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春歸

任樂

收到散文集樣書的時候，葛雨樓激動得大半個晚上都沒有閉眼。他把二十本樣書分兩堆疊放在枕頭邊，時不時抽出一本，在日光燈下反復觀看。書的內(nèi)頁紙張并不太好，手感粗糙，還有些微微發(fā)黃。封面封底倒是經(jīng)過壓膜處理——畢竟要上架銷售的，再節(jié)約成本也得讓門面光鮮。封面設計讓葛雨樓很滿意——以淡藍為底色，上面有個清瘦的剪影似的人，舉著蠟燭，走在狹長的階梯上。燭光照耀著的，是“孤單的書”這四個豎排著的瘦金體。封底印著幾位名家的推介語，包括一位資歷頗深，對古典風格散文情有獨鐘的老評論家；一位以鄉(xiāng)土散文而聞名的中年作家；一位風頭正勁的新散文作家，還有一位在散文界有影響力的選刊編輯。葛雨樓不喜歡在寫作中預設立場，看到倡導某某主義的旗幟就悄然避開。但與許多不同的散文陣營，他都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這顯然得益于他的低調(diào)和謙虛。融合古典與現(xiàn)代、散淡而又不乏巧思的風格，也讓他得到了各個陣營廣泛的認可。本來葛雨樓不愿意在封底印些這樣的文字，他只想單純地依靠文章的魅力來贏得讀者。然而責任編輯告訴他，這種做法已成為出版界的慣例。誰拒絕這種包裝，就等同于不穿時裝而選擇鄉(xiāng)下父母積攢在大木箱中的土布衣服，至少發(fā)行部門的人會投反對票的。在市場主導文學的今天，出版社發(fā)行部門的話語權(quán)越來越大——雖然這個部門中的很多人對文學本身比較隔膜。聽這話時，葛雨樓感受到了電話那頭的無奈。這位責任編輯在該出版社經(jīng)營的一份散文期刊中擔任執(zhí)行主編。多年以來，他一直關(guān)注著葛雨樓的寫作，為他編發(fā)了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F(xiàn)在他又憑借自己的資歷和聲望為葛雨樓出了這本并不太容易賺到錢的散文集，還爭取到了版稅，而非以書抵酬。葛雨樓對這位編輯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和尊重，絕不想讓他感到為難。他只有寬慰自己——好在這本書還沒有加腰條，上面印些讓作者看到都會臉紅的大話。

摩挲了一陣封面后，葛雨樓又隨意翻開一頁，躍入眼簾的是《情逝心已冰》。在當時的寫作中，這個標題幾乎是不假思索，直接從他腦袋中蹦到紙上的。它所散發(fā)出的港臺歌曲式的氣息，讓葛雨樓并不滿意。但他又找不到更好的措辭，能比這個直白的標題更能表達自己的心境。這篇散文沒有任何虛構(gòu)，甚至連文學的渲染也幾乎鉛華洗盡。它所記述的是葛雨樓唯一的戀情：他師范畢業(yè)后，回到了家鄉(xiāng)小縣，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學校教小學語文和美術(shù)。這所學校是小學和中學合在一起的。兩年后，分配來了一位師專畢業(yè)生。盡管葛雨樓從來就厭惡數(shù)學，但當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留著短發(fā)、朝氣蓬勃的新任中學數(shù)學老師時，就抑制不住地喜歡上了她。為了能夠接近她，葛雨樓甚至在冬天的清晨六點鐘，把自己與溫暖的床強行掰開，以便與堅持晨跑的她在操場上相遇。當然，想出這招的絕非葛雨樓一人，但她明顯對他青眼有加。這位運動型美女一方面喜歡葛雨樓的才情和儒雅氣質(zhì)，一方面又對他隨遇而安、與世無爭的作風頗有微詞。在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她花了很大的工夫，試圖把他改造成一個銳意進取的有為青年，以適應這個競爭日趨激烈的社會。葛雨樓明白她是為了自己好，但他實在無法忍受她強行把自己拉往領(lǐng)導的酒桌和牌局。在不斷的爭吵、賭氣、重歸于好又繼續(xù)爭吵后，她對改造葛雨樓徹底絕望。分手后，她很快接受了學校一位領(lǐng)導的牽線搭橋，和縣教育局某位領(lǐng)導的公子見了面。婚后她調(diào)進了城里的重點中學，一年后又被保送到省教育學院進修。輿論自然向葛雨樓這邊傾倒。但葛雨樓不需要同情，他甚至也不怨恨她。他只是從此緊緊關(guān)上了心中那扇情感的小門，發(fā)誓再也不向任何人敞開。

