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豬場紀(jì)事

高巧林

01

以前，鄰居松大爺常常把我?guī)У嚼衔荼澈蟮暮訕蜻?，指著河對岸的一座無主荒墳，驚喜地喊：“看，野貓出洞了！”

每次我都睜大眼睛凝神遠眺，激動之心勝過觀看劇情驚心動魄的露天電影。

可是后來，荒墳被大人們一點點地夷為平地。一向以荒墳為家的野貓媽媽倉皇逃竄，兩只尚未斷奶的小野貓沒能逃脫密如雨滴的鏟打棒擊。

不久，二十來間磚墻草蓋、木柱竹梁、半敞開式的豬舍赫然出現(xiàn)在荒墳址上，而為這一長溜豬舍帶來鮮活生氣的，是生產(chǎn)隊長派人去外地買回來的五頭大母豬和三十來頭肉豬苗。

晚上，隊長召集大人們開會。

會場燈光昏黃、飛蛾亂舞的，我睡意蒙眬地偎依在爸爸身上，似懂非懂、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隊長的話。隊長要大家推薦一位吃苦耐勞、責(zé)任心強的飼養(yǎng)員，讓豬們吃飽，長膘，逢年過節(jié)時各家有肉吃。只是，會場里的大人們好像故意跟隊長唱反調(diào)。有的說，這么多貪食的東西實在難伺候，萬一有個什么閃失那可咋辦？有的說，豬倌是個苦差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脫不了身，誰愿意干？有的說……結(jié)果，會議雖然拖到半夜三更，還沒選出個飼養(yǎng)員。

糾結(jié)之際，有人想到了一個不在與會之列的老人——松大爺。理由是，松大爺雖已年過花甲，但身板硬朗，手腳勤快；松大爺單身，沒牽掛，平時可以居住在養(yǎng)豬場上；還有……

眾人一聽，無不稱好。

02

我興沖沖跨過小木橋，來到河對岸的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

吃飽喝足了的大豬小豬們正沐浴著涼爽爽的春風(fēng)，呼呼嚕嚕地睡覺。

松大爺操起扁擔(dān)、木桶，去河橋邊挑上一桶桶涼水，倒進灶臺上的兩只大鐵鍋；又搬來一大堆蓬蓬松松的稻草，囤在灶膛邊；他坐近灶膛口，抽一把稻草，點火引燃。不一會兒，兩只大鐵鍋蒸氣直冒，木蓋頂?shù)弥睋潋v，整個灶臺間變成了大蒸籠。

我站在灶臺間門口，靜靜地看著。

松大爺似乎一點也不怕熱，操起藤筐子，先后從竹篾棧條圈里取出爽滑清香的精飼料，從封著塑料薄膜的赭瓷大缸里取出發(fā)酵過了的粗飼料，然后按比例倒入木桶。末了，揭開鍋蓋，操一把帶手柄的木勺，將一勺勺沸水舀入木桶，用棒子不停地攪拌，直至精粗飼料混為一體，粘稠如膏。

無疑，松大爺是專門伺候豬們的特級大廚。否則，那些被人“遺棄”了的米糠麥麩豆渣之類怎么會生出如此撲鼻誘人的香氣？那些用稻草麥秸蒿葉之類粉碎而成的粗飼料怎么會散發(fā)出濃釅的甜酒味？

松大爺才挑著滿滿的飼料桶走向豬舍，大豬小豬們就不約而同地起身，扯開嗓門，極盡夸張地叫喚，尖厲而嘈雜的聲響?yīng)q如快刀破竹，銳器刮鍋。其中特別高亢悠長的幾聲，更像是列車司機拉開的汽笛。年輕健壯的肉豬更是暴動似的，噼噼啪啪地縱身，撲騰，沖撞，抬起臟臟的前爪，抻頸探頭地趴在柵欄頂上，張開饞涎直下的大嘴，聳起血管噴張的耳朵，瞪著紅紅的眼睛，窮兇極惡急不可耐的樣子直讓人擔(dān)心：它們會不會越過柵欄，上演一場充滿野性的哄搶鬧劇？

松大爺似乎不想理會它們，只顧不緊不慢走到西頭第一間，將第一勺食料喂給一頭即將生產(chǎn)的黑母豬。

本是側(cè)躺著的黑母豬吭吭呶呶，耷拉著幾近接地的大肚皮，扇著垂過下巴的大耳朵，慢慢站起，一步步地走近食槽，用感恩的眼神看了看松大爺，最后，才搖著快樂的尾巴，呼嚕呼嚕地暢享餮饕。

