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燈影里的絕唱

公孫欠諛

八月天，黃土高原熱辣的陽光下，車子艱難爬上一段陡坡，揚起一路灰塵，一拐彎，勉強擠進一道窄門，王姓百的“夜明珠道情皮影傳播有限公司”就坐落在環(huán)縣城外環(huán)江東岸宋代古塔后面的這個院子里。

院子里堆著些生活用品，幾眼窯洞和一排簡易屋，既是公司的演出場地，也是經(jīng)營和展出場地。平時來這里參觀的人并不多，窯洞里供演出的臺案上積了一層薄灰，幾本供人傳看的介紹和唱詞是1982年手抄的。王姓百說：“有客人要看皮影戲，就會聯(lián)系縣里的戲班子來演出?！鄙酝?，他又補充：“當(dāng)然是那些最好的戲班子！”

史呈林的班子就屬于最好的，老人是本地非遺傳承人，平日里在家忙農(nóng)活，有時來這里演出，唱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戲。

“亮子”和“城”

史呈林和他的幾個徒弟坐在“城”里。

隴東一帶把表演皮影時用來投影的白色幕布叫“亮子”，把“亮子”后面演員活動的用麻繩圍成的區(qū)域叫“城”，“亮子”一般長2米，寬1.1米。史呈林把一個個皮影小人和道具拿出來，晃晃悠悠地掛在“城”邊的麻繩上，老人自言自語地說，要先準(zhǔn)備好，袍子類、翎子類、旦角類，唱什么戲要把什么角兒先掛出來，要隨手就能取到。唱戲用的皮影不僅有人物，還有場景，例如花瓶、桌椅、門窗、房屋，甚至還有山水蟲魚、牛馬牲畜。徒弟們各自調(diào)試著自己手上的家什，有二胡、鑼、镲、梆子、鼓、嗩吶等，一陣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過后，史呈林把頭從“亮子”后面伸出來：“想聽出啥戲？”

《白蛇傳》是史呈林經(jīng)常演出的段子。“一不該奔西湖曾把景玩，二不該離峨嵋下了寶山，三不該我不聽仙兄相勸，四不該收青兒作為丫鬟，五不該飲藥酒真身出現(xiàn)……”史呈林一個人唱，一個人演，這些戲詞不知唱了多少遍，徒弟們操持樂器，偶爾幫腔吼一兩聲。

皮影戲一唱就兩三個小時，一個人在“城”里，生、丑、凈、旦，走、坐、跑、踢，像是演繹縮短了的人生。《白蛇傳》中有段最精彩，史呈林揮舞著兩根挑桿，一條青蛇就在“亮子”上奔騰起來，時快時慢，口技發(fā)出的聲響也時急時緩。

年近古稀的史呈林生于皮影演唱世家，7歲隨父學(xué)藝，16歲獨自登臺，唱了一輩子皮影?！?0年代初期皮影紅火了一陣子，那個時候，大家是真喜歡，現(xiàn)在找活很難，過去每天都有演出，現(xiàn)在每個月也就一兩場，遠(yuǎn)不如從前了?！毖莩鼋Y(jié)束后，史呈林把一個個小人仔細(xì)拆開，用牛皮紙分類包好，整齊地夾在拳頭厚的書冊里，再放進兩只大木箱子里。“這些皮影可貴了，要找別人買的，最差的也得三百多塊錢一個……”

徒弟們把木箱搬出窯洞，放在一輛農(nóng)用車上，史呈林最后一個出來，坐到車上，徒弟開著出了院門。車廂里，褪了皮的舊箱子上依稀可見5個毛筆大字：“惟有戲是真”！

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史呈林有著很多的無奈：“說是我徒弟，其實也不是，因為我年紀(jì)大了，大家尊敬我，甘愿說是我徒弟。因為唱皮影不掙錢，原來的徒弟都打工去了，現(xiàn)在打工都比唱皮影收入高，人家就不干了，走了！我也就能唱到啥時候就到啥時候，再唱不了幾年就要到閻王爺那里唱去了?！?/p>

說話的當(dāng)口，史呈林的幾個徒弟就在旁邊，聽老人說話，他們有的收拾自己的家什，有的坐在一旁抽煙，臉上沒表情，也不接話。老人停了停，瞥眼看看他們，“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喜歡，都看電影看電視搞電腦去了，沒有人來看皮影，也沒人愿意搞皮影。”

