后，在那個躺在理發(fā)店里等待理發(fā)師來給他修臉的下午痛苦地回憶著初見舊情人低眉信手的模樣，“我浪擲了好幾年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這都是為了我把最偉大的愛情給了一個我并不喜歡，也跟我并不一路的女人！”《追憶》全部的章節(jié)壓在這句話上，我曾經(jīng)將它引用在小說里。瓦格納這樣寫愛情，他真懂了愛情的真諦嗎？恰恰相反，對女人的追求是瓦格納生平事跡的污點，瓦格納遺孀柯西瑪·瓦格納在他去世后忠心耿耿地維護(hù)著他的音樂遺產(chǎn)拜魯伊特音樂節(jié)。這是瓦格納對女人最大的魅力。再次，追隨瓦格納代價甚高。瓦格納本身是位戲劇家，他比一般音樂家偉大之處，他會寫音樂之外的文字作品，不僅會寫，而且很有思想與體系，要進(jìn)入他的思想與體系就得閱讀他的作品。他有論著《藝術(shù)與革命》、《歌劇與戲劇》、《未來的藝術(shù)作品》，每部顯示出德國人愛好真理的傾向，閱讀瓦格納并非一件輕松的事情，冗長的文字里時時擦出思想的火花來，“音樂不能繼續(xù)前進(jìn)的地方，于是出現(xiàn)語言”。他在分析莫扎特和貝多芬的不同點時能抓住要害，莫扎特的交響曲從完整的旋律開始，分割為越來越小的部件；而貝多芬相反，他從碎片開始，最后營造出大廈來。閱讀瓦格納是向通俗易懂的功利閱讀做挑戰(zhàn)，我們需要瓦格納。

最后，我想自問一句，瓦格納解救了我嗎？他到底什么吸引著我？是否也如馬勒般神經(jīng)質(zhì)？否，瓦格納比馬勒更虛無，瓦格納在作品里埋下疲憊、陳腐、危害生命、中傷世界，借助感官的誘惑，使精神一再地下墜。我聽歌劇前就做好了準(zhǔn)備，一個下午的時間夠不夠（瓦格納歌劇通常達(dá)三四個小時以上）？我是否放下了瑣事專門來聽？我患上的病是否需要瓦格納來拯救？尼采準(zhǔn)確地抓住了一個詞：頹廢。你是一個頹廢者嗎？你若不是，你怎知道頹廢敗壞了午后的時間？你若是，你還繼續(xù)讓它（瓦格納）敗壞你的午后嗎？詩人角色在瓦格納身上表現(xiàn)出的地方遠(yuǎn)勝過戲劇家，他極大程度地寬容了頹廢，允許頹廢在音樂領(lǐng)域的作為，聲響、動作、色彩、光線，感性的音樂在劇場內(nèi)傳染，延及每一個觀眾身上。在《漂泊的荷蘭人》里船長的女兒森塔一往情深的歌唱讓人動容，它不亞于任何一支詠嘆調(diào)。二○○八年我才開始聽瓦格納，陸陸續(xù)續(xù)差不多花了一年半時間聽完了他所有的歌劇。有幾部歌劇光CD就花了四個，聽完一張CD往往不想再聽下去，到下次聽中間差不多隔了一周時間或者更長，為了便于記憶只得從停頓的地方重新過一遍。到最后一張《帕西法爾》完畢時終于歇了口氣，我再也不用遭瓦格納的罪了。

三、我喜歡過馬勒嗎？我為什么不喜歡馬勒了？及我喜歡上了瓦格納

我記得有次你對我說，“我們之間發(fā)生的是文學(xué)而不是愛情，”你鼻子里哼著冷氣地說，“愛情，那是不可能的事?！蔽医^不把此話當(dāng)真。男女間若沒有了愛情，那是多么冰冷的世界，其冷度不會少于北冰洋上的冰川，我牢牢記住小說里的話：“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銷魂，”說的是戀愛中的男女。比如說作曲家馬勒多年前他一直躺在我的書架上，與眾多作曲家一道，像個平面圖，只是沒有聲息，認(rèn)識他完全出于偶然，正像多年后喜歡上瓦格納一樣。我至今堅信，從馬勒到瓦格納是一段激情消散的路程，是尋找敘述出路的問題，只有傷口愈合后才能提筆寫作，只有在往事開始踏上回憶的路程才能書寫。我沒有否定掉馬勒，我自問：我喜歡過馬勒嗎？我為什么不喜歡馬勒了？我承認(rèn)我喜歡過馬勒，而且喜歡得厲害，一段時間以來我只聽馬勒《第五交響曲》，一張在音像店里淘到的舊唱片，很長時間我都沒有去碰他，我不知道馬勒是誰，他的音樂傾向于何種表現(xiàn)。第一次聽馬勒心情不太好，不得章法，因為我的概念里存放著貝多芬莫扎特等古典類音樂，均衡，優(yōu)雅，即使有哀愁有沖突也是在一個限制里動蕩，終被歡樂所代替。我把馬勒“第五”推薦給朋友聽，他來我家只聽貝多芬或柴科夫斯基的《胡桃夾子》，聽畢馬勒“第五”的第一樂章后他坐了良久說，真的好聽。好聽，這是對一張陌生唱片最高的評價。音樂抓住你一剎那的就是好聽。馬勒的“好”不像莫扎特那么如清泉般流暢，馬勒的“好”將各個樂器發(fā)揮到最大程度，以書寫作曲家的心路歷程。馬勒交響曲中的任何一種樂器，如弦樂如銅管樂，從最低音到最強音總能抓住你的弱點，在聽音樂或看戲的時候卸下自己的面具，將自我投入到音樂或戲中去。而且馬勒能寫死亡，作曲家像馬勒這樣寫它如寫生活中的真人物不多，馬勒平生中喪失了多個子女，他們未長大成人，個個活潑亂跳，突然間被上帝招了離去，《追悼亡兒之歌》、《第九交響曲》等作品寫的就是死。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曲》中宣揚人類的大同世界，馬勒卻用它來觸及死亡，這死，實實在在，發(fā)生在馬勒寫作的時間里，馬勒又看多了死，以致曲中的“死亡場面”無痛苦，帶了幸福的告別儀式。兩年前我在蘇州音樂廳聽了馬勒《第九交響曲》，回來后我不再碰它了，一年以后，我聽芝加哥交響樂團(tuán)來演奏馬勒《第六交響曲》，馬勒用雙倍擊打結(jié)束最后的音符，實在有點狠，“英雄經(jīng)歷了命運的三次命運擊打，最后一次像一棵樹一樣被砍到在地”（馬勒原話），我認(rèn)為攔腰截斷的方式不如“馬勒第九”第四樂章“告別世界”來得那么柔情那么綿長，一個觸及了死亡的人，他舉重若輕，一個經(jīng)歷了戀與愛的人，他看到河流會浮想聯(lián)翩。兩次馬勒現(xiàn)場音樂會后，我很長時間不聽馬勒了，直到我告訴你說，你來聽聽馬勒吧。我收起散亂的唱片，重新騰出空間來播放馬勒。而后我再次選擇了馬勒?！霸俅巍?，它與第一次喜歡馬勒的漫長過程不同，我前后戀了馬勒五年多時間，“再次”卻在短短的幾周時間里來個總爆發(fā)，令人遺憾的是，爆發(fā)過后是灰燼，冷冷的，“一棵樹一樣被砍到在地”。有一次，大概我把《第五交響曲》送出去后重新購買了一張柏林愛樂版本的唱片，播放了第一樂章，無論怎么聽都聽不出撼人的場面來。馬勒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喜歡馬勒了嗎？“確實”……“有點吧”，我答自己道。隔了段時間，很偶然的機會，摁錯了機器上的鍵號，出來馬勒，靜下心聽，“有點不真實”，“動靜鬧大了”。我只是喜歡你，如果錯愛了，我有什么罪呢？在不聽馬勒的時間里，聽到了另位作曲家作品，布魯克納，他的冷峻替代馬勒的熱情。指揮布魯克納的是羅馬尼亞指揮家切利比達(dá)克，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聽到過切利之外指揮家的聲音，我認(rèn)為自己是幸運的，在星光燦爛的銀河里我只選切利，因為他的慢速指揮吻合了布魯克納的節(jié)制藝術(shù)。endprint