松大爺一邊一勺一勺地添食，一邊替它輕輕地撓癢癢，愛憐之情溢于言表。

03

夏日午后，我走進西頭第一間豬舍時，黑母豬正靜靜地躺著，身底下墊著干爽柔軟的稻草。松大爺神秘兮兮地問我，有沒有見到小豬崽？我大惑，想，小豬崽還在黑母豬肚皮里，怎么見得到？但后來，經(jīng)松大爺指點后果然見到了：一頭頭小豬崽正在黑母豬波浪般起伏的肚皮里爬爬滾滾，磕磕撞撞，奇妙之趣令人驚訝！

遠處傳來一陣低沉的雷聲后，松大爺不知從哪里拎來一個胖腹瘦頸的瓷甏，系上草繩，晃悠悠懸掛在黑母豬頭頂上空的一根毛竹梁上。

我瞪大眼睛，聆聽松大爺?shù)囊环瑤е爬仙衩厣实慕忉尅瞧だ锏男∝i們膽小，受不了雷聲驚嚇，而這瓷甏呢，恰巧是接納雷聲的“寶葫蘆”。

晚上，異常悶熱。我隔著小河，借著昏黃的桅燈，望見松大爺?shù)纳碛罢谖黝^第一間豬舍里不停地晃動。

哦，黑母豬要生了？我急著跑過去。一看，沒生。而松大爺呢，正光著汗珠滴落、蚊蟲靜棲的膀子，蹲在黑母豬身邊，一下一下地扇涼風(fēng)，趕蚊蟲。

我悄悄地上前，伸出小手，將松大爺膀子上的一只只血漿裹腹的蚊蟲拍死，捻爛。

第二天早晨，曙光初照，豬舍豁亮。十一頭皮肉粉紅、毛發(fā)雪白的小豬閉著小眼睛，挨挨擠擠地簇擁在黑母豬胯下。

我和伙伴們的疑問多如牛毛——為什么黑豬媽媽生下的是一窩毛發(fā)雪白的豬崽？為什么豬崽們一生下就能走能跑？為什么……

松大爺忙極了，非但沒回答，還不讓我們圍觀。

好在我們機靈，一個個小猴似的，悄悄地爬向磚墻，登上草蓋，然后，透過墻縫草隙偷偷地看。

又一天早晨，松大爺見了我們就大罵：“都是你們這伙小死鬼，嚇著了豬媽媽，所以……”

“怎么啦？”我們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很快聽說，被我們擾驚后的豬媽媽誤以為自己剛生下的豬崽將被什么強大的食肉動物吃掉，所以，先下手為強，將一只豬崽咬死，一口一口地吞進肚里。

我和伙伴們震驚不已，懊悔莫及！

所幸，松大爺及時阻止了豬媽媽這一來自于遺傳因子的怪異行為。

一連幾天，我們再也不敢走近西頭第一間豬舍。

不過，后來的某個夜晚，又有一頭小豬被活活咬死，另一頭小豬被咬斷一只前腳，沒死。

松大爺仔細看過留在小豬身上的一個個牙齒血痕和豬舍地上的一串梅花形腳印后斷定：這次下毒手的，不是豬媽媽，而是那只往日里被人趕出荒墳并痛失雙子，今日里瘋狂復(fù)仇的野貓媽媽。

我和伙伴們再度震驚，并第一次為生物間的恩怨情仇而深感憂慮！

沒過多久，一只毛色灰黃的大野貓困在了松大爺設(shè)下的“囚籠”里。

04

我站在小橋邊望見——

九頭小豬趁著黑豬媽媽不留神，偷偷摸摸地從棚欄空檔間溜出。然后，將腳下的泥土挖開，覓得鈣質(zhì)豐富的螺螄殼、魚骨頭和其他小動物的骨骸等美味小吃，咔咔咯咯地咬著，嚼著。挖累吃膩后，一骨碌躺在泥土狼藉的河岸上，瞇起細眼，美滋滋享受陽光浴。才一會兒，又如被風(fēng)卷起的葉子，呼啦啦起身，然后，無端地張牙舞爪，你抓我撲，氣勢洶洶的樣子讓人辨不清，是嬉鬧，還是爭斗。

