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牌推銷員

阿木

胡笠是大華科技公司的王牌推銷員。這天，他接到老總親自下達(dá)的命令，要求他不惜一切代價，“搞定”江寧機(jī)械廠的陳廠長，讓他們公司的名字能夠列入江寧機(jī)械廠的供貨名單之上。

胡笠拍著胸脯接下了任務(wù)，可等他仔細(xì)一調(diào)查，卻發(fā)現(xiàn)這樁任務(wù)十分棘手。原來，這個陳廠長是業(yè)界出了名的油鹽不進(jìn)、六親不認(rèn)，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推銷員，在他那里碰得鼻青臉腫。最重要的是，陳廠長為人非常謹(jǐn)慎，基本不會單獨和推銷員會面。就算實在逼不得已，他也會拿出一支錄音筆將所有對話錄下，使得一些想用“盤外招”的推銷員們也無從入手。

但胡笠畢竟是王牌推銷員，他堅信：這世上只有投錯的香餌，絕沒有不上鉤的魚。果然，又經(jīng)過一番仔細(xì)調(diào)查，胡笠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線索——陳廠長喜歡搜集各種民國時期的報刊雜志。

按現(xiàn)在的行價，一份保存良好的民國報刊或雜志，少則一二百元，多則五六百元，反正價格怎么也破不了千。按說這點兒價值的禮物，拿來送人有點拿不出手?？珊覅s認(rèn)為，正所謂有錢難買心頭好。一本價值不高，但卻正好讓陳廠長心儀的雜志，也許就是可以打開他心門的鑰匙，而且也不會惹上什么麻煩。

胡笠立刻趕到江寧古玩一條街，挨家挨戶地尋找民國雜志。可找來找去，胡笠總覺得這些雜志都太過普通，很難讓陳廠長動心。一直逛到街尾時，他才在一個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他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張民國十八年的《江南日報》，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頭版頭條的新聞下方，卻清清楚楚地署著“陳墨”的名字。胡笠猛然想起，陳廠長出身于書香世家，這個叫陳墨的記者，正是陳廠長的曾爺爺。若是送其他的禮物，陳廠長還有可能推辭，但一份刊登著曾爺爺撰寫的新聞的報紙，哪怕陳廠長再怎么兩袖清風(fēng)，只怕也很難拒絕吧？

胡笠驀地興奮起來，趕緊喚醒在一旁打瞌睡的攤主：“老板，這份報紙多少錢？”攤主是個老頭，他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對不起，我這里的書報啊……統(tǒng)統(tǒng)不賣！”

“開什么玩笑？不賣的話你還在這里擺什么攤……”胡笠話沒說完就先卡殼了。因為這時候他才發(fā)覺，攤子邊上還鋪著一塊白布，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五個大字：書贈有緣人。

嘿！這年頭還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胡笠當(dāng)下涎著臉道：“老人家，您看我一眼就看中了這份報紙，可見我就是有緣人。不如，您就把報紙送給我唄？”

老頭來了興趣：“哦？那你可知民國四大家是指哪四個人？”

胡笠眨巴眨巴眼，硬著頭皮瞎蒙：“民國四大家嘛……是不是指蔣宋孔陳四大家族？”

老頭嘆口氣，眼睛又閉上了：“走吧，你不是有緣人?！?/p>

胡笠急了：“老人家，您不肯送，我買還不行嗎！您這份報紙市價最多賣到一百，我出五百，您把它賣給我！”

“老頭子我不缺錢，別說五百，就是五千一萬我也不賣！”

老頭倔勁上來了，怎么都不松口，胡笠想要放棄又舍不得，就轉(zhuǎn)身向其他攤主打聽這老頭的來歷。這一問才知道，這老頭原來是江寧一中的老師，性格是出了名的孤僻固執(zhí)。退休后他曾辦過一個國學(xué)培訓(xùn)班，免費教孩子們國學(xué)知識。后來年紀(jì)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便關(guān)了培訓(xùn)班，隔三岔五地到古玩街?jǐn)[起書攤，卻一直都抱定了只送不賣的宗旨。若是有人能投了他的眼緣，攤子上的那些書，想拿幾本就拿幾本；可若是不入他的眼，甭說五千一萬了，曾經(jīng)有人當(dāng)場掏出十萬塊錢，也沒能從他手上拿到一本書。

胡笠聽罷，微微一笑，燃起了斗志：這些年來，也不知多少科長、處長都倒在我的攻勢之下，難道我還會搞不定你個教書的老頭？

第二天，胡笠戴上了黑框眼鏡，把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像個文化人似的，再次來到古玩街。見到老頭，他先是一鞠躬，然后才開了口：“老人家，我現(xiàn)在知道了，民國四大家指的是陳寅恪、趙元任、王國維、梁啟超這四位國學(xué)宗師?！?/p>

老頭嘴里發(fā)出一聲“嘖”，不耐煩道：“小伙子，你這是從百度上查來的吧。你不用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把報紙賣給你的?！?/p>

作為王牌推銷員，胡笠的臉皮厚得連子彈都打不穿，他笑嘻嘻地蹲在老頭旁邊：“老先生，我的確是不懂國學(xué)，可這并不意味著我對國學(xué)沒興趣呀。我今天來，一是為了那份報紙，二是為了向您討教國學(xué)知識。您這做老師的，可不能傷了我這求知之心?！?/p>