此后葛雨樓一直過著半床是書半床是人，慵懶隨意、自適自足的生活。但幸運并非與他完全絕緣。與她分手五年之后，教育局那位有著濃厚文學情結(jié)的辦公室主任提升為副局長，在葛雨樓連調(diào)動報告都沒有遞交的情況下，把他調(diào)進了城里的重點小學。葛雨樓的業(yè)務能力讓人無可挑剔，學校領(lǐng)導又認定他跟該副局長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很快便給他解決了職稱和房子問題。葛雨樓對物質(zhì)生活的要求從來就很低，所以盡管一些年輕同事嫉妒得眼睛發(fā)綠，他自己對此倒頗為淡然。唯一讓他感到欣喜的是，終于可以不用為怎么擺放越來越多的書而發(fā)愁了。盡管葛雨樓擁有了專用書房，但臥室床上還是照舊堆了許多書。他已習慣了。如果沒有書的陪伴，他幾乎難以成眠。把手中的書放回枕邊后，隔了幾分鐘，葛雨樓又抽出一本，隨意翻到一頁，讀上一篇。雖然這里面百分之九十的篇章都在期刊上發(fā)表過，但印在書上與印在期刊上，感覺還是不同。這樣隨意翻一翻，看一看，間或?qū)χ旎ò灏l(fā)上一陣呆，時間不知不覺就滑過去了。到了后半夜，葛雨樓才陡然感到倦意在眼皮上其實已積得很厚了，方合眼睡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葛雨樓睡到中午方起。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吃了早餐兼中餐后，他便往新華書店走去。往常他走路的節(jié)奏是很緩慢的，有種走到哪算哪，不一定要抵達目的地的味道，今天卻有些快，因為他很想看看書店里有沒有自己的這本書。要說出書，他去年有過一次機會，但那是縣里幾個作者合伙買叢書號，想多拉幾個人，以便少攤些費用。葛雨樓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倒不是吝惜錢，而是覺得花錢向出版社買個書號，再由自己聯(lián)系某個印刷廠印出來，然后有門路的通過行政渠道強行推銷，沒門路的積壓在家中發(fā)霉發(fā)爛。這種所謂出書，實在沒什么意思。真正的出版得是由出版社負責印刷和發(fā)行。這份堅持讓那些本來就嫉妒葛雨樓能在期刊上發(fā)文章的人更加不舒服了，四處散播他是看不起他們，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他們放進同一套書中。不過葛雨樓無所謂，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負。想到自己的書終于在全國公開發(fā)行了，心里就一陣興奮，步子也更加富有彈性。

新華書店的人倒還不少，但主要是些學生，成人并不多見。書價日益昂貴，學生一般都不會買，而是泡在書店里看。規(guī)矩一點的是站著看，放肆一點的就坐在了地上。書店里的工作人員雖然柳眉倒豎，大聲呵斥，但沒多大效果。葛雨樓見慣了這種情形，倒覺得這些學生很可愛，至少比那些囊中鼓鼓卻從不進書店的成年人可愛得多。過了安檢門后，他徑直向擺放國內(nèi)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的那一列書架走去。這里散文、小說、詩歌和評論都是分類放置的，偶爾有間雜的現(xiàn)象，是因為讀者翻看后隨意插入。當他發(fā)現(xiàn)縣作協(xié)主席那本自費出版四處強行推銷的書，仍然占據(jù)了散文專柜的一塊空間時，不禁皺起了眉頭。這本書能夠出現(xiàn)在新華書店，顯然不是通過正式發(fā)行渠道，而是經(jīng)過本地關(guān)系橫插進來的。魯迅、沈從文、張愛玲的散文集只放了一本，他的卻赫然占據(jù)了三本的空間。這個主席專攻散文，但最多只能在市報副刊上發(fā)些豆腐塊。在全國各大重要散文刊物上頻頻亮相的葛雨樓，自然讓他感到如芒刺在背。如果不是那位兼任作協(xié)副主席的局長為他說話，葛雨樓連縣作協(xié)理事會也進入不了。饒是如此，這個主席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壓制他，有什么活動總是不予通知。對此，葛雨樓只是覺得他卑劣得可笑，根本不屑與之爭執(zhí)。他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忽略這三本印制得花花綠綠、惡俗不堪的書籍，去搜索自己那本書可能的存在，卻就在這三本書的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孤單的書》。葛雨樓有五分欣喜，卻又有五分惱怒。他連忙把書抽了出來，目光在眾多的散文集上逡巡。魯迅、沈從文、張愛玲這些已有定論的前輩大家，他覺得自己需要仰望，還不能與之比肩。張承志、韓少功、史鐵生等久經(jīng)考驗的資深名家，他也覺得尚有相當距離。最后他把自己插放在了幾位同輩散文家中間偏后的位置，覺得比較合適。看著書脊在一些真正的書中放射著藍色的光芒，顯得沉靜、內(nèi)斂，葛雨樓心里才感到熨帖。