六個月以前我停筆停了很長時間，突然某個音符出現(xiàn)，如巖縫里冒出來的杜鵑花，伴隨著流水清泉，使我再次提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停了這么長時間后可以繼續(xù)寫作。我喜歡馬勒，馬勒洶涌澎湃的樂句在腦海里反復(fù)涌現(xiàn)，白天黑夜我聽著馬勒的交響樂。在不多久后出來了另一個作曲家，他就是瓦格納，音樂史上最擅長敘述的作曲家。一個喜愛馬勒的人卻要遺忘他，一個忠誠于事件的人卻要背叛一個樂句，這要付出多少的努力，或許一輩子。兩年前我對這個人還不熟悉，兩年后我開始傾心于他的十部歌劇作品。初見瓦格納在一篇介紹國外最新唱片的文章里，DECCA公司出版發(fā)行《瓦格納：來自拜羅伊特的偉大歌劇》，吸引我的僅是唱片封面上的外包裝，一位半人半神的女性形體領(lǐng)著一只獸般的人向神界走去（后來我了解到封面畫來自于瓦格納的一部歌?。吒窦{所有作品都收藏在里面了，黃色外殼，像一盒巧克力（“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①），挺誘惑人的，我在亞馬遜網(wǎng)站上訂購了。兩個月后，這盒瓦格納巧克力從海外空運降臨到我的書桌上，一年后，我聽完了十部歌劇。你若問我，你喜歡上瓦格納嗎？我真答不出來，除了幾部非常著名的前奏曲浮現(xiàn)外，連幾個名字都記不住，《紐倫堡的名歌手》、《特里斯坦與伊索爾》，看看，我記得住嗎？當(dāng)初是你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我，而你又在我面前改變形象，我繼續(xù)在瓦格納身上尋找馬勒的痕跡，辨認(rèn)我往昔熱愛馬勒的瘋狂勁兒，瓦格納的歌劇已將他的前人否定掉，走了一條與莫扎特威爾第等人完全不同的敘述道路，他的敘述能力剛好吻合我的寫作方向，瓦格納的歌劇初聽上去模糊不清，漸漸地迷上了它，而且越聽越清晰，我完全忘記了尼采的忠告，“瓦格納是一個戲子”?！八械乃囆g(shù)都是說謊的藝術(shù)，”他說，尼采還說過什么。尼采與瓦格納決裂，這你知道嗎？在《權(quán)力意志》里尼采對瓦格納的誠心誠意無處不在。自從上?？赐辍杜渖瘛泛?，瓦格納離我更近了。有次，我把《漂泊的荷蘭人》帶上了高速公路，兩百多公里的路程全賴瓦格納支撐，隧道，隧道，隧道，光明黑暗黑暗光明，森塔與荷蘭人二重唱如明月升起在公盂巖的峭壁上，海上航行船只與飛馳的車輛多么吻合，公路有多漫長，瓦格納的精彩樂句就有多寬廣。其實是一個詩人內(nèi)心的焦慮敘述，當(dāng)他不惜動用了可能的舞臺效果：朗誦、表演、燈光、布景、歌手、演員、樂池——我將敘述的焦慮削弱到低點，只為簡潔，寧靜。

有天，在瓦格納歌劇后我放了盤巴赫的鋼琴曲，寧靜、簡潔、有力，巴赫果然否定了瓦格納。

注①：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Life i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電影《阿甘正傳》臺詞。

四、女武神

“第一個喚醒你的男人將娶你為妻”

女人忽然勒住馬轡對我說，我能不能尋覓到一位戰(zhàn)死的士兵賜他一吻，讓他返回到天界來？她老是這樣翻來覆去問我問題，我保持沉默。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別看她們的想法很先鋒，富麗堂皇的，其實自私得很，就跟她們的美貌一樣，在她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下面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挾持死而復(fù)活的士兵到天界來挽救哈瓦爾宮，在眾神的黃昏①來臨前補充兵力而已。恰恰她們戴金披銀、騎著白馬穿越云層的模樣，降下了霜和露，給人間留下了好印象。女人的一吻才有了故事發(fā)生。人啊，總是有雙重面孔。我的任務(wù)是背上的女人，她要去哪里，我就要馱她奔向哪里，不可怠慢半拍，她把馬鐙一夾，我撒開腿跑起來，我的蹄子踩在空氣中，對我來說沒有一點難度，只增加了跑的樂趣。樂趣不屬于我一個人，還有八位同伴。我們中年齡最大的一匹老馬開口說，女武神是誰？她們?yōu)槭裁打T著飛馬？馬可以飛，是在夢里還是神話故事里？她們要集合，為什么集合？命令女武神聚集的布倫希爾德是誰？她來，女武神從八位增加到了九位。她們要改變誰的命運？我歇下蹄子，松了口氣回應(yīng)老馬說，也許就是這樣，也許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我們跑吧。我這么一說，旁邊的七匹馬包括老馬在內(nèi)都異口同聲指責(zé)我虛無主義，不過他們接著紛紛低下了頭，鼻子里噴出冷氣和熱氣，聳了聳肩，想試探一下馬上的女人，馬們這么做一方面想表達(dá)幾天來窩在肚子里的火氣，另一方面想被人騎還是很幸福的，何況她們都是女武神。

