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印度人
——跨國企業(yè)里的印度精英們

文/張禹洪　特約撰稿人

非典型印度人
——跨國企業(yè)里的印度精英們

文/張禹洪特約撰稿人

出沒于高級寫字樓的印度人與本土印度平民差異巨大，正如他們的口頭禪：“我可不是那種印度人”。

2012年到2013年，我在印度呆了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算很短。我沒有虛度這段光陰——四處旅行，不停提問。加上2009年在印度北部兩周多的觀光，以及閱讀有關印度文化和歷史的書籍，我一度以為對于印度這個國家我是頗有些了解的，至少沒有浮泛從眾地將它定義為一個地廣人多、經(jīng)濟落后、治安糟糕的鬼地方。

然而，因為近兩年工作的關系，我開始頻繁地與印度同事、與公司的印度團隊打交道，才越來越意識到，我對印度人所謂的了解，是停留在一個旅行者的層面，是對于印度中下層社會的認知。比如對印度人身份的刻意強調(diào)，又比如通過宗教儀式與談論信仰靈魂，來獲得更高的幸福指數(shù)。而這些出沒于高級寫字樓的印度人與我曾經(jīng)接觸過的本土印度平民差異巨大，正如他們常用的口頭禪一樣：“我可不是那種印度人”。

跨國職場印度人想扮演的自己

如同全世界人民都熟知巴西人普遍熱愛足球一樣，印度人對板球的癡迷也是舉世皆知。從理論上說，正在進行的ICC T20板球國際錦標賽理所當然是絕大多數(shù)印度人的關注點，特別是這一重大國際賽事是首度在印度舉辦。

然而，我所在的外資公司就一款相關手機應用產(chǎn)品對印度員工和印度白領階層的抽樣調(diào)查報告，卻給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答案：超過70%的受訪者表示，他們對板球毫無興趣，因為工作過于繁忙，根本不會關注賽程與賽事結果。這其中就包括我們德里分公司負責人之一巴魯哈先生。我忍不住在社交軟件上追問：老兄，說實話，你真的一點也不關注板球比賽嗎？幾乎是毫無懸念地，巴魯哈風輕云淡地回復：當然，我可不是那種印度人。

這樣的句子，讓我想起上一份工作的印度同事、高級英文編輯顧問法賽爾先生。大約一年之前，在駐華外交官和資深記者考察內(nèi)蒙古的歡迎晚會上，出生于穆斯林家庭的法賽爾豪爽地把一杯白酒一飲而盡之后，對于我訝異的表情和脫口而出的提問，幾乎用完全相同的語調(diào)，給出了完全相同的答案。

也許為了區(qū)別于“那些印度人”，我接觸到的印度職場精英幾乎是無一例外地努力去除傳統(tǒng)認知概念上的印度化特征。譬如，他們大多拒絕傳統(tǒng)印度著裝，男士的西式襯衫和長褲折線熨燙得一絲不茍，女士——特別是來自北方城邦的女性——則更青睞職業(yè)套裝或者襯衫牛仔褲。社交酒會或者同事下班小酌聚會，他們往往樂于參與其中，小酌一杯，有關宗教禁忌飲酒的話題之于他們，幾乎是一種冒犯。當然，他們會以印度重大節(jié)日（往往與宗教有那么點聯(lián)系）為理由申請假期，但對于信仰問題，他們總是以智慧的口吻表示：信仰是關乎心靈安置的事情，我們十分樂于探索，但請假純屬為了與家人團聚，燒香祭祀的事情與我們可沒有關系。

另外一種去印度化則不是外表層面這么簡單。諾貝爾獎得主、經(jīng)濟學家阿瑪?shù)賮啞ど谥鳌稇T于爭鳴的印度人》中總結出，印度人善于理性思考，樂于公眾辯論，但懶于務實工作。不過，跨國企業(yè)中的印度精英則給人恰恰相反的印象：自信、勤力、低調(diào)。這一點可以在薩蒂亞·納德拉（微軟首席執(zhí)行官）、桑德·皮查伊（谷歌首席執(zhí)行官）、拉吉夫·蘇里（諾基亞首席執(zhí)行官）、阿倫·薩林（沃達豐前首席執(zhí)行官）等世界級印度精英身上得以印證。他們并非所領導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但全部是備受尊敬的經(jīng)理人，他們在擔任這些大公司的掌門人之前，已經(jīng)在一些公司擔任過諸多職務，通過逐步晉升走到了跨國企業(yè)的金字塔頂端。

