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與他的憂傷

□張嘉麗

上尉與他的憂傷

□張嘉麗

動車到達(dá)上海時，是下午兩點。當(dāng)我們提著行李下車時，來接我們的人遲遲沒有來。由于上海的出站口太多，我們一行數(shù)人竟像可憐的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一樣，不知道由哪一個口出去才好，貿(mào)然地出去，唯恐錯過他們，可憐的鄉(xiāng)下人只好站在上海動車站偌大的大廳里干等著。

等人的過程是焦急的，竟有著片刻的惶恐。感覺頭頂上的天花板會突然塌下來，把我們這些可憐的鄉(xiāng)下人拍癟了。

我直挺挺地立著，惘然地看著天花板，算著它這一刻落，還是下一刻落，久久，它沒有動靜，便懶得看它。于是，我將眼睛換了一個角度，開始看來來往往的人，盯著他們的身影看，盯著他們的面龐看，盯著他們的眼神看。川流不息的身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動車最高的時速打身邊穿過，時速200公里、時速238公里、時速248公里、時速250公里。那些身影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瘦削，有的肥胖，有的英俊，有的丑陋，有的真天真，有的假純情，有的是久經(jīng)沙場者，有的是老奸巨猾者，有中國人，有外國人，有男人，有女人，各式各樣的人。離開大都市幾年了，很少再到都市來，突然來了，看到那么多的人，花花綠綠的，香噴噴的和臭哄哄的，我有些眼暈。暈得厲害！眼前冒出無數(shù)的金星來！

不禁嘆了一口氣，人習(xí)慣了一個環(huán)境真可怕，當(dāng)初在繁華的都市里，害怕去安靜的地方，一旦習(xí)慣了安靜卻又害怕這種繁華來。適應(yīng)對于人來說，真是一個可怕的過程。這種突如其來，強加給人的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和人來人往的喧囂讓人覺得恐懼、不安，我正為自己這種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而局促不安時，來接我們的人來了。好像突然得到解脫了一樣，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想：這下好了！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軍官和一名士兵。我都沒仔細(xì)看他們，就跟著上了車。那是一輛掛著部隊編號的軍車。上車后，很快，軍車駛離了車站，往更寬的，更長的道路上駛?cè)ァ?/p>

車上，那年輕的軍官不時地回頭說著什么，因為逆著光，因為沒戴眼鏡，短短的距離，我竟看不清他的模樣。而他說的最多的，是為他的遲到抱歉。軍人原本的守時讓他自責(zé)不已。他一直為自己的遲到耿耿于懷，不肯原諒自己。他說他已提前了一個小時出來，還是因堵車來遲了。因此，他總想著為自己沒把路上堵車的時間算好再提前出來個把小時而說著抱歉的話。瞧著他那種誠懇的樣子，我在心中已原諒他500次了。

汽車在上海的高架橋上，旋轉(zhuǎn)著，好像把我們這些沒長翅膀的鳥人推到飛翔的軌道上，往上往上，飛翔飛翔，我們終歸沒有翅膀，終歸不會飛，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車上跟著旋轉(zhuǎn)的車輪被甩上橋的頂端，然后再跟著滾動的車輪被拋入橋的底層。

車子旋轉(zhuǎn)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端坐著，耳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們說著同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話，雙眼則望向窗戶，看著車外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當(dāng)那一窗戶一窗戶的風(fēng)光由我的面前像春天的畫卷一樣，一張一張的展開，隨著車速，感覺畫卷不是在展開，而是一張一張的被撕去，然后往后狠狠地拋去，車速越快，拋落得越狠。

那些美麗的畫卷是高樓大廈，是鋼筋混凝土，是川流不息的車和停不下腳步的人，我不禁為上海大都市的繁華而感嘆，這一切在我的眼里是那么漂亮?xí)r尚，是那么精彩絕倫，是那么生機(jī)勃勃，而又那么令人不屑一顧的可悲！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人，而人又為了這所有的一切，永遠(yuǎn)停不下來，從來處來，到去處去。都市人永遠(yuǎn)沒有空閑停下要休息的腳步，因為腳步的后面有著催趕命運的鞭子。