我只是偶爾搜索了下德語：Die Walküre，在跳出近五十萬條結(jié)果進(jìn)入了第三條，美國大都會歌劇院二○一一年最新制作瓦格納歌劇《女武神》，指揮詹姆斯·萊文（JamesLevin）。前期宣傳有個片頭，女武神在舞臺上空飛來飛去，瓦格納音樂響起，將軟綿的詠嘆調(diào)一掃而光。無論如何這番近乎苛刻的搜索讓我喜歡上了“女武神的騎行”序曲，最要命的銅管樂器齊奏，徹頭徹尾金屬聲音，卻從中得到了溫暖，恍若隔世的音樂即刻讓人熱血沸騰。本來這一天過得得過且過，瓦格納的音樂正中我懷，從收藏的瓦格納十部歌劇唱片中翻找出《女武神》，《女武神》屬四聯(lián)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中第二部，——按照交響曲一般的演進(jìn)方式：快、慢、慢、快，《女武神》剛好在第二最抒情的慢樂章上——再從四張碟中找到第三幕序曲，一張張篩選，一曲曲往下聽，耗掉了許多時間。時間拿來做什么？聽瓦格納。有些東西被他帶走，有些阻力從中被克服了。兩年前我才得到瓦格納歌劇CD，三個月前才稍微知道了《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故事里面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齊格弗里德、齊格蒙德、布倫希爾德等等繞也繞不清爽的人名。聽瓦格納其實不需要弄懂這么些名堂，我刻意去做，讀冗長的劇本，聽冗長的音樂，一天從早晨到傍晚一直跟隨在《女武神》的騎行音樂里，腦海里總響著它，如果一時間沒有聽到，旋即回到房間里，開啟機器，就如當(dāng)初喜歡上馬勒樣，到哪，哪也擺脫不了，人們說是音樂的折磨，說的真沒錯。這樣一來瓦格納耗損掉了我一天的許多時間，剩下來的時間沉浸在對大劇院的遐想里。

注①：《眾神的黃昏》，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第四部，眾神與哈瓦爾宮在大火中同燼。

五、等一場歌劇需要多長時間

我對窗口里面的售票員說，兩張火車票。她有點驚訝，昨天來打聽火車票的人又來了。幸好，她很有耐心地將車次一一報給我，通過安裝在玻璃窗上的聲音放大器。話音剛落，剛停車的路面上狂風(fēng)大作，暴雨呼嘯而至，這之前半小時里天還是藍(lán)藍(lán)的，沒有一點預(yù)期要下雨，空氣里悶熱得很，難以忍受。在到達(dá)售票點之前和之后有如此大的天氣變化，在五個多月前我還不知道一場歌劇的概念，而五個月后，我要去看歌劇。這期間發(fā)生了什么？什么讓我的身體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兩年前我對這個人不甚熟悉，兩年來他頻頻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改變著我身體的潛行。有些作曲家慢風(fēng)細(xì)雨，維瓦爾第圣-桑德彪西，有些作曲家到來是一種挑釁，如瓦格納，除了聽，還要親自上歌劇院去看，真刀真槍地實踐一番。很長時間以來我說出個詞：瓦——，后面兩個更加剛硬的詞語追上來，迫使我放棄。我的身體行走在無風(fēng)的山路上、被暴雨下了一個小時的水庫里和鐮刀般的彎月亮下面，等我適應(yīng)了歌劇院的氣味，我已經(jīng)將它們遺忘：鋸木廠的家具、寺廟里的松香、路邊小販的油炸食品、老人叨叨絮語、城市死角里的垃圾、電燈柱下面的小廣告帖子、河面倒影、巷子里粘土、琴凳周圍的灰塵、泥路兩旁的竹林。如果我沒有聽過一場瓦格納作品，也不曾聽過《漂泊的荷蘭人》、《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帕西法爾》，我回到從來沒有接觸過瓦格納的那個我。這個我是誰？這個我被奪去了馬勒，柴科夫斯基，奪去了貝多芬，剩下的，我是誰？endprint

六、九月二十二日：瓦格納時間

數(shù)字是一種精確的往還。我對數(shù)字保持著警惕：它們會泄露出秘密。一八六九年九月二十二日，瓦格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第二幕劇《女武神》在慕尼黑皇家宮廷首演，一百四十一年后，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科隆歌劇院在中國上海上演了《女武神》，這天是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秋節(jié)。這天，在上海，氣溫驟降，灰蒙蒙的天空下著小雨，到黃昏邊上雨停了，空氣異常清新，廣場上的樹葉變得細(xì)而恬靜。我已收起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似水年華》，它是放在火車上閱讀的，在它之前沒有一本小說值得帶入火車，沒有一位小說家像普魯斯特跌跌撞撞的句子，為了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而存在?！赌岵埜闹腑h(huán)》共四劇，要十七個小時坐在劇場里才能看完，這像讀一本普魯斯特的書籍，在意識流句子下面跌宕起伏著法語的華麗與絢爛，瓦格納歌劇的名字不止一次在普魯斯特筆下提起。

