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被同情的叛徒

李舒

中國人第一反感的，不是暴力，而是背叛。

殺人放火固然可惡，但比殺人放火可惡十分的，乃是漢奸，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是也。兒時拌嘴，最高級別的“a批評”是：“你這個甫志高！”這個道理，連小兒都知道。

所以，我第一次看到《牧羊記》劇本，心內(nèi)大驚。

《牧羊記》是宋元時期誕生的一部南戲劇目，說的是漢朝蘇武牧羊故事。清人張大復(fù)在《寒山堂新定九宮十三攝南曲譜》中，把這出戲的著作權(quán)給了馬致遠(yuǎn)，姑為一說。從情感上來看，《牧羊記》里蘇武牧羊堅貞不屈，《漢宮秋》中王昭君以身殉國，《牧羊記》確實(shí)會是馬致遠(yuǎn)喜歡的題材。

不過，人們更關(guān)注《牧羊記》里的那位反面角色——李陵。

設(shè)立李陵這個人物，顯然是為了給蘇武做鮮明對比。相同的身世，相近的遭遇，卻岔路分道，李陵投降匈奴，蘇武堅貞不屈，是背面敷粉的寫法。有趣的是，《牧羊記》的作者不肯作簡單的臉譜化描述，在他的筆下，這個歷史上著名的叛將有著極其豐富的內(nèi)心刻畫。

尤其在《望鄉(xiāng)》一折，我所流的熱淚，多半倒為李陵。

《望鄉(xiāng)》是目前《牧羊記》最流行于舞臺的一折。李陵歸降匈奴，滿面羞慚來見手執(zhí)節(jié)杖的蘇武，兩人登上望鄉(xiāng)臺，南望故土，百感交集。這出戲里，蘇武固然是主角，冠生李陵的戲份亦吃重，好幾支曲子極有名，“園林好”“江兒水”等不僅有南曲的細(xì)膩抒情，又頓挫有致、陽剛大氣，唱來蕩氣回腸。俞振飛先生17歲首次登臺，演的就是《望鄉(xiāng)》。大約因?yàn)檫@是一出唱功戲，行話稱之為“擺戲”，所以幾十年來，曲友唱得倒比專業(yè)演員要多。值得一提的是，朱家先生曾經(jīng)“自創(chuàng)”演出了一出《牧羊記·告雁》，把里面的曲子做了刪減。吳小如先生曾經(jīng)親見，說唱念完全是余叔巖一派的勁頭風(fēng)格。演出后，吳先生對朱老說：“您這出《告雁》大有余派神韻?！敝炖咸貏e受用，以“實(shí)獲我心”四字答之。

以《望鄉(xiāng)》獲得梅花獎的岳美緹老師曾經(jīng)說，她很喜歡演李陵，演好了，“過癮得很”。這個端午節(jié)，我在國家大劇院聽了岳美緹老師的高足翁佳慧扮演的李陵。“不想朝廷怒，將咱祖冢遷，滿門兒女遭刑憲……”翁佳慧的這段“江兒水”，大約是我聽得最凄涼的一次，偷眼看身邊幾個老太太，居然掏出了小手絹，默默抹淚。“聞?wù)f哥哥在，李陵常掛牽?！崩盍觌m然是叛徒，卻顯得比蘇武更有人情味，旁邊的老太太們竊竊私語：“這個李陵良心倒是不壞的。”

要是太史公泉下有靈，肯定會感激《牧羊記》的作者，要知道，他老人家不幸下了蠶室，就是因?yàn)闉槔盍旰霸＠盍昴軌驑s膺中國歷史上唯一被同情的叛徒，和司馬遷以及《漢書》作者班固的態(tài)度有直接關(guān)系。班固在《漢書》中，甚至描述了漢武帝營救李陵的事件。李陵被捕之后，漢武帝曾經(jīng)派遣公孫敖深入匈奴營救。誰知公孫敖怯懦，不敢深入匈奴，最終無功而還。為了推卸責(zé)任，他對漢武帝說：“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單于為兵以備漢軍，故臣無所得?！睗h武帝一怒之下，“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誅”，也讓李陵成為隴西士大夫的恥辱。然而，后來漢朝出使匈奴的使者見到李陵，得知這是個誤會，練兵的是李緒，并非李陵。

大約因?yàn)檫@樣的誤會，人們對李陵總要掬一把同情淚。家人被殺后，李陵便斷了歸漢之念。坦白說，李陵在匈奴的日子過得不錯，匈奴單于十分賞識他，把自己的女兒跖跋氏許配給李陵，還讓他做了匈奴的右校王?！傲昃油?，有大事，乃入議?！彼?，后來昭帝赦免李陵，允許他回國，他卻以“丈夫不能再辱”拒絕了。

李陵勸降蘇武，歷史實(shí)有此事。勸降雖然沒有成功，李陵對老友頗為照顧，曾慷慨地送給蘇武牛羊數(shù)十頭，緩解了蘇武的窘迫處境。

人物總是復(fù)雜的，每個漢奸都有苦衷，每個英雄也并非沒有污點(diǎn)?！赌裂蛴洝防?，蘇武一直形影相吊，渴飲雪，餐食氈，實(shí)際上，他在北國曾經(jīng)娶過“胡婦”，還生了個孩子;他在漢朝的原配妻子帶著幾個孩子改嫁了，也并沒有替他守寡。馬連良先生把這個情節(jié)編入了京劇《蘇武牧羊》里，蘇武之前還信誓旦旦“俺蘇武豈是美色哄得動的”，結(jié)果見了胡女，居然表現(xiàn)得十分不堪：

蘇武（唱）這番言真令人心懷開朗，作忠臣又何拒好逑成雙！氣惱中未看他如何貌像，果真是窈窕女琴瑟何妨?。ò祝┣易?！氣惱之中，未看她相貌如何？（看介）小姐，卑人有禮了！哈哈哈……匈奴之地竟有這樣美色，我好僥幸也，哈哈哈……（唱）見此情不由人心花開放，真比那亡國母西施還強(qiáng)。老蘇武此時節(jié)神魂飄蕩，望小姐休嫌我兩鬢蒼蒼。

這樣一比，還是昆曲《牧羊記》更加符合我們想象中的忠臣義士。北昆小劇場版的《牧羊記》，在尊重古本的基礎(chǔ)上，做了大膽的刪減。望鄉(xiāng)臺上，李陵與蘇武同懷故土，“望鄉(xiāng)我已肝腸斷”，李陵羞愧滿面。

我忽然意識到，人們能夠原諒李陵，是因?yàn)樵谶@折《望鄉(xiāng)》里，我們在李陵身上，看到了每個人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叛了國，沒了家，家鄉(xiāng)對于李陵來說，是一道永遠(yuǎn)無法抹平的傷痕，可他始終無法割舍“望鄉(xiāng)”的情結(jié)。

“望鄉(xiāng)”的豈止是李陵，也許，還有我們。

（逆襲摘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