到達(dá)上海的第一天，有一個歡迎的晚宴。晚宴時，我才看清那年輕軍官的軍銜，一杠三星，上尉級別。我不禁驚奇地打量他。他長著高挑的身材，雖算不得十分威武，卻也筆直挺拔。當(dāng)我仔細(xì)地盯著他的臉看，卻又不禁感嘆：那是多么年輕而又英俊的一張臉?。≡谒菑埦碌倪€帶著稚氣的五官上，有著兩道黑黑的眉毛，眉毛下端便是一雙閃閃發(fā)亮漆黑的眼睛，他的鼻梁也生得漂亮極了，高挺筆直，而且他笑的時候，嘴角微微上仰，那笑里雖帶著份靦腆，卻又有著青春羞澀美好的弧度。一旦不笑的時候，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便蓄滿了青春的憂郁。我估計他20出頭也多不到哪兒去。因為，他看上去實在太年輕了！

飯桌上，上尉坐在我對面，我不由得一次次地端詳他。席間，他的話不多，穩(wěn)重而又安靜地坐著，有人和他說話，或者他要和人說話時，他就帶著他那羞澀的微笑，盯著你的眼睛看，那眼神純真而又無邪，而且，你從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絲的憂郁。一旦安靜了下來，覺得無人注意他的時候，他就微蹙著雙眉，那不經(jīng)意抬頭的瞬間里，眼神里便有著一絲深沉的憂郁。

上尉身上那層憂郁的氣質(zhì)深深地吸引了我。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向來對有故事的人感興趣，總想挖空心思地從他們身上一探究竟。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訓(xùn)練有素的獵犬，在那周圍是人，不斷喧囂的世界里支起我的耳朵，打開我的視野，放開我的嗅覺，總想從他的身上傾聽到什么，或者觀察到和嗅到點兒什么出來。

席間，我不停地打量他。他那張英俊的臉堪稱是表情豐富，在人前，或者在眾目睽睽下，你仍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到的是明媚、是陽光，是一副不知人間的愁滋味。一旦他有了自己的空間時，他就陷在自己的憂郁中，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樣子。當(dāng)他在忽然間抬頭發(fā)現(xiàn)了我在觀察他時，好像受到了驚嚇，然后挺直了身體，對我笑了起來，笑的時候，他那先前緊蹙的眉毛忽然打開，迅速得都讓人有點兒措手不及。然而，我像個獵人一樣，仍從他的臉上捕捉到那還未完全退去的一絲兒的憂郁。

職業(yè)的習(xí)慣讓我學(xué)會了觀察，學(xué)會了探索，學(xué)會了追尋，讓我不停地對一些新鮮的，新奇的，哪怕是惡心的厭惡的人感興趣，總想著為我的某些創(chuàng)作尋找一些可行的動機(jī)而不惜一切代價。

是的，年輕的上尉同我一樣，有著軍人的敏銳，他留意到我的觀察，對我不時投來似乎是心照不宣的一瞥。然后微笑著沖我舉杯。而他卻不知，我想探尋的，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不是他那略帶羞澀的微笑，也不是他那略帶憂傷的眼神，而是他那落寞的眼神，淡然的氣質(zhì)，憂郁的神情背后的故事。許多時候，我要的是故事。以及探尋故事背后的過程。我一直相信，只要給我時間，我總是能夠探尋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唯一的擔(dān)心，是給我的時間不夠，讓他不足以信任我或這群人而說出他的過去，他的未來。

插圖/鄒晶

上海之行，我們是帶著任務(wù)去的。第二天，我忙著我的任務(wù)。傍晚結(jié)束工作的時候，意外的是，上尉已等在了所采訪部隊的門口。

我看到他時，身著淡藍(lán)色便裝的他正落寞地抱著胳膊倚在軍車一旁，他那憂傷的眼神正不知落向何處，當(dāng)他猛然抬頭間看到我們時，他迅速地咧開了嘴笑了起來。他的笑像夏日清晨的荷葉，打著卷兒地羞澀，卻有著魔鬼的魅力，感染著周圍的磁場。我左右巡視著，探尋著周圍那一張張微笑的嘴角和他的面孔，疑惑他那神態(tài)迅速的轉(zhuǎn)變，更想探尋他那故事的背后。