《女武神》。大幕緊閉，一塊巨大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墻面，軍營灰草綠顏色，冷而極簡，墻面右側(cè)下方有一扇門，門始終關(guān)閉著，通向幕后的唯一的門也給堵死了。音樂開啟了大幕，暴風(fēng)雨的動機。一個北歐的神話傳說，尼伯龍根的侏儒放棄愛情，奪走了統(tǒng)治世界的指環(huán)，要么愛情，要么權(quán)力，《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大意如此。舞臺上卻是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某個暴風(fēng)雪的深夜，一支帶著狼犬的警察巡邏隊在大街上實施抓捕行動，手電筒在空中畫出碗口大的光圈，一段粗大的白楊木橫臥在舞臺上，被一條軍毯遮蓋?。ㄟ@并非一個可有可無的道具，舞臺上所有的道具，包括燈光有其用處，有其象征意味）。舞臺的左側(cè)是表演的中心區(qū)，時間拉回到千年前，“復(fù)調(diào)小說”在進(jìn)行——原始部落的茅草房里，幾名身高體壯的軍人快步地來來回回，觀眾起先尚不明白用意，他們是工作人員還是劇中人物？這就是導(dǎo)演羅伯特·卡森帶來的神秘感與荒誕。幾十只鐵皮箱子一分鐘時間內(nèi)完成了布局，既吻合年代久遠(yuǎn)的神話，又符合后現(xiàn)代主義工業(yè)社會的表現(xiàn)：爐子生起，火光曳動，罐子里盛著水，一個女人在織毛衣（穿著寬大的米色軍褲），她給暴風(fēng)雪中的房屋帶來了人性與溫暖。一個被追殺的年輕男子突然闖入，齊格林德驚起，像一只受驚的鹿小心翼翼地問候著陌生人，她端給他一杯水，濕潤齊格蒙德的嘴唇，再拿出酒來。兩人第一次對視爆發(fā)出愛慕，他們深情地歌唱起來，歌唱他們的相遇，歌唱他們的凝視。她又害怕，丈夫洪丁很快從森林里回來，洪丁的形象通過銅管樂悶人的演奏表現(xiàn)出來，插入兩人愛慕中，時時提醒著兩個迅速卷入甜蜜世界的戀人：齊格林德已是他人妻子，雖然她遭不幸成為洪丁的人。女人總是有辦法，她用藥酒灌醉丈夫，好讓情人與自己訴說衷腸。他們述說了自己的身世，并告訴她他的名字：齊格蒙德。女人款款歌唱：我喚你作齊格蒙德。齊格蒙德像一場愛意溫暖了齊格林德冷酷多年的心。齊格林德說，在這茅草屋里只有憂愁，源源不斷，像她紡出來的紗。一個名字點燃了一顆心。齊格蒙德與齊格林德是相愛的親兄妹，他們不知道，臺下的觀眾知道，這是戲劇最大的沖突。我們?yōu)槭裁吹絼隼锶ィ恳驗閼驖M足了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兌現(xiàn)的夢。劇場是一個夢境，我們是夢中的夢。獵人洪丁帶著人馬闖進(jìn)，氣勢洶洶的銅管樂打破了弦樂的寧靜，他提出與齊格蒙德決斗，但允許他活過這夜，齊格林德得到了寶劍，他喊出了“維——瑟”，蘭斯·雷恩當(dāng)晚最漂亮的英雄男高音在夜空下蕩氣回腸，《女武神》第一幕在此達(dá)到了高潮，愛情贏得了觀眾最高的獎賞。

主角女武神在第二幕開始時才出現(xiàn)，一位懵懂少女，穿一件紫色及地繡袍，坐在客廳的寬大沙發(fā)上讀小說（是簡·奧斯汀的小說嗎？）。她的父親沃坦穿著軍裝，身體挺拔，一絲不茍，儼然一副天神模樣。婚姻女神弗利卡扮得像一位黨衛(wèi)軍軍官的妻子，相貌嚴(yán)酷，頭發(fā)高高盤起，絲毫沒有女性的同情心，兩位家長在客廳里仲裁他們的子女（沃坦與一位凡間女人所生），亦即一對雙胞胎兄妹間的戀愛情史。頗為寬容的沃坦在弗利卡步步緊逼下收起了原先的誓言，要懲罰這對兄妹，以正視聽。“世上的一切不幸從何而來？”瓦格納問自己，然后他像一位思想家一樣答道：來自“舊的契約”。沃坦要維護(hù)舊約，他讓齊格蒙德的寶劍在出鞘的時候失去魔法、劈成兩截，齊格蒙德死在洪丁的手里。男人在世界上擔(dān)當(dāng)裁判員的角色，但他也有憂愁啊，沃坦述說了他的漂泊，萊茵河里的黃金指環(huán)，以及魔咒，他的痛苦是一個最高權(quán)力男人與生俱來的痛苦，——最寵愛的女兒布侖希爾德伏在腳邊傾聽他的故事。女武神溫柔的一面表現(xiàn)無遺：她的天真，她的善良，化解了父親胸中的怒氣，我們甚至喜歡上這位胖胖的英國女高音凱瑟琳·福斯特，喜歡上她露在紫袍外面的白皮膚，最重要是她的聲音，一整個晚上，她的豐滿、憂慮、深情女高音輕輕松松穿過大劇院的天空。布侖希爾德極不情愿去執(zhí)行父親的命令，在親眼目睹了齊格蒙德以死來保衛(wèi)齊格林德后，女武神的性格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她從一個書房里讀小說的女孩轉(zhuǎn)而成為孕中齊格林德的保護(hù)者，成為純潔的愛的捍衛(wèi)者。

第三幕所有的矛盾沖突集中在布倫希爾德身上，布侖希爾德的性格逐漸豐滿，瓦格納讓半神半人的女性負(fù)起挽救齊格蒙德與齊格林德的責(zé)任，因為愛，她成為全劇最耀眼的星。她來天界尋求八位姊妹的幫助，音樂前奏曲“女武神的騎行”已非常熟悉，連她們的容貌穿戴我都假想了一遍，在美國大都會歌劇院最新版中女武神騎著白馬從天而降，他們眼花繚亂的排演讓人嘆服。科隆大劇院依然高舉現(xiàn)代主義大旗，在一個荒涼的沙場上死去的士兵們聽從女武神的意志復(fù)活過來，身上掛著猩紅血跡，順著一架梯子往上爬升到天界哈瓦爾宮。在荒野上上演著本劇中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布倫希爾德接受父親的懲罰，在巖石上沉睡直到有人吻醒她，娶她為妻。女武神要從一名神降格到人，典型的賢妻良母，在家里紡織著，成為朋友嘲笑的對象。她一時無措，她恐慌，她戰(zhàn)栗著，艾艾戚戚，她不再是神，而是我們家里年幼的妹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等待家長懲罰，直到她要父親承諾：在巖石上燃燒起大火，不讓怯懦的男人接近她。你看這位剛剛還手持魔杖、準(zhǔn)備隨時懲罰女兒的天神態(tài)度急轉(zhuǎn)直下，他內(nèi)心柔弱的一面被喚醒：原來我的強大只不過是權(quán)力的強大，我的威風(fēng)凜凜只是虛弱的意志的表現(xiàn)，我是名空心人，因為我沒有愛。我們看到一位流著眼淚的天神，一位動情的父親開始反思他過去的挫敗，這是瓦格納最成功的一筆，剛性的男人在女人身上彌補回了自己。父女兩個相擁而泣的時候，前排位置上一位看戲的外國老太太動情了，她抽泣著，拿手臉擦拭上的淚水，她的泣聲蓋過了樂池里的弦樂聲。這時候你成為了一名瓦格納迷，你就是一位真正的瓦格納擁護(hù)者了。布侖希爾德倒地睡去，在弦樂音的細(xì)微處，父親為她蓋上毛毯，不忘拉了拉毛毯邊角，點燃火把，向女兒告別，大火映紅了劇院的天空。endprint

