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
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
南劍,宋時稱南劍州,今之福建南平縣附近。南劍雙溪樓,樓前有劍潭,劍溪?!稌x書·張華傳》記載:西晉人張華晚上常??刺焐系男窍?,看斗宿和牛宿之間有一道光芒,可為什么會有這道光芒呢?當(dāng)時還有一個叫雷煥的人,對星象很有研究,于是張華問他這光芒是什么意思,雷煥說是寶劍之氣上沖于天。他認(rèn)為這劍氣是從豐城監(jiān)獄里發(fā)出來的,于是“掘獄屋基”,果然挖出一對寶劍,并將其中一把給了張華,自己留下一把。后來西晉發(fā)生“八王之亂”,張華死于戰(zhàn)亂,他的寶劍不知去向。雷煥的劍死后傳給他兒子。一天他兒子佩帶這把寶劍經(jīng)過劍溪,寶劍自動躍入溪水中。他讓會水的人下水去找,下水的人上岸報告說:“我們看不到寶劍,只見兩條龍在游泳,須臾之間,風(fēng)浪大作,劍和龍都不見了。”從此這兩把寶劍都沒有了。
辛棄疾的詞喜歡用典故,是因為他讀書多,而且對所讀的書都有真切的感受。詞的一開頭:“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這真是寫得好。他不是直白地說我要收復(fù)失地,而是十分妙地用了大自然的景象為喻托。他想的是西北淪陷的國土,我們不應(yīng)該收復(fù)嗎?不應(yīng)該掃除敵人嗎?“倚天萬里須長劍”,要有萬里長的寶劍,把西北浮云掃除,把北方的國土收復(fù)。“人言此地,夜深長見,斗牛光焰?!边@里是龍泉、太阿兩把寶劍落水的地方,人們傳說到晚間還有寶劍的光芒上沖于天。辛棄疾這一句是把一句話斷開來說的?!叭搜源说亍?,這個句子沒有完成,“夜深長見”,也沒有完成,到“牛斗光焰”才完成。這就使他的詞增加了一份力量,讀者沒辦法停下來。他的文氣,他的語氣是連貫下來的。內(nèi)心的沉重和郁結(jié)都借這種氣勢表現(xiàn)出來了。
寶劍難消的劍氣正是辛棄疾難消的收復(fù)失地的壯志。可是寶劍出現(xiàn)了嗎?西北的浮云掃除了嗎?沒有!這天晚上他見到的是什么?“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钡紫碌奶端@么寒冷,沒有回答;天上的星辰這么寒冷,也沒有回答,我就是處在這樣阻隔、冷漠的景色中。但辛棄疾是一位英雄豪杰,那寶劍不是沒了嗎?我要找一找,非要找到不可,“待燃犀下看”?!稌x書·溫嶠傳》中記載:有一次溫嶠經(jīng)過牛渚磯,聽人說水下有精怪。他叫人燃犀下看,因為普通的燈火蠟燭一遇水就滅,傳說用犀牛角燃著在水中就不熄滅。火光一照,見水中有稀奇古怪的東西在游泳。他表面說是去找寶劍,實則是寫不肯放棄他收復(fù)失地的雄心壯志。
“憑欄卻怕,風(fēng)雷怒,魚龍慘?!蔽覄偪拷鼨跅U往水中一看,就怕,怕什么?怕我真的把犀角點燃,進(jìn)入水中,會引起水族的震怒,會刮起狂風(fēng),響起大雷,魚龍慘變。我要收復(fù)失地,可是滿朝那些偏安的人,不愿意放棄他們富貴享樂的生活,所以,只要辛棄疾一有作為,他們馬上彈劾,立即罷免。上半闋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兩種力量的激蕩盤旋。“倚天長劍”是他的奮發(fā),“潭空水冷,月明星淡”是外界的壓抑,“待燃犀下看”是他不肯罷休,“風(fēng)雷怒,魚龍慘”是外在的迫害。
“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睂懙氖乾F(xiàn)實景物。匯合的水,從雙溪樓下流過,波濤洶涌,遇到高峽的約束,只好又馬上收回來?!斑^危樓、欲飛還斂”,他要奮飛,但總是遭到壓抑,這里有多少掙扎和痛苦,是借用自然景物來表達(dá)的?!霸埨弦?,不妨高臥,冰壺涼簟?!比龂鴷r陳登,號元龍?,F(xiàn)在辛棄疾反用典故,說縱然是青壯年時期有扶世濟(jì)民之志的陳元龍,如今老了,也不妨過幾天高臥的生活,夏日有一壺冷飲,一領(lǐng)涼席?!案吲P”本是陳看不起求田問舍的許汜,辛棄疾是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把年紀(jì)了,是不是也應(yīng)該不再管天下事,過兩天舒服日子就是了?!扒Ч排d亡”,三國過去了,晉朝過去了,許多朝代都過去了,南宋將來的命運如何?北宋的國土是否能收復(fù)?這么多的感慨在他的心中思念?!鞍倌瓯Α?,人生一世不過百年,我辛棄疾有多少悲哀和歡笑。“壯歲旌旗擁萬夫”,而如今落到什么下場?“千古興亡”的感慨,我個人“百年悲笑”的感慨,就在我登上雙溪樓的時候,一時都涌現(xiàn)在我的胸中。
這首詞,他經(jīng)過的壓抑和挫折,一切都沒有直接說出來。我的話都不用說了,古人的興亡不用說了,個人的悲笑也不用說了。眼前的景物是什么?他說我從樓上向外一望,“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什么人在沙岸邊卸下了帆,在日暮的斜陽之中,把船纜系在柱子上了。南宋初年還有一些人提出“主戰(zhàn)”,“反攻”,現(xiàn)在連這樣的人都沒有了,把前進(jìn)的船帆卸了下來,在斜陽中把船系上,再也不走了?!靶标枴保硪粋€國家的衰敗和沒落。
(吳怡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