老頭翻翻白眼明白了，這位就是個牛皮糖，索性合上眼睛假寐不去理他。胡笠則不急不惱地從書攤上拿起一本線裝的《論語》，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古玩這行當(dāng)，講究的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所以古玩街上一向冷清，不似商業(yè)街那般熱鬧。至于老頭擺的小書攤，更是乏人問津。老頭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太陽西下，轉(zhuǎn)頭一看，卻見胡笠仍舊捧著本《論語》蹲在他身邊。

老頭冷笑一聲：“別裝了，你看得懂嗎？”

胡笠搖搖頭語氣誠懇道：“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不過我知道，《論語》是記錄孔子和他一些學(xué)生言語行事的一本書。它不僅是儒家文化和道德的重要載體，還是古代圣哲修身明德、體道悟道的智慧結(jié)晶。所以，雖然我不太懂它，但這并不能妨礙我去接近它、體會它。因為我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老祖宗傳承下來的血脈。對于他們的思想，我天然地就感到親切?！?/p>

老頭抬起頭，深深地看了胡笠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收拾好書攤徑自回家了。胡笠也不介意，隔天又再度來到書攤，蹲在老頭旁邊看起了書。如是一兩個星期下來，老頭對胡笠的態(tài)度越來越和藹。一開始，兩人是互不說話；漸漸地，胡笠向老頭請教國學(xué)，老頭也會不太耐煩地回答幾句；到了后來，則變成老頭主動地向胡笠傳授知識，指點他學(xué)習(xí)國學(xué)要看些什么書，又或者點評一下胡笠認(rèn)知錯誤的地方。

胡笠心中暗笑。很多人看待推銷員，都將他們與行賄受賄之類的齷齪事聯(lián)系在一起。孰不知真正的王牌推銷員，講究的卻是以情動人，以情感人。因為，金錢與權(quán)力結(jié)成的聯(lián)盟，固然可以在得勢時橫掃八方，但在失勢時卻也脆弱無比。而以真情實感做成的釣餌，往往可以收獲到最大的那一條“魚”。

眼見火候?qū)⒌剑@天，胡笠先陪著老頭聊了個盡興，然后故意當(dāng)著老頭的面，又拿起那張《江南日報》，戀戀不舍地?fù)崦紫?。老頭眼睛一瞇，忽然笑了：“小胡，我們認(rèn)識也有大半個月了，無論如何也算有緣。既然你喜歡，就把這份報紙拿走好了。”

胡笠喜出望外：“我怎么好意思白拿您的報紙呢？這樣，我按市價給您錢，就算我買的吧?！?/p>

“真的不用給錢了?！崩项^微笑著豎起三根手指：“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擺這個書攤嗎？有三個原因，第一是因為我喜歡書，第二是因為我希望能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看書，至于第三嘛……就是因為你?！焙毅蹲×耍骸耙驗槲?？”

“對呀，要不是我擺了這個書攤，我們倆非親非故的，你又怎么可能來陪我這個老頭子說話，逗我這個老頭子開心呢？這份報紙呀，就當(dāng)是你陪我聊了那么久的報酬吧?！崩项^說著狡黠地眨眨眼，“可能你不知道，我退休以前是江寧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不敢說桃李滿天下，但也教出了很多的好學(xué)生。其中，就包括市委的李秘書長，國貿(mào)公司的林總以及江寧機(jī)械廠的陳廠長……哦，對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喜歡收藏民國年間的書刊雜志?！?/p>

胡笠預(yù)感到有什么不太對勁的地方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您的意思是……”

老頭的笑容卻一下子變得苦澀起來。和現(xiàn)今的很多老年人一樣，他的孩子到了大城市去工作，老伴兒又先走了一步，只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守家中，以至于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沉默寡言。無論是李秘書長還是林總、陳廠長，雖然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擁有一定的權(quán)力，但卻也沒有能力管到老人的家務(wù)事。而工作繁忙的他們，也無法長期陪伴在老人左右。沒奈何，三個人便有意放出自己喜歡收藏民國報刊的流言。于是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些懷有別樣心思的人，主動地來到這個小書攤上，陪著老人說話交流，討論國學(xué)知識，讓老人不再覺得孤寂……

聽完前因后果，胡笠從目瞪口呆，再到哭笑不得，臉上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等諸般顏色變幻不休。好半天，他才長嘆一聲：“我一直以為我是釣魚的漁夫，卻想不到，我竟是那條吃了香餌的魚?！?/p>

胡笠搖搖頭，正準(zhǔn)備離開。突然，他剛邁出的腳凝住了。幾個問題不知怎么地就從腦海里冒了出來，他忍不住問自己：“我有多久沒回家？我有多久沒陪著老父親說過話？我又有多久，沒吃過老母親親手做的擔(dān)擔(dān)面了？”

胡笠沒有糾結(jié)答案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他沒有后悔吃下老頭的香餌，成為那條被釣上岸的魚。因為他已經(jīng)決定，明天一早，他就會趕最快的列車回家……

（責(zé)編：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