七、到臺北看《女武神》

1.前奏：到臺北看《女武神》

臺灣行與瓦格納歌劇有了聯(lián)系，而且是與華格納（臺譯）的名劇《女武神》有聯(lián)系。到臺北看《女武神》。

事情發(fā)生總有起因。那一日，離出發(fā)前十六天，閑來無事，我翻了翻《簫臺》第一百零一期“樂清文化人臺灣行”專輯，在張志杰兄寫的《臺北書店印象及其他》一文里停留，“國家音樂廳”、“國家戲劇院”幾個字跳入眼里，隨即上網(wǎng)查看，從七月十日開始國家交響樂團(tuán)（NationalSymphonyOrchestra）將在國立中正文化中心臺北國家戲劇院連續(xù)三晚上演瓦格納歌劇《女武神》（DieWalküre《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第二幕），指揮呂紹嘉。十日晚剛好趕上在臺北停留的最后一夜。今年是瓦格納誕辰兩百周年，北京國家大劇院從去年開始演出瓦格納歌劇《漂泊的荷蘭人》，導(dǎo)演強卡洛的多媒體舞臺風(fēng)格引起頗多爭議聲，上半年上海紀(jì)念瓦格納誕辰只有幾場零星的音樂會。二○一○年我在上?？催^科隆歌劇院版《女武神》，其歌其劇堪稱“完美瓦格納”。全球都在紀(jì)念瓦格納，遙遠(yuǎn)的英倫三島BBCProms逍遙音樂會七月二十二日始將上演全套瓦格納，但是，南方的我，拿什么來紀(jì)念他呢？到臺北看《瓦格納》。這是一句詩。NSO版《女武神》的亮點是邀請到了一九七二年為碧納·鮑許（PinaBausch）開啟名聲的德國導(dǎo)演漢斯-彼得·雷曼（Hans-PeterLehmann）。次日我在臺北國家戲劇院網(wǎng)站上訂了一張票，座位十排二十七號（主啊，我的生日），票價為新臺幣三千元，折合人民幣六百一十五元，比我在上海大劇院看的那場要便宜二百左右。小提琴家穆特來上海我沒心動，鋼琴家席夫來上海音樂廳我沒心動，我去臺北，瓦格納使我心動：臺北、《女武神》、呂紹嘉、十排二十七號。我去臺北，為的是一夜瓦格納。我給戲劇院打電話，詢問取票方式。我的手機撥出去，先摁下臺灣的國際長途區(qū)號00886，再加上戲劇院的電話號碼，電話通了，一位女士，說話柔和，低緩，與央視京腔不同，是久違了八十年代臺灣電影里的聲音。如果聲音也可以傳遞文化氣韻的話，那么這位音樂廳里的工作人員使我重獲了多年前從父親收音機里聽“敵臺”的記憶，每一個夏季，在鄉(xiāng)下，在河埠頭的大榕樹下，——“光華之聲，光華廣播電臺”，“敵臺”播音員語氣是勸降式的，而戲劇院女士溫柔的聲音讓我接近了一步想象中的臺灣。我向工作人員介紹說，“我來自大陸的浙江省”。我不知道為什么非得提起“大陸”二字，為什么不直接說“我是浙江省的一名樂迷”，也許是自卑作怪，我承認(rèn)，在我私底下很深的地方，臺灣是臺灣，大陸是大陸，之間隔著蔚藍(lán)色的臺灣海峽。那么這次改寫它的將是華格納，《女武神》。

2.臺北之藍(lán)——《女武神》

臺灣東部花蓮開往蘇澳新的小火車上，左手邊中央山脈，右手邊浩瀚的太平洋——這藍(lán)始于臺灣最南端的貓鼻頭，由南而上，從臺南到臺北，它融入了自由廣場（2007年前匾額為大中至正）五個大門之上的藍(lán)瓦片，融入了中正紀(jì)念堂之上二重奏八角藍(lán)屋頂，藍(lán)慢慢收攏，像電影里的長鏡頭，凝聚為晶亮的一滴，融入廣場右邊的臺北國家戲劇院舞臺上，紅色帷幕垂掛下來，舞臺聚光燈照在紅色幕布上，如沸騰的血液，但此時它安靜著，等待著，它需要一個沉重而浪漫的弦樂團(tuán)來揭開。