當然，印度人的低調(diào)絕非默默無聲地埋頭苦干。他們會拋開中國人對“槍打出頭鳥”的顧慮，對團隊甚至企業(yè)面臨的困局勇敢發(fā)聲，正如拉吉夫·蘇里在任職諾基亞移動網(wǎng)絡部門期間，是公認幫助諾基亞解決方案與網(wǎng)絡業(yè)務成功扭轉困境的人物。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展示自己加班工作的辛苦和認真。譬如我所在的公司，印度團隊因為線上直播板球比賽加班至當?shù)貢r間12點，印度同事會紛紛在80人的工作群里大呼“12小時連軸工作好過癮”，全不顧慮打擾中國同事的好夢。

與此同時，海外印度精英對自身族裔的認同感又極其強烈。某種程度上，重視本族裔的團結互助可以說是印度人在計算機、醫(yī)藥甚至金融等領域的跨國企業(yè)中牢牢占據(jù)生物鏈高端的重要因素之一。印度裔精英階層很注意幫助本族裔，常常是一個公司來了一個印度經(jīng)理，如果站住腳，在招聘和工作安排上就會刻意提攜本族裔的人，很快就會有一批印度手下。被提攜的人也如此炮制，這樣藤藤蔓蔓，形成各種團隊，自然在管理職位往上走的時候有更多的競爭力。

殘酷的競爭導致擠過高校獨木橋的印度人普遍擁有更強烈的自信，而印度大學鼓勵獨立思考和發(fā)出個人聲音的教育方針，又讓他們毫無顧慮地在跨國團隊里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暗流洶涌：一言難盡的南北之爭

盡管在面對外國同事時齊心協(xié)力，但印度精英之間的隔閡波瀾暗涌，特別是印度南方與北方因為歷史與文化產(chǎn)生的隔閡，其程度有甚于中國的南北之爭與德國的東西之爭。

某種程度上，印度南北部差異其實是來自外部力量的滲透，如上古雅利安人，以及伊斯蘭化的雅利安后裔波斯種群。印度北部無論人種、語言、文化都一定程度上近于各文化期的波斯。從外表上看，北方印度人（除去東北部幾個邦，這幾個邦較多的居民長相幾乎與中國人無異）輪廓更為歐化，身材更為高大，膚色也相對淺一些；南部印度人則大多膚色黝黑，身材和面部線條更為圓潤飽滿。

就語言來說，北方大多數(shù)邦對于傳統(tǒng)文化和語言的尊崇程度較高，更有意愿推廣印地語，從而擺脫英印時期的殖民陰影，而南方因為歷史原因，文化認同感較弱，方言更加錯綜復雜，甚至于接壤的兩個邦之間使用連語系都各不相同的語言，往往只能用借英語交流。

從文化層面上來看，雖然印度教在印度全境都堪稱第一宗教，但南北地區(qū)宗教教義也有區(qū)別。種姓制度盡管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北方人種姓意識仍然較強，高種姓人群數(shù)量更多，而南方人的種姓意識較為淡漠。

在國家角度上，南方經(jīng)濟更發(fā)達，計算機、制藥和外包服務業(yè)中心更多扎根于孟買、金奈、班加羅爾等南方大城市，北方則以農(nóng)業(yè)和旅游業(yè)為經(jīng)濟主導，這導致南方受過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口比重高，而北方文盲較多。然而，出于國防安全考慮，印度政府為了抗衡北方兩個強鄰，將戰(zhàn)略中心放在了北部地區(qū)，特別是東北和西北諸邦。

在這些因素的交織影響下，印度北方人普遍認為南方人粗魯無禮，不講傳統(tǒng)，崇洋媚外，缺乏國家意識；南方人則覺得北方人愚昧保守，傲慢懶惰，不愿接受新鮮事物。加上印度人熱愛辯論的共性，一旦南北印度人就工作上的問題產(chǎn)生分歧，往往爭執(zhí)得不亦樂乎，誰也不肯稍讓一步，反而與外國同事有不同意見時，印度人倒是表現(xiàn)得十分理性克制。

