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志 剛
(中南大學 歷史與文化研究所,湖南 長沙 41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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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的發(fā)展與困境
劉 志 剛
(中南大學 歷史與文化研究所,湖南 長沙 410083)
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呈現出發(fā)展與困境并存的局面。治水理念自我更新展現了傳統(tǒng)水利內在的活力,一定程度上為水利近代化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滯后的技術手段卻令其無力跳出經驗治水的窠臼。清代政府對洞庭湖區(qū)水利不斷加強管理,試圖破解治理實踐與治理制度背離的難題,卻始終未能走出這一困局。民國時期地方政府水利職能的強化既是順應水利近代化的要求,也是向清代強力治水傳統(tǒng)的回歸。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陷入左支右絀的境地則是因人口劇增與生態(tài)惡化雙重壓力所致,并在此作用下不得不走上水利近代化的道路。
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水利近代化
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以下或簡稱湖區(qū))淤積日重,湖中露出大片沙洲、灘涂與草地。在人口壓力驅使下,各地流民紛至沓來,掀起圍墾湖田的浪潮。迄至同治年間,官圍、民圍與私圍多達544處,其中修于明代的僅88處。同治至宣統(tǒng)年間又新增550處,與前者合計為1 094處。民國年間,最多時達1 475處[1]25-26。大規(guī)模圍墾對湖區(qū)帶米巨大影響,使其深陷越墾越澇、越澇越墾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垸堤成為湖區(qū)民眾賴以生存的必須保障,正所謂:“無堤故無命也”[2]570。
為了治理洞庭湖,清代至民國各方力量展開長達數百年的爭論。歸結起來,主要有幾種不同主張,即南北分流與舍南救北之爭、廢田還湖與塞口還江之爭、以蓄為主與以泄為主之爭,以及治標與治本之爭[3]209-215。學界對它們已有豐富的論述,并藉此深入探討了區(qū)域社會的矛盾、官紳民之間關系等問題[4],但清代以來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的發(fā)展與困境及其近代轉型卻未見論及,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因此,筆者不揣淺陋,擬對此做一番專門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清代至民國是傳統(tǒng)治水日臻成熟并向近代轉型的歷史時代。洞庭湖區(qū)作為水利相對落后的地區(qū),其治理過程大致經歷三個主要階段,即傳統(tǒng)治水的滯后、傳統(tǒng)治水的發(fā)展與近代水利的推行。
(一)傳統(tǒng)治水的滯后
明末清初顧炎武備考“營度之法”,提出筑堤十大事項,既有宏觀層面的“審水勢”、“察土宜”與“挽月堤”,認為“東洗者必西淤,下濁者必上涌,筑堤者審其勢而為之址”,“一遇決口,必掘浮泥,見根土乃筑堤根,其所加挽者,必用黃白壤”,以及“洗在東涯,則沙回而西,淤在南堘,則波漩而北”,對水土沙三者關系作了深刻闡釋,同時也有微觀層面的“塞穴隙”、“堅杵筑”、“植楊柳”、“培草鱗”、“用石甃”、“立排樁”,而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卷土掃”,即“以萑葦為衣,以楊柳枝為筋,以黃壤為心,以谷草為紼鱺,因決口之淺深,水勢之緩急,而為長短大小者也”,與今日之鋼筋混凝土相較,雖材質各異,但原理相若,足見古人之智慧[5]修筑堤防總考略。顧氏所言可謂傳統(tǒng)時代一次有關修堤經驗的系統(tǒng)總結,為后人提供了明確指針,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
然考諸史乘,清初以降洞庭湖區(qū)修堤之法長期未見重大革新,顧氏所言有至乾隆年間方推廣實施的。乾隆十二年(1747),湖南巡撫楊錫紱指出洞庭湖區(qū)“近年民垸,則種柳者絕少”,“護堤柳株,宜一律栽種”,并令地方官員負責查察[6]卷289,乾隆十二年四月乙亥。乾隆二十年(1755),湖南巡撫陳宏謀又列出湖區(qū)堤垸修治的八項弊癥,其中有五項即是遵顧氏之旨指示紳民如何提高工程質量的:“一,堤身先宜堅實。此間筑堤僅用木器浮夯……宜今各置置備鐵硪一二盤,或石硪三四盤……層層夯筑,即可堅實……一,沙土修堤,水到即潰……務須取用膠泥……一,沿堤坦陂以外多栽臥柳……如土性不宜種柳,即多栽葦荻以護堤根;一,沿堤蔭放水口多用瓦管……凡有置用瓦管之處,概令易換石管……一,堤垸偶有沖漫,務將漫口從根基夯筑堅實,一律寬厚以防再潰……浪窩、小溝、鼠穴、獾洞皆宜堵塞?!盵7]1201-1202
由此可見,洞庭湖區(qū)堤垸修治技術的改良是相當艱難與緩慢的,大大落后于其他水利發(fā)達的地區(qū)。而且,湖區(qū)內各州縣水利發(fā)展速度也參差不齊。面對日漸嚴重的水患,澧州官紳至同治二年(1863)“仿??に?,而酌用之制”,改筑“文良制”石柜[2]619,而乾隆五十四年(1790)湖廣總督畢沅奏請大舉修繕常德府城水柜乃是七十年前之事[8]98-99。直至光緒初年,清政府委派招墾南洲官荒的縣丞文煒仍在強調:“沿河多栽柳樹,保固堤根。居民人等毋得肆行挖毀,豬羊牛馬毋得縱放侵殘?!盵9]55
(二)傳統(tǒng)治水的發(fā)展
隨著長江中游一帶堤垸的大量涌現,清政府對湖田治理有了一些新理念。乾隆三十年(1765),面對水患日重、民食維艱的局面,湖北巡撫鄂寧提出:“改糧廢堤”的主張,即“無水之年,以地為利;有水之年,以水為利”[10]3586。嘉慶七年(1802),湖南巡撫馬慧裕提出治理洞庭湖的新對策,認為多數私圍業(yè)民“水小藉以衛(wèi)田種植,水大任其漫衍流行,每年廣種薄收”,因而奏請“應以見在堤埂長高丈尺為限,示之準則,永禁私筑”[11]卷117,工政23。這種兼顧水利、民生之法,大大突破乾隆年間陳宏謀所定全面禁毀私圍以保洪道的理念[6]卷688,乾隆二十八年六月己亥,堪稱晚近所辟蓄洪墾殖區(qū)的先聲。
晚清以還,隨著湖田大規(guī)模的圍墾,洞庭湖區(qū)水利矛盾日益尖銳,進行全湖統(tǒng)籌規(guī)劃勢在必行。魏源在《湖廣水利論》中稱:“雖蠶巖峻嶺,老林邃谷,無土不墾,無門不辟……則凡箐谷之中,浮沙壅泥,敗葉陳根,歷年壅積者……隨大雨傾瀉而下,由山入溪,由溪達漢達江,由江漢達湖……近水居民又從而圩之田之,而向日受水之區(qū)十去其七八矣……下至望江太湖諸縣,向為尋陽九派者,今亦長堤亙數百里……下游之湖面江面,日狹一日,而上游之沙漲,日甚一日,夏漲安得不怒,堤垸安得不破?”可知,其已將整個長江流域上中下游視為一個完整的水利系統(tǒng)。就如何治理湖廣水利,魏源認為應順水勢,即“不問其為官為私,而但問其垸之礙水不礙水。其當水已被決者,即官垸亦不必修復。其不當水沖而未決者,即私垸亦毋庸議毀”,同時也認為“欲興水利”,政府須加強監(jiān)管,應“除其奪水奪利之人”[