NSO完全沉入音樂池，池上有一面網(wǎng)，將音樂與舞臺做了分隔，看不見的樂團(tuán)，聽得見的劇情。音樂池里吹奏起演出開始的小號，NSO做第一次校音，席上觀眾安靜下來，第二次校音，劇場內(nèi)的燈光暗下來。指揮呂紹嘉站在音樂池里向觀眾致意，我只看見半張典型的臺灣人的臉孔。大提琴組齊奏，銅管樂隨后跟上，兩種對立的動機，NSO弦樂大提琴組低沉美好，銅管樂氣勢逼人。大幕拉開，呈現(xiàn)尼伯龍根時代的背景：陰森的天空、山巖、森林。舞臺布置既古老又現(xiàn)代，它的古老是忠實于原著表達(dá)，許多導(dǎo)演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作了現(xiàn)代處理，而德國導(dǎo)演漢斯-彼得·雷曼忠于原著，呈現(xiàn)“華格納的《女武神》”，這是雷曼先生的原則。舞臺上武士穿著頗有史前風(fēng)格，戴灰藍(lán)頭盔，緊身盛裝，歷史回歸到十二、三世紀(jì)。這場戲的舞臺暨服裝設(shè)計是蔡秀錦女士，燈光設(shè)計李俊余，現(xiàn)代多元而自由的燈光設(shè)計讓天空瞬息萬變，隨音樂與劇情流動。觀戲的時候，我會想起上?？坡“娴摹杜渖瘛烽_頭一幕：抓捕的黨衛(wèi)軍、狼狗、低沉的管樂推動，一下子將氣氛調(diào)到了極點。NSO則有亞洲人柔和細(xì)膩的一面，這個團(tuán)只有兩位外籍人士，其他均為臺灣本土樂手，音樂感是他們的追求。一群人在樹林里追捕齊格蒙德，齊格蒙德（沃夫?qū)な吠邔幐馱olfgangSchwaninger演）躲進(jìn)了林間小屋，舞臺暗處一團(tuán)暖火升起，一棵參天大樹出現(xiàn)在左邊，正中央褐色大門，門上有一個隱形的十字架。齊格蒙德進(jìn)屋后唱了一句即倒地昏厥過去，穿紅衣服的齊格林德（臺灣女高音陳美玲演）跑進(jìn)來，齊格林德的衣袍像一碗滿盛的中國紅（也象征她的情愛），與眾多外籍演員對演中大放東方色彩。史瓦寧格以抒情男高音的歌喉著稱慕尼黑歌劇院，但我總覺得聲音缺乏點穿透力，或許是舞臺空曠的關(guān)系，演員在轉(zhuǎn)過身去時，聲音減弱，管樂團(tuán)時有奏得太響而掩蓋了演唱。寶劍插在大樹上，在暗處隱隱發(fā)出光芒，齊格蒙德吶喊了一聲“維——瑟”，這是第一幕戲中高潮戲，當(dāng)他喊了第二聲“維——瑟”的時候，我卻沒感到聲音具有寶劍一樣的穿透力，稍稍令人遺憾。陳美玲則以動人的華夏婉約派出現(xiàn)，她的倒水動作（水從齊格林德嘴角邊流下來，細(xì)節(jié)可見其舞臺設(shè)計效果），對丈夫洪丁的害怕模樣，以及她從齊格林德手里緩緩抽回手，兩人從陌生到愛慕，無不富有感染力。齊格蒙德、齊格林德在春天的林子里相愛，互訴衷情，以春泉來比喻愛情，齊格林德第一口倒給齊格蒙德的水復(fù)活了，水在他們身上流淌，單簧管柔情款款。從歌唱家的演繹來看，似乎還差一點火候，除了跨越整個管弦樂的能力，一晚上歌唱要穩(wěn)定，如一堵聳入天際的峭壁，絕而美，用歌聲來描摹人物復(fù)雜個性的藝術(shù)能力。第一幕尾聲沃坦（安德斯·羅倫施遜AndersLorentzson演）怒斥洪丁，NSO齊奏，以一個漂亮的爆奏收尾。endprint

中場休息二十五分鐘后，第二幕開始，舞臺上豎起兩根羅馬柱子，柱子從青藍(lán)中微微泛出高貴的金黃色，青藍(lán)色讓人想起了白天見過的東部太平洋之藍(lán)，臺灣之藍(lán)搬上了舞臺，大陸來的人愈發(fā)地緬懷“民國風(fēng)”（大陸客此時坐在戲劇院里觀看《女武神》，如我，如此孤獨）。正中央一面巨大的鏡子，演員的每一個動作在鏡子里反應(yīng)無疑，我們看見雙重表演，舞臺上真實的一重，鏡子里虛幻的一重，鏡子又使人聯(lián)想到哈瓦爾宮殿。女武神動機出現(xiàn)，布倫希爾德（依姆嘉德·費斯曼爾IrmgardVilsmaier演）頑皮地在她老爸天神沃坦臉上親吻，天神對女武神亦寵愛有加。沃坦與弗麗卡（甕若佩演）兩人分別扮演最高權(quán)威者、婚姻維護(hù)者，演天神的安德斯·羅倫施遜頂一個閃亮的禿頭，倒也威嚴(yán)。沃坦的性格變化，從偏袒溺愛女武神淪落到無奈地屈服于弗麗卡的地步，重拾他將威武懲罰齊格林德的神性。舞臺從中間打開一小口，逐漸擴(kuò)大，仿佛上升的神界，沃坦出現(xiàn)，這一幕設(shè)計得非常漂亮，為垂頭喪氣的沃坦轉(zhuǎn)換到天神角色獲取了足夠信心。柔弱女子布倫希爾德與既是強大的神又是父親的沃坦對立。齊格林德則以一身淡藍(lán)色的衣袍出現(xiàn)，賺足了觀眾的同情心，陳美玲經(jīng)過中場休整換得了元氣，唱得更加歡暢，與齊格蒙德相愛，兩人表演大膽而動情。齊格蒙德、洪丁決戰(zhàn)野外，齊格蒙德的劍被天神收回了力量，他的死是注定的，兩人在刀弓交錯中洪丁用劍刺中齊格蒙德，NSO銅管樂分毫不差，剛好敲在點子上，布倫希爾德乘機掩護(hù)走了齊格林德。

第三幕背景，遼闊的戰(zhàn)場，一匹戰(zhàn)馬沖出懸崖峭壁。前奏曲最著名“女武神的騎行”，伴隨管弦樂的激蕩，八位女武神（均由臺灣演員扮演）一一出現(xiàn)，她們各自抱著一位死去的戰(zhàn)士，呼喊著，將戰(zhàn)士安頓。死去的戰(zhàn)士用人體模型代替倒也不血腥，只是沒表現(xiàn)女武神的飛行動作，大大地減弱了視覺效果。這出戲在二0一一年美國大都會MET版里女武神騎著馬從天而降，馬匹酷似黑白琴鍵，一時成為《女武神》最具現(xiàn)代性的標(biāo)志。NSO林玲慧等八名臺灣歌唱家相當(dāng)賣力，她們穿褐色女武神衣袍，干練而有力，Hei-a-ja hei-a！的吶喊聲一浪高于一浪，八姐妹就差布倫希爾德，布倫希爾德觸犯了天庭，她是一位有罪的女武神，連姊妹們都要拋棄她。布倫希爾德決心拯救齊格林德，拯救她孕育中的兒子，她又害怕父親無情的懲罰，最后她接受了，但要父親承諾在她身邊燃起大火，惟有勇敢者越過火堆喚醒她才能娶她為妻。布倫希爾德與天神有漫長的對話，他們再次以父女身份獨處，樂團(tuán)描述他們內(nèi)心柔與弱、猶豫與孤絕。NSO版的火焰點燃從山腳下開始，一直燃燒到布倫希爾德沉睡的懸崖，這也是《女武神》海報上點睛一筆，弦樂緩緩升起，火越燃越旺，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山巖，沃坦從神走向了人性的父親，NSO以微弱的弦樂沉入海底——萊茵河。