我所在的公司有一項針對印度英語人群的文化類App產(chǎn)品，希望名稱使用帶有印度色彩的英文詞匯，四位德里辦公室的北印度同事很快就一個詞匯達成共識，而當兩位北京辦公室的南印度女同事不約而同地提出，這個詞語對于南印度用戶可能有不同解讀時，北印度人立刻爆發(fā)了。在人數(shù)眾多的工作群里，他們完全不顧保持良久的風度，不惜以尖刻的語言攻擊南印度文化，甚至直接質(zhì)疑南印度同事的智商，即便南印度女同事息事寧人地表示“雖然我們不能說服彼此，但這種交流對我來說是很有意義的，謝謝指教”，北印度同事仍然不依不饒地回復“不必客氣，盡管我不得不說，對我們而言，同你的爭論就是浪費時間，浪費集體的時間”。這導致兩位印度女士直接伏在辦公桌上哭了起來，并引發(fā)了各國同事的群憤。

當然，在后來的工作中，兩位女士同德里辦公室的配合一如既往地高效，但私下里提到德里辦公室的同事們，南印度女士們便不屑地撇撇嘴，表示：“北印度人就是這樣沒有素質(zhì)，我們實在不愿意影響工作，但工作之外，讓我們搭理他們？做夢吧?！?/p>

更殘酷的競爭：印度式精英教育的現(xiàn)狀

互聯(lián)網(wǎng)上曾經(jīng)流傳過一個關于印度的段子：在麻省理工學院的計算機專業(yè)新生課堂上，美國教授進行著例行點名，當點到一個印度學生時，他笑著說：“你們的印度理工學院也很厲害啊，你為什么選擇麻省理工？”印度學生苦著臉回答：“因為我沒考上印度理工學院。”

在我們聽來，這只是一個段子，然而對于印度人而言，這是真而又真的事實，甚至國際社會也就這一點做了驗證。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60分鐘”節(jié)目曾評論：把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頓大學加在一起，就是印度理工學院在印度的地位。美國《商業(yè)周刊》則指出，印度理工學院的畢業(yè)生是“印度歷史上最熱門的出口產(chǎn)品”。連比爾·蓋茨也在2003年一場硅谷慶典中表示，印度理工學院是“不可思議的學?！薄?/p>

除了印度理工學院，印度本土最為著名的高校還有印度管理學院，每年約有30萬名優(yōu)秀的印度中學畢業(yè)生會毫不猶豫地報考這兩所院校，然而它們的錄取率不到2%。與之相比，哈佛的錄取率是13%。

事實上，就政府針對教育的投資而言，中國政府的金額無疑高于印度政府。不過，印度在教育上花費的資金占政府總開支的比例高過中國。另一方面，中國的教育投資更多地花費在基礎教育上，印度則投入到精英教育之中。這使得中國制造業(yè)訓練了2億名熟練工人，而印度三分之一的人口仍然是文盲，但400萬名軟件、金融、醫(yī)藥從業(yè)者大大受益。

正如印度工業(yè)聯(lián)合會全球能源與環(huán)境委員會主席蘇拉戌·帕拉胡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所言：“從1950年代開始，印度社會中信息的相對開放，讓各個階層的孩子從小就意識到只有努力學習才有可能成為人上人。在有限的教育資源面前，競爭是非常重要的?！?/p>

“說實話，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爸爸只是個中學老師，媽媽是家庭主婦，他們簡直是精打細算，才能供我在私立中學讀書，接受英語教育，”我的印度同事、擁有一個本科學位和兩個碩士學位的卡比爾女士這樣說，“你不能想象我經(jīng)歷了多么殘酷的競爭，才從幾萬個金奈學生中，幸運地成為SMR大學（南印度泰米爾納度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大學，計算機科學工程系的綜合能力排名第一）計算機工程的學生，但如果我考不進SMR會怎么樣，我真的不敢想象，也許是又一個像我媽媽那樣的家庭主婦，為我的孩子接受更好的中學教育、考上SMR而精打細算。”

“我曾經(jīng)接到過五份碩士錄取通知書，其中兩份來自美國，兩份來自英國，包括伊利諾伊大學和密歇根大學，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印度理工學院，”德里辦公室的同事伽羅娜表示，“最起碼，印度理工的碩士生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一份年薪在8萬美元之上的工作，不論是印度本土公司，還是跨國公司。在印度，這可是一份了不起的薪水。”

殘酷的競爭導致擠過高校獨木橋的印度人普遍擁有更強烈的自信，而印度大學鼓勵獨立思考和發(fā)出個人聲音的教育方針，又讓他們毫無顧慮地在跨國團隊里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因而得到更多的、來自高層的關注，這恰恰可以解釋為何許多來自印度的工程師后來成為跨國企業(yè)重要實驗室里的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