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效清
風吹玉米地
那么多的長笛
豎著吹也能橫著吹
那一畝田 還可以是一架手風琴
托舉起鄉(xiāng)土上的立體聲
枝葉輕顫 每一棵莊稼的內(nèi)心
都有一管激情一個鼓脹的風箱
這時候的莊稼人 就會舒展粗枝大葉
把肥碩的手掌拍到一起
我亦有了寫詩的沖動
把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 橫著吹豎著吹
有時候 還將古銅色的背脊對著青天
讓玉米棒棒擂幾下鼓
一棵老玉米的自述
請讀懂我發(fā)上的風霜
日漸褪色的粗布衣裳
那是咱當年的嫁妝
春風親吻的金枝玉葉
請摘下我體內(nèi)的黃金
取走骨頭里的火
在翩翩起舞的炊煙上安置家園和夢想
請風雨擊打我日月彈奏我
這副瘦骨如柴的身軀
依然是一架錚錚作響的豎琴
請不要忽略這樣的掌聲
一些枯瘦的枝葉 動情地拍到一起
攜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雪
自己為自己壯行
漫過鄉(xiāng)場的秋風
大風搬來厚重的雨云
大風拍打古銅色的脊梁
大風給咱披掛泥土的戰(zhàn)袍
大風掀起收獲的驚濤駭浪
大風填平一路的溝溝坎坎
大浪淘沙 搬來一座座金山
大風在長空里舞蹈
大風在骨頭里吹簫
大風開啟了一壇陳年老窖
日月同醉 天地吉祥
大風 大風翻動農(nóng)歷的經(jīng)卷
皓月下的麥垛 如千年打坐的佛
一棵玉米喊開天堂的門
她是在掰玉米的時候
冷不丁栽倒的
一棵瘦瘦的老玉米
把土地砸出深深的坑
引魂幡領(lǐng)路
一個人不管走得多遠
最終要走進一座漂亮的房子
跟莊稼們團聚
這個一輩子侍弄莊稼地的人
把早早失去雙親的我
連同媳婦兒子孫子孫女
都當做她應該照管的一畝田
一棒棒有待哺乳的嫩玉米
這個一輩子沒佩戴過鮮花的人
要把一生積攢的榮譽、春天
在這一天里全部戴上
一座多么漂亮的房子
伴著西山的殘陽緩緩沉落
秋風起兮 落木蕭蕭
一莊子的玉米嘩嘩跪倒
我愧疚的眼中嘩嘩地涌出一條河
一個常年四處奔波的游子
還捧不出一棵莊稼的孝心
又夢見老三
老三——
我分明聽見自己的喊聲
瞬間跨越了兩個世界
伴著洶洶涌涌的淚水
老三好像沒有聽見
頭也不回走出家門
窗外一輪明月
亮著老三的眼睛
這一嗓子憋了很久很久
生怕一不小心喊出來
捅破結(jié)痂的傷口
記憶的深處又在滴血
老三 這么多年
就活在你的乳名里
牽手 偷摘鄰家的大結(jié)杏
去馬蓮花盛開的外婆家
總想撐開老鷹的翅膀呵護你
老三不老
老三比我小三歲
總覺得這滿頭的銀發(fā)
愧對他青青嫩嫩的
三十九個春
活到了母親的年齡
跌跌撞撞 一路走來
冷不丁就跟走失的母親
撞了個滿懷
原來母親并沒有走遠
好多年了
仍站在秋色斑斕的路口上
等我 攥緊她青青嫩嫩的
五十三個骨節(jié)
——玉米一樣的金色華年
五十三歲 是一個高高的坎
小個子的母親沒有邁過去
而我 還有好長好遠的路要走
一想到這些
傷別的淚水就絆住了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