唯有一頭小豬卻是不吵不鬧，不聲不響，孤零零地站在一邊。與此同時，一只短了半截而晃悠悠懸在半空里的前腳讓我猛地一震——它，不就是被野貓傷害過的“三腳豬”（怨我粗魯?shù)亟o它起了這個不雅綽號）嗎？

“三腳豬”閃著烏亮亮的眼睛，與我隔河相對，幾聲吭吭的低語好似說：“你為什么老看著我？你過來跟我一起玩，好嗎？”

我沖著它模擬出松大爺喂食時呼出的“嘖嘖”聲。

它聳起機靈的耳朵，展開敏感的嗅覺，對著虛無飄渺的美味，東張西望，左嗅右聞，最后，一拐一拐地下到河邊的淺水里，擺出隨時會游泳過河的架勢，挺好玩。

一個潮濕悶熱的午后，“三腳豬”居然真的嘩嘩啦啦地游過河來。我不解，因為這次，我并沒有引逗它。直到傍晚下過一場罕見的大雨后才聽大人說起一句氣象諺語——“小豬過江必有滂沱大雨”。

夏去秋來。豬舍北邊的大片稻田開始泛黃，什邊地的毛豆、玉米和向日葵之類的植物也在一天天地成熟。

長大了的豬崽們（包括其他兩只母豬先后產(chǎn)下的二十來頭）擋不住陣陣食物香味的誘惑，肆意沖破松大爺加固了的柵欄和新修筑的籬笆，呼啦啦溜向花蕊滿枝、果實遍地的田野。如果說，豬崽們僅僅是嗅嗅聞聞、圖個散心、看個新鮮什么的倒也無妨，糟糕的是，它們將一條條草皮光潔的田埂踩得坑坑洼洼，刨得千瘡百孔；將一枝枝微微彎腰的稻穗咬得粉身碎骨，嚼得乳漿漫溢；將一垅垅蔥郁茂密的什邊地糟蹋得狼藉不堪，面目全非。

松大爺頓足捶胸，追趕莫及，仿佛唐代身居草堂的大詩人白居易遭遇南村頑童時感到的悲涼與無奈。

我和四五個伙伴大吼一聲，出手相助——嗚哧嗚哧地揮舞細竹竿，拉開泥彈上膛的彈弓，一路吶喊，一路追趕。

三十來頭小豬猶如一個個潔白的小雪球，呼啦啦滾動在綠茵茵的田埂上，迂回在黃澄澄的稻垅間。只是，比我們想象中的小豬敏捷得多，狡猾得多，等到我們快要追上它們時，它們會急速扭身轉(zhuǎn)步，往密匝匝的稻田里鉆。

我們靈機一動，針鋒相對，變單一的蠻追死趕為巧妙靈活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伏擊、誘捕、堵截和圍殲等等。直到小豬們精疲力竭，嗷嗷慘叫，走投無路，趴在地上口吐白沫束手待斃。

松大爺見小豬們陸續(xù)回到豬舍，臉上的笑容暖如春風(fēng)。只是橫數(shù)豎數(shù)后發(fā)現(xiàn)，“三腳豬”沒回來。

我們二話沒說，拔腿去田頭尋找?？墒?，稻海茫茫，去哪里尋找呢？而且，太陽西沉，天色漸暗。我們踩著彎彎曲曲的田埂，邊走，邊呼，邊看，邊聽。最后，是我隱約聽到一聲小豬的尖叫。循聲上前一看，“三腳豬”跌入一條小泥溝的溝底，滿身泥漿的樣子猶如一尾肥大的泥鰍。

我一步跨入溝底，伸出雙手，將它抱起。

它有些誤會，拼命地掙扎，臭哄哄的泥漿瘋狂四濺。

我顧不得什么，抱著“三腳豬”往回跑。

遠遠地望見松大爺，泥漿裹身的“三腳豬”立刻離開我的懷抱，一步步走進豬舍。

八個兄弟姐妹們竟然見了怪物似的，惶惶的。黑母豬更是反應(yīng)異?！獩_著“三腳豬”一股勁地野蠻吼斥，無情驅(qū)逐，甚至是兇殘的嘶咬。

我驚詫莫名，大聲呼喊：“松大爺，快來呀！”

松大爺火速趕到，跑進豬舍，果斷地從黑母豬的血盆大口里奪下鮮血淋漓的“三腳豬”。

“這是怎么啦？”我傷心著，惶惑著，后悔著。

松大爺沒責(zé)怪我，更沒責(zé)怪黑母豬，而是把“三腳豬”抱到河邊，洗去它身上所有泥漿，然后，重新把它放回豬舍。

“三腳豬”瑟瑟發(fā)抖，恐懼之態(tài)如臨大敵。

只是這下，黑母豬非但不再野蠻，不再兇殘，還百般溫存地親吻著“三腳豬”。

我問松大爺：“這是為什么？”