八、一場瓦格納疾病

理查·瓦格納是一場病，而且只針對于我。

自二○○八年購進(jìn)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全套瓦格納歌劇后，我與“瓦格納疾病”走過了七個年頭，七年之癢，它的痛癢之處是《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里的《女武神》，一共看過了三場，兩場在上海，一場在臺北。二○一○年科隆歌劇院版《女武神》使我震驚，繼而無可挽回地陷入疾病，心甘情愿地被瓦格納裹挾，尼采反對瓦格納，拼命逃出瓦格納意志力裹挾，才能走回他自己的哲學(xué)，我等只能在他甜蜜的蹂躪里往返。二○一三年臺北國家戲劇院那場國家交響樂團(tuán)版《女武神》得來完全意外，二○一四年在上海大劇院再次觀看了一場音樂會版《女武神》。今年奧地利蒂羅爾音樂節(jié)音樂總監(jiān)古斯塔夫·庫恩（TyrolFestival Erl&GustavKuhn）帶領(lǐng)122人交響樂隊、80人合唱團(tuán)及39名獨唱演員構(gòu)成強大班底，在上海交響樂團(tuán)音樂廳上演音樂會版歌劇，連續(xù)三天二十四小時內(nèi)完成四幕劇《指環(huán)》。我在開票第一時間里選定最棒的兩場《女武神》、《眾神的黃昏》，之后買了一張80元的《齊格弗里德》，演出時間為17號夜里11點，考慮再三后放棄了序曲《萊茵的黃金》，這將是一場“有終而無始”的《指環(huán)》。

1.被憂傷刺痛的《女武神》

演唱瓦格納歌劇需要功底很深的歌手，有些歌手畢生獻(xiàn)給瓦格納，在全球?qū)ふ艺嬲齼?yōu)秀的瓦格納聲音何其困難，所以導(dǎo)演們開始在舞臺設(shè)計上忙活、鋌而走險以博取觀眾眼球。二○一○年科隆歌劇院版《指環(huán)》導(dǎo)演羅伯特·卡森摒棄復(fù)古路線，采用了舞臺極簡主義，將歌手推到一線。庫恩版《指環(huán)》則采用了前臺表演，后臺上演交響樂的形式，在指揮臺上豎起了一個黑色屏風(fēng)，剛好擋住指揮身體，意在告訴你后面實踐著交響樂，但你能看得見整個樂隊樂手的表演，“頂上是完美戲?。ㄎ枧_）、底下是連續(xù)不斷的交響樂（樂池）”。上海交響樂團(tuán)音樂廳寬大的舞臺給百余人樂隊表演以綽綽有余的空間，左前側(cè)放置六把豎琴，最后排八把低音提琴，五把長號置于右側(cè)。舞臺布置頗具灰色調(diào)：左為一個灶臺，左中為一扇閉合式門（通向樂隊）及屏風(fēng)，右中為一個衣柜，右邊為客廳沙發(fā)，第一幕森林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面。門和屏風(fēng)阻礙了交響樂團(tuán)聲音的縱向傳遞，第二幕舞臺布置撤走后聲音透徹多了。低音提琴組陰森森咆哮過去后，演唱齊格蒙德演員安德魯·斯利特蘭（AndrewSritheran）個子瘦高，穿一條藍(lán)色牛仔褲，左腿綁著繃帶，一瘸一拐走進(jìn)林間小屋，唱了一句后倒在灶臺旁，檢驗?zāi)懈咭魧嵙Φ拈_篇演唱在上交音樂廳里稍顯微弱，演齊格林德的瑪麗安娜·斯基烏科瓦（Marianna Szivkova）唱出了漂亮的女高音。臺北版《女武神》諾頓寶劍插在樹里面，拔劍與男高音同具爆發(fā)力，而庫恩版寶劍丟在了地板上，這多少減弱了寶劍的鋒利和光芒度，齊格蒙德唱出“維——瑟”，依然沒有超出洶涌的管弦樂團(tuán)。第一幕尾聲，身為姐弟又為情人的齊格蒙德和齊格林德?lián)砦窃谝黄?，管弦樂隊熱烈咆哮，用無限的力量支持了他們的情欲，瓦格納的音樂大敘事將情節(jié)推向了高潮。第二幕金色頭發(fā)、一身紅衣服打扮、穿黑色高跟鞋的弗里卡用她的女性氣質(zhì)征服了觀眾，她是婚姻的制定者和管理者，讓男人聽命于她（弗里卡紅色亮眼的倒三角區(qū)象征著性欲和禁錮）。穿灰質(zhì)長皮衣的沃坦由男低音弗蘭茨·哈夫拉塔（FranzHawlata）飾演，聲音穩(wěn)健透露出威嚴(yán)。第三幕《女武神的騎行》，八位鉛色著裝的女武神騎著自行車出場，自行車輪胎用錫裹面，戰(zhàn)死的武士由一個塑料小人兒代替，血腥面減弱了許多（《指環(huán)》里眾多象征意味的道具，如白馬、帆船、紅色綢緞、指環(huán)，在舞臺上出現(xiàn)都有豐富的指向性），八位女武神幫不了犯錯的布倫希爾德的忙，將驚慌失措的布倫希爾德推倒在一邊，布倫希爾德只得聽由沃坦處置，她將長眠于荒野里的一塊巖石上，由大火包圍，直到一位勇士穿越火焰（由六位身穿紅色及地禮服豎琴女擔(dān)綱）將她吻醒。endprint