過了一會兒，葛雨樓又把書抽了出來，檢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污損、缺頁，心里更加踏實。檢查完后，他又忍不住讀了起來。在書店里讀自己寫的書，感覺跟在家中讀又有不同——如同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偷偷自慰，既興奮又怕別人發(fā)現(xiàn)。葛雨樓總擔心書架后會轉(zhuǎn)出個熟人出來，看到自己捧著自己的書不放，然后對自己的自戀大加嘲諷。讀了一小會兒后，便把書放了回去。他還舍不得就這么離開，走出兩米后，抽出一本吳組湘的小說集《一千八百擔》，一邊翻看一邊以眼角余光留意散文專柜那邊的動靜。他缺乏一心二用的功夫，所以雖然早就聽聞吳組湘的小說寫得到位，卻沒怎么看進去。尤其當一位高中生模樣的少年走到散文專柜前，目光投向放置著《孤單的書》那一排時，葛雨樓的注意力就全被吸引到了那邊。他瞥見那個男孩輪番把書抽出來翻看，每本書翻看的時候不超過一分鐘。當自己的那本書被他拿到手上時，葛雨樓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希望他能夠看得久一些。但《孤單的書》并沒能逃脫被走馬觀花的命運。這個少年也許渴望得到文學的滋潤，在不斷尋找適合他口味的精神食糧。在把魯迅、沈從文、張愛玲等人拋棄后，他來到小說架前，又進行了一番快速檢索。這個少年動作魯莽，胳膊肘碰了一下葛雨樓。葛雨樓假裝不在意，心里卻只希望他快快走開。少年對這些現(xiàn)代名家的小說也不感興趣，很快就從葛雨樓身后繞了過去。最后他總算安定了下來，捧著一本書埋頭攻讀。葛雨樓只瞥了一眼，就判斷出他是站在時尚青春小說專柜前，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明白這些書本質(zhì)上跟當年瓊瑤亦舒?zhèn)兊臅鴽]什么區(qū)別，同時也明白這些書永遠都會比純文學作品暢銷。他只有把頭扭過來，將心思貫注到《一千八百擔》中。

作為與書同名的單篇小說，《一千八百擔》排在了倒數(shù)第二位。葛雨樓索性跳過前面的篇章，先讀完了這篇，便決定買下。他正準備側(cè)過身來向收銀臺走去時，卻發(fā)現(xiàn)一位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到了散文專柜前，手中拿的正是《孤單的書》。他的心立刻怦怦跳了起來，腳步膠在了地上。這位中年男子刀條臉，戴著眼鏡，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他并沒有翻看正文，而是把目光黏在封面勒口上。葛雨樓知道他在看上面的簡介。如果不是葛雨樓堅持己見，簡介上面還會照例配張照片，那他就原形畢露了?，F(xiàn)在這樣很好，他可以像隱形人一樣在旁邊暗自觀察，看自己的第一本書將如何被人翻閱、購買。簡介上標明了葛雨樓的出生地，大概是這一點讓中年男子感到驚訝，反復勘察是否看錯。隨后他又翻動正文，但遠沒有閱讀簡介那樣專注，而是潦草的、漫不經(jīng)心的。他感覺到了葛雨樓的注視，微微側(cè)頭看了他一眼。葛雨樓感到自己像被刺了一下，連忙把目光調(diào)到正對書架的方向。男子的目光給人以尖刻之感，讓他很不適應。因為相距不遠，葛雨樓還是能通過眼角余光看到他把《孤單的書》插進書架，又稍稍彎下腰去看第二排的書。那個主席的大作就放在第二排。所以當他從那里抽出本書時，葛雨樓忍不住瞟了一眼。收回目光后，葛雨樓想，如果他是個有水平的讀者，看到封面就能判斷出那是本什么貨色了。而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有些文化修養(yǎng)的。所以他認為中年男子會很快把書塞回去。中年男子果然開始移動步子，葛雨樓又瞟了他一眼，卻發(fā)現(xiàn)中年男子正斜著眼睛看著自己，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葛雨樓還沒搞清嘲諷的對象，他已轉(zhuǎn)身向收銀臺方向走去，手里握著一本書。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這排書架的盡頭，葛雨樓走到散文專柜面前，發(fā)現(xiàn)那個主席的書只剩下兩本，立刻感到一陣無法壓制的沮喪。