松大爺說：“因為‘三腳豬的氣息被淤泥蓋住了，所以才排擠它?！?/p>

05

冬天，已經(jīng)長到十來斤重的九頭小豬快要離開黑母豬媽媽了。它們將分頭走進生產(chǎn)隊里的九戶人家，開始過獨立生活了。

那天，各戶派一個代表，聚集在西頭第一間豬舍前。隊長捏著九個小紙團，讓九人抓閹。然后，讓九人按照閹子號，依次走進豬舍挑一頭小豬。

結(jié)果，八頭小豬先后“明花有主”，唯獨“三腳豬”成了嫁不出去的“女兒”。

“三腳豬”似乎明白這一切，淚花花的目光里填滿了悲涼與失落。

黑母豬默默地上前，以一個個親吻和一聲聲暖語安慰它。

事實上，黑母豬是有些違心的。因為，無論從情感層面來說，還是從生理層面而論，即將懷上又一窩小豬的黑母豬，是不宜繼續(xù)將“三腳豬”留在身邊的。況且此時，黑母豬胯下的乳頭們早已空空如也。

沒過幾天，不吃不睡而嗷嗷哀泣的“三腳豬”變得骨瘦如柴，直至倒在高燒肆虐的病魔窟里。

隊長說，把它埋了吧。

松大爺連連搖頭。然后，悄悄地取出自己的洗臉毛巾，絞一把涼水，小心翼翼地捂在“三腳豬”額頭上；去自家口糧囤里掏一碗白米，放在小火爐上熬成噴香乳白的粥湯，一口口地喂給“三腳豬”吃。

蒼天不負有心人——“三腳豬”一點點地起死回生。

下雪了，結(jié)冰了，天氣一天冷似一天。

松大爺給了“三腳豬”一間單獨豬舍，編幾片稻草簾子，將豬舍護得嚴(yán)嚴(yán)實實，搬來小火爐，將豬舍的空氣一點點烤暖。

我越發(fā)懂事了，在松大爺?shù)闹更c下，也替“三腳豬”忙碌起來——手持長柄疏齒的圓形魚叉，去河岸近處伸手夠得到的冰面上尋找眼睛似的小孔。小孔里細波微涌，神秘幽然。我們知道，小孔是河蚌的呼吸通道，因為不停有細波微涌，所以無法結(jié)冰。我懷著欣喜而緊張的心情，對準(zhǔn)小孔，將魚叉筆直插入深不盈米的水底，凝神聆聽從魚齒上傳遞上來的咯咯細響，靜靜捉摸那細微的硬物感，然后，使勁往下一叉，慢慢往上提?！皣W啦——”一只殼門微啟、肉體外露、水滴直流的河蚌赫然頂破冰層，露出水面。如此一次次地反復(fù)著，其樂無窮。

松大爺將一只只鮮美而富營養(yǎng)的河蚌去殼、煮爛，然后拌在“三腳豬”的飼料里。

“三腳豬”經(jīng)過一陣?yán)峭袒⒀屎?，腆著光澤幽幽的蜘蛛肚，攤膀抻腿地睡大覺。

此后的日子里，一度被人遺棄、瀕臨死亡的“三腳豬”，如同誰在給它吹氣，日長夜大，令人嘖舌。

06

過年前，按隊長指令，宰了五頭百十來斤的肉豬，然后，分給各家。因為有了肉，那個年過得特別滋潤——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里彌漫著濃濃的紅燒肉香味；我和伙伴們穿著新衣，舉著由豬尿裹吹成、包進幾?？┛┛捻懙狞S豆、涂上一層年糕紅印汁的“大汽球”，興高采烈地歡呼著，奔跑著。

只是，我照例站在自家河橋邊凝望對岸時發(fā)現(xiàn)，松大爺沒歇息，而且沒個過年的樣子——依然穿著沾滿飼料漿斑的補丁衣，挑著沉甸甸、熱騰騰的木桶，匆匆走向嗷嗷喚饑的大豬小豬們。

兩年過后，養(yǎng)豬場上的豬已有七八十頭之多，而那一長溜豬舍呢，也在一節(jié)節(jié)地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