2.林中鳥敘述悲情《齊格弗里德》

《齊格弗里德》晚上11點開始，一直演到凌晨四點。演出開始前，我拿著相機走近舞臺，對臺上樂手近距離拍攝，我拍到了一張首席小提琴，他對我友好微笑。舞臺右側(cè)兩架打鐵磨具，都是實打?qū)嵉模敛缓虚g一具長方形煉爐臺，左邊是一組空汽油桶?！洱R格弗里德》事先沒被我看好，因為我的大愛是《女武神》，其次是魅力無限的《眾神的黃昏》，后來證明《齊》最好看?！洱R格弗里德》主要人物為齊格弗里德和米梅，兩個男高音比賽一樣馳騁舞臺始終，二人鍛造神劍將整夜漆黑的舞臺點亮——齊格弗里德開篇敲打磨鐵把這出最折磨人的歌劇提升到好看境界，詹盧卡·贊皮耶里（GianlucaZampieri）把齊格弗里德演活了，由開始淘氣、無所畏懼的鐵匠打磨成為情所困的男人，他的羞怯來自于沉睡中的布倫希爾德，這是瓦格納精心設(shè)計的二元悖論：愛讓頑強的男人自我放棄。身著工作服的米梅男高音沃爾弗拉姆·維特金德（Wolfram Wittekind）像一名上海知識分子，他既引導(dǎo)著齊格弗里德、又想獨霸指環(huán)，最后被覺醒的齊格弗里德砍去腦袋。流浪者與齊格弗里德三問三答回溯第二場《女武神》，小說家普魯斯特評價為“回顧式關(guān)照”，瓦格納的確啰哩啰嗦，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他偏偏要說上半個小時?！洱R格弗里德》演到后半夜，我實在招架不住睡眠來襲，在半睡半醒中睜眼看舞臺，那些致命的唱腔和弦樂輪番來轟炸。林中鳥一幕設(shè)計得非常漂亮，導(dǎo)演庫恩將樂池最后面正上方觀眾席延伸為舞臺，林中鳥飛抵空中，吹響號角與齊格弗里德應(yīng)答，她用情挑動了齊格弗里德的莽撞，使他成為一名智慧的男人，去殺死盤踞在洞穴的巨龍奪取指環(huán)。攀上巖石后，這位莽漢看著沉睡中的美麗女人開始癡呆，開始發(fā)愁，他不知道如何吻他的愛人，瓦格納又在此處安排了絕妙的二重唱——而且是全劇難度最大的一處表演，據(jù)說多少英雄男高音疲于奔命，好在最后喧囂不斷的管樂涌來，掩蓋了英雄的不足：那段漫長的吻戲。

3.大火吞沒《眾神的黃昏》

“他把《指環(huán)》譯成叔本華式的語言。一切都失敗了，一切走向毀滅，新世界同舊世界一樣糟糕透頂：——虛無。”這是在瓦格納事件里，尼采反對瓦格納的一次總反攻：走向虛無。問題是，觀看瓦格納的人，包括我都愿意在他長達(dá)四個小時的歌劇里被裹挾，被虛無，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停留在音樂廳里，哪怕多一分鐘，就意味著被瓦格納裹挾的幸福；如果我跨出，只需半步，我將被拋入世俗的黑暗中。10月18號下午四點，庫恩在空中劃出最后一個休止符，音樂廳里安靜了下來，觀眾被他所感染，他們沉湎于這安靜與打動中，沒有人鼓掌，難得的三秒鐘寂靜之音——隨后爆發(fā)出巨大的掌聲口哨聲，我從座位上起來，要趕五點回家的動車，此刻沒有人像我，當(dāng)他蹠足在音樂廳通道上，潮水般的掌聲襲來，我悄悄把那忍回去的淚水獻(xiàn)給臺上的古斯塔夫·庫恩和蒂羅爾音樂節(jié)管弦樂團(tuán)，感謝他們帶來的二十四小時《指環(huán)》（雖然我錯過了《萊茵的黃金》）。《眾神的黃昏》里開始篇三位萊茵河女神（她們穿著綠色鏤空衣，像走動的性感白楊樹）在舞臺上編織命運之線，尼采諷刺瓦格納：“瓦格納的成功——他在神經(jīng)方面的成功，因而也是在女人身上的成功——使所有雄心勃勃的音樂人成為他那神秘藝術(shù)的信徒。”女人們美麗的肌膚總能喚起情欲，在萊茵河，三位女神說服齊格弗里德放棄指環(huán)讓它永墜河底——可惜男人總抱著權(quán)利不放，他一步步滑入被權(quán)利蹂躪的無底深淵，直至放棄生命。哈根，由高大壯實的安德列亞·西爾韋斯特雷利（AndreaSilvestrelli）飾，《指環(huán)》全劇里少有的黃金男低音，他的音一出來就“秒倒”眾多少婦之心，從一個愛吸煙、喝酒的公子哥兒發(fā)展成野心巨大的陰謀家，他一手締造了純潔的齊格弗里德悲劇、命瓦爾哈宮走向毀滅，最后他死于指環(huán)輕輕的一磕碰中。第四場瓦格納將兩個圓號分別置于最高席位的左右側(cè)上，在觀眾席通道上暗藏了場外兩把號，與大樂隊、歌手相呼應(yīng)，這是天空與大地的一次應(yīng)答，是靈和欲的一次應(yīng)答。瓦格納牢牢掌握著弦樂的大敘事，他的音樂永遠(yuǎn)在漂移，在游走，它說出更多的，音樂以外的，當(dāng)你膩煩了他的絮叨時，幾乎要沖著舞臺叫喊：“SHUT！你個音樂騙子！”“受夠了！”你卻被他牢牢按在座位上，聽，這個旋律，太瓦格納了！那些無止境的動機、令人心碎的長號和圓號，那些對《齊格弗里德》、對《女武神》、對《萊茵的黃金》一次次夢魘與歡快式的回照，還有，大管弦樂樂隊停奏后窒息般地醞釀，推倒重來，起死回生，只有瓦格納能做到！所以后來你敬佩的布魯克納在聽到瓦格納死訊后趕寫《第七交響曲》用大號向瓦格納致敬，以致你喜愛的馬勒、以致連聽半年的西貝柳斯，在《指環(huán)》后再也找不到北了。尼采在一八七六年的日記里說：“從此刻起我被判定，要更深地不信任，更深地蔑視”，而我只要他的后半句——“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深地陷于孤獨?！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