在回家的路上，葛雨樓邊低頭緩行邊在琢磨這件事。在跟電線桿碰了次頭，被一個昂然甩臂直行的壯漢撞了個九十度轉(zhuǎn)身，以及差點貼在了一位比他走得更慢、悠閑逛街的時尚女子屁股上，因此還遭受了一個狠狠的白眼之后，他總算想透了這件事——此人很可能認識自己，而自己并不認識他。中年男人的舉動只有兩種解釋：一是他也想進文學圈，比如加入縣作協(xié)什么的。那么買下該主席的書，翻閱后可以使吹捧的準確有效度大幅度提升；二是他對圈中的情況比較了解，此舉純粹是為了羞辱葛雨樓。這兩種解釋也可以混合在一起。想透了他也就想開了，微微一笑，加速前進，好快點回去躺在床上美美地讀完《一千八百擔》。

星期一下午，葛雨樓抽空去了那位副局長的辦公室，送了本《孤單的書》給他。副局長說要好好宣傳一下，并說會向作協(xié)提議在縣里開次作品研討會。葛雨樓慌得連連擺手。

副局長看著他，說：“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這是件大好事，你卻好像是做了賊一樣，生怕別人曉得?！?/p>

葛雨樓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反正書出來了，就要得了，曉得的自然會曉得。”

“小葛，你這個觀念，我看是落后了?，F(xiàn)在講究的是包裝、炒作，不好的還要吹成是好的，何況你的作品已經(jīng)有這個水平了。你放心，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葛雨樓再三表示感謝，同時也再三表示太麻煩，還是不要搞了。末了，為了怕副局長不高興，他特意說明這書全縣只送他一個人，其他人，都不想送。副局長拗他不過，最后以半嗔半喜的口氣說：“你這個性格啊，怪得很。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又欣賞你這種性格?！?/p>

走出教育局后，因為今天課已經(jīng)上完了，葛雨樓又想到新華書店走一趟。走出十來步后，他心里想：“曉得書店進了你的書就要得了，沒必要一趟緊接著一趟地去看，那樣太小家子氣?！鞭D(zhuǎn)過身，他索性往相反的方向沖去，似乎擔心有什么力量又把自己吸往新華書店。這一沖就沖到了郊外。在離教育局有兩公里遠的江邊，他陪伴著一只似乎被遺棄的小船坐了許久。看江水默然流淌，任清風隨意吹拂，守著夕陽一筆一筆地在江面上描出橘紅色和金色相間雜的油畫。葛雨樓慢慢感到自己的心境空靈起來，自在如眼前小船。直到暮色與炊煙從對岸的遠山深處一同升起，他才戀戀不舍地起身回城。

接下來的幾天里，葛雨樓總是時時惦念著擺放在書店里的那本《孤單的書》，就像一位把自家小孩送給別人撫養(yǎng)的父親，雖然下狠心要淡漠彼此關(guān)系，卻總會忍不住去想他的命運如何。到了星期六，他實在忍不住了，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得去買些新書來看了。進了書店之后，他故意從古典文學區(qū)那邊開始瀏覽，慢慢地轉(zhuǎn)到現(xiàn)當代文學區(qū)的詩歌評論專柜，再過渡到小說專柜，最后才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踱到散文專柜前。整個過程中，似乎有一雙陰險的眼睛在盯著他，葛雨樓竭力在這雙眼睛面前隱藏起自己對那本書的掛念。當他發(fā)現(xiàn)《孤單的書》不見了時，頓時忘了那雙眼睛的存在。他想終于有識貨的人買走它了，嘴角便不自覺地泛出笑意。不過葛雨樓慣于含蓄，并沒有繼續(xù)發(fā)展笑容，而是懷著隱秘的輕松和喜悅，開始真正用心地選購書籍。他相繼選了一冊董橋的《舊時月色》，一冊廢名小說的繪圖本，一冊研究湖湘詩派、沒有標明印數(shù)的學術(shù)著作，然后走到生活類區(qū)域，想看看有沒有能夠引起自己興趣的雜書。他信奉那位責任編輯所說的——散文家應該同時是雜家，多讀點文學之外的書對寫作只有好處。葛雨樓覺得自己近來文學書讀得太多，這次起碼要買本其他門類的書回去。