上尉在和大家招呼之間，突然輕聲細(xì)語地和我談起天來，他的聲音低沉、磁性、溫婉、柔軟得不像一個軍人，真讓人沉迷。他在向我低語時，我觀察著周圍那些關(guān)注他表情變化的目光，我為眾人的變化而喜悅，為她們對他的關(guān)注而喜悅。那一刻，他的形象在我內(nèi)心里無限高大、美好起來。那一刻，我真的想以他為原型塑造一個文學(xué)人物來，盡管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一個完美的人，我仍想把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并一遍遍地想著，一定得塑造那么一個人來。一想到有他能在我的文字里發(fā)芽、成長、開花、結(jié)果。多少竟有些激動，似乎覺得他已在我的文字里生動、鮮活起來。

等人的間歇，上尉破天荒地向我談起了文學(xué)，談起了他的夢想來?！白x軍校的時候，我有三個夢想：記者、作家、主持人?？墒堑饺缃?，這三個夢想一個沒實現(xiàn)，只在偶然的空閑里客串一下主持人，而你身上，卻集中了我的兩個夢想?！彼f著，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我笑了笑看著他說：“我只是選擇了一種職業(yè)，如果你能，你也可以；而寫字，只是我的一種愛好，如果你能，你也可以。”

“我希望我可以?！?/p>

“我相信你可以?！?/p>

“那么一群人當(dāng)中，他們的歡聲笑語，他們的吵鬧都與你無關(guān)，我只從你的身上看出了人生的態(tài)度：冷眼看人生?！敝?，他對我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你瞧，我給了他這樣的感覺了。這讓我想起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我知道我一意的傾聽，我注視他的目光與那觀察人的姿態(tài)博取了他的好感。我似乎能憑著這點兒優(yōu)勢從他那兒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來。想要什么呢，或者就是關(guān)于他的過去，關(guān)于他的未來。

談了一會兒文學(xué)的話題，他談起了我，又談起我的書，他談到了上網(wǎng)搜索我來。我心里不禁一驚，覺得似乎能探到他心底的柔軟處了。那本我一向不太滿意的書像一個觸角，似乎探到了他藏匿的心事。我再次望向他的時候，也似乎能讀懂他那欲語還休的眼神。我渴望著他的故事，希望他能娓娓動聽地向我傾吐。我等待著他的講。

晚飯時，上尉悄無聲息地坐在我的邊兒上，依舊和我低聲細(xì)語地談著。他的聲音低沉、柔軟且輕，哪怕不是與我低語，也變得低語了。我傾聽著，注視著他的眼睛，從他那仍微蹙的眉頭里，似乎意識到，他在尋找機(jī)會，向我講那我期待已久的故事了。并感覺到他敏感的內(nèi)心里有那么細(xì)細(xì)的一根弦，只要我輕輕地觸動一下它，那弦就能揚起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來。我希望自己能輕輕地碰一碰那根弦，而不致將它弄斷。

終于等來了那故事，那是一個美好的而又陰差陽錯的戀情。而且是單相思。

當(dāng)年，還在讀初中的上尉暗暗地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孩，而且那女孩還和他住在同一條街上。那時青春年少，情竇初開的他喜歡和女孩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雖然沒說過幾句話，總是默默地跟著她一起走，有時一個在前，有時一個在后。那女孩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成績十分優(yōu)異。他覺得女孩像個女神一樣在他的心里茁壯成長，每每看到女孩他就心潮澎湃，每天，只要她能在他的視線里出現(xiàn)，他的內(nèi)心里就無限的甜蜜?？墒牵?dāng)時的他成績并不理想，與女孩的成績相差甚遠(yuǎn)，只排在46名的位置上。