據(jù)統(tǒng)計，縣里唱皮影的班子雖然有五十多個，但隨著演藝人員逐漸老化，水平逐漸退化，劇目陳舊，皮影表演正在一條越來越窄的胡同里艱難地行走。照此下去，一定會有那么一天，在某一個胡同的盡頭，皮影將結(jié)束它的歷史使命。

“畫紙”和“刻皮”

在沒有電影電視之前，皮影是土電影。它起源于“為人民大眾服務(wù)”，如今依然還在民間，卻已經(jīng)被人們冷落。一些喜愛皮影的人還在努力，刻了一輩子皮影的王勤政說得好：“沒有哪一種藝術(shù)造型永遠(yuǎn)只看得到側(cè)面，只有皮影能做到。”

王勤政過去收藏了不少老皮影，為這，老伴還跟他生氣，因為他花的都是吃飯的錢。后來他就想了個轍，跟戲班子換皮影，用自己刻的新皮影換人家的舊皮影。王姓百夫婦也從民間收了不少舊皮影，放在公司的窯洞里展覽，一看標(biāo)題：《天堂》、《地獄》、《游春圖》、《皇恩浩蕩》，很符合“道情”的意義。王姓百說，窯洞里濕氣重，并不是保存皮影的適合場所，但沒有辦法，條件就這樣。

王勤政做這個行當(dāng)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了，到他是第四代。王勤政手里拿著一條白色的小毛巾，不時擦擦額頭上的汗，笑著說：“民國十八年，環(huán)縣三年沒有下雨，我二太爺（曾祖）帶著老婆兒女逃荒走了，二太爺原來是塑佛畫佛的，逃荒到陜西就跟人家學(xué)了刻皮影演皮影，打下手，干了幾年后回來，就自己刻自己演了。到我父親的時候，原來家里還有一套唱皮影的箱子，可惜‘文革中毀掉了。1979年，政府要把老的東西保護起來，把老藝人集中起來，唱的、跳的、做手上活計的都得到了保護，皮影也在其中，我又做了一副箱子，唱了幾年，唱得不好，后來就?？唐び傲恕?/p>

59歲的王勤政語速很快，不像是個做精細(xì)活的人，一旁的老伴則一言不發(fā)。他拿妻子調(diào)侃：“早年，就是這個婆娘反對我做皮影，后來可以增加點‘經(jīng)濟，她才閉嘴了，現(xiàn)在她還幫我涂色呢！”老伴一臉不悅，依然沒開口，畢竟王勤政賣皮影小人所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對這個家很重要。賣皮影的錢都由老伴收了，放在臥室一張桌子的抽屜里，上面加了鎖，鑰匙在她手里。

王勤政有四十多把雕刻工具，都是他自己做的。他把小毛巾一抖，擦了一把汗，拿起一把剪刀，隨手剪下一小塊牛皮，用筆描畫了一下，放在案上，操起一把刻刀，兩三分鐘，一個皮影人頭就基本成型了。

除了有深厚的制作功底，他還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他的作品里除了傳統(tǒng)人物外，還有“金陵十二釵”、“益壽延年”等內(nèi)容。

當(dāng)別人欣賞其作品時，王勤政總是一臉得意地笑，那條白毛巾時而“抖”在手上，時而“爬”在額頭，天氣熱，心里更熱。而更令王勤政欣慰的是，祖宗傳下的手藝有了傳人，兒子的作品更精更細(xì)，現(xiàn)在在市場上已經(jīng)賣得比他的貴了。

從環(huán)縣街頭走過，到處都可以看到皮影，即使是一個賣土雜的小鋪子，也有作為工藝品出售的皮影，這些皮影有的制作粗糙，卻價格不菲。除手工制作外，還出現(xiàn)了機制皮影，甚至有人用非天然皮革制作皮影，一度對手工皮影沖擊不小。

有一段時間王勤政的皮影銷路很成問題，手工制作不能承擔(dān)大批量的生產(chǎn)，而且制作成本高，機器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出來了，但手工作品“沒有兩個是完全一樣的”！王勤政相信這一點。果然，很快人氣就又回來了，現(xiàn)在，他所做的皮影被人買去演出的很少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工藝品、裝飾品買去收藏，收藏的東西肯定要買最好的，手工最后還是占了上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