這個區(qū)域的書擺得比較亂，大概是因為有些書不太好歸類，再加上翻閱的人多，又并不按原位歸放，不過倒也體現(xiàn)了一個雜字。葛雨樓把手中的書讓一旁的工作人員拿到收銀臺去，然后慢悠悠地瀏覽起來。他選書很細致，連最底下那層也會蹲下身去看。就在葛雨樓第二次蹲下身去時，突然心里一涼，因為他看到《孤單的書》縮在最底層那些松松垮垮的滯銷書中，連本來嶄新的藍色書脊也變得黯淡無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敢伸出手。當把書捧在手中時，他并沒有站起來，而是蹲在地上，凝視著封面上那四個瘦骨伶仃的字，就像凝視著在外面受了委屈的自家小孩，幾乎要掉下淚來。

這件事，不用多想，葛雨樓就明白是某個嫉妒他的人所為。此人很可能來自同縣某一群寫散文的人之中。對這群人，葛雨樓總是盡量避免接觸，因為對文學的理解太不相同。在他看來，這個年代還把過去那種高度模式化的散文奉為典范，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更何況他們還遠不具備在語言上的敏感。葛雨樓認可他們對文學的熱乎勁兒，同時也判斷出他們的悟性和感覺實在太差。但這群人從不反省自己的寫作，對葛雨樓能在各種期刊上發(fā)文章總是做出種種文學之外的測度，比如有關(guān)系、送了禮之類。這些測度讓葛雨樓更加看低了這些人，覺得他們不僅可憐，而且可鄙，跟這些人爭論簡直是侮辱自己的智商和才華。葛雨樓也明白當大多數(shù)人陷入謬誤時，謬誤便會變成真理。所以他選擇了緘默不言、獨行其是。問題在于盡管他謹言慎行，卻并不能絲毫減輕來自這群人的嫉妒。這些年來，面對各種詆毀，他只是覺得可笑、酸楚和無奈，卻很少感到憤怒。只是在這一刻，當看到自己的書被如此對待時，他有了想罵娘的沖動。但他沒有罵出來，而是走到散文專柜前，把書送到了原來的位置。當看到這本書重歸于那些優(yōu)秀的散文作品隊列中時，葛雨樓感到它又開始散發(fā)出悅目的藍色光澤來，憋在心窩里那股氣方逐漸散去。

此后葛雨樓上書店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而且理由也不需要再對自己掩飾：他要查看自己孩子的命運。他的期望也比過去要低了一個檔次——即使不被購買，也不要遭到踐踏。但每一次察看，都讓他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有兩次是書被工作人員放回到最初的位置，和那個所謂主席的書并列。有三次是這本書被塞到不同的偏僻角落，讓葛雨樓蛇行鼠竄地尋找了許久，還引起了工作人員的頻頻側(cè)目和重重咳嗽。葛雨樓感到那個人已經(jīng)是無聊多于嫉妒，純粹是想干擾自己。他顯然達到了目的，因為葛雨樓連上課時都心神不寧，總在想那本書又遭到了怎樣的踐踏。他也明白不應該去想，想多了也沒用，但總?cè)滩蛔∪ハ?，仿佛得了強迫癥一樣。這種精神騷擾開始干擾他的閱讀。他竟然沒辦法靜下心來一口氣讀完一本書，像往常那樣收獲淋漓盡致的閱讀快感。不久后又侵蝕到他的寫作中來。到了下一個星期六的上午，葛雨樓抑制住去書店察看的沖動，強迫自己坐在電腦前，想把一篇在腹中醞釀已久的散文吐出來時，腦袋里卻總是不斷閃現(xiàn)那本書被踐踏的身影。一個小時過去后，當他盯著空白依舊的電腦屏幕時，陡然明白了那本書的最佳歸宿，便站起身來，往書店奔去。

出乎葛雨樓的意料，《孤單的書》還待在上次他親手放入的位置。不過稍一思索，葛雨樓覺得自己不該感到意外，因為在昨天，書店快下班的時候，他才把書重新歸位。葛雨樓輕輕地抽出書，摩挲了一會兒，然后往收銀臺走去。盡管香氣迫人的售書員只顧著打價、收錢，他還是擔著心，怕她曉得自己就是作者。直到提著書店專用的裝書袋走出來，葛雨樓才像一個初次作案得手的竊書賊，長長地吁了口氣。隨后他又怕別人能透過塑料袋看清里面是什么書，便把袋子夾在腋下，低頭匆匆向?qū)W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