那時的上尉十分苦惱，照著女孩的好成績，將來肯定是上他們當(dāng)?shù)刂攸c的高中，如果他不把成績趕上去，中考的時候，他就無法和女孩考到同一所學(xué)校去。為了能經(jīng)常看到那個女孩，癡情的他就拼命地學(xué)習(xí)，漸漸地他開始進(jìn)步，成績迅速地向前突飛猛進(jìn)，僅半年的時間，他從第46名沖進(jìn)了前10名。那年中考時，他順利地考進(jìn)了他所期望的那所重點高中。正當(dāng)他為自己考上重點學(xué)校而滿心歡喜時，他得知了一個消息，那次女孩考得不理想，無緣進(jìn)重點中學(xué)。知道了這個情況，他很難過，為女孩難過。他想著，我之所以想進(jìn)重點，就是為了你，而你都不去那兒讀書了，那我還去那兒干什么呢？盡管帶著猶豫，最終，他還是放棄了那所重點中學(xué)。

一次，他媽媽曾十分不解地問他：“兒子，都考上了，為什么不去讀?。俊?/p>

一向乖巧的他沖媽媽靦腆地一笑，上去摟著她的肩膀拉著長腔撒嬌地說：“媽，那所學(xué)校離我們家有些遠(yuǎn)，我舍不得您??！”

臨近開學(xué)的時候，一次在路上班主任問他：“哎，你這小子，我真不明白你，別人想去那所學(xué)校都進(jìn)不去，都考上了，你為什么不去??？況且我們班好幾個同學(xué)都去了那所學(xué)校?！彪S后，老師點了幾個同學(xué)的名字，在老師所點的名字當(dāng)中，竟有那女孩。他頓時傻了眼。怎么可能，她明明沒有考上的，怎么也可以？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從那個時候，他的內(nèi)心里就開始有一種苦澀的滋味升了上來。

雖然苦苦地戀著那女孩，他并不想影響她的學(xué)習(xí)。他想著，她的成績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成績好的學(xué)生應(yīng)該不會那么早戀愛，我再等她三年，等她考上大學(xué)后，我再告訴她我對她的一片心。每年寒暑假，他都想方設(shè)法地接近女孩，了解她學(xué)習(xí)的情況，希望和女孩一起共同努力，將來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墒?，高二的時候，他卻得知，女孩戀愛了。此時，他內(nèi)心的苦澀又增加了一層。之后，他帶著這種苦澀的心情考入了軍校，讀軍校的時候，他仍希望有朝一日，女孩能知道他曾對她的良苦用心。之后，他又讀了兩年碩士。等他畢業(yè)后，當(dāng)他是一名上尉的時候，卻得知女孩結(jié)婚的消息。

這是一段苦澀的單相思的故事，一段感情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

上尉在講完了他的故事后，有些苦澀地笑了笑。他在講故事的時候，我就一遍遍地打量他，別人聽出的是什么，我不很清楚，或許是席間打岔的人太多，或許他選擇講故事的時候周圍的氣氛不對頭，只看到他們對他的笑鬧。而我從他的故事里，聽出的是他的美好，以及他的一段苦澀而又無奈的傷感。他講的時候，我一遍遍地搜索著他那受傷的眼神，而他的目光似乎在躲避著每一個人，更似乎在躲避著我這個觀察者，只是一片深情地講。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似乎讀懂了他憂郁眼神的背后。雖然我深信他骨子里仍有著陽光的一面，他憂郁的氣質(zhì)不完全因為這一樁，但我仍堅信他是憂郁的，而他憂郁的氣質(zhì)與他苦澀的單相思有著不可分隔的淵源。

三天后，當(dāng)我們離開上海時，上尉忍著強烈的胃疼，仍將我們送上了車。

道別的時候，他微笑著看著我，突然伸出右手來，我笑了笑也伸出了右手，握手的時候，他說：“我等著你的故事。”是的，他答應(yīng)幫我搜集故事素材。當(dāng)他立在站臺上，眼神憂郁地看著遠(yuǎn)去的列車沖我們敬了個軍禮時，我不知道別人對他的感覺是什么。是黯然，是神傷，是冷漠，是無情，還是同樣的胃疼。其實，我并不想了解。而我卻在急于醞釀出那一個無關(guān)他的故事來。

動車駛離上海后，把繁華的大都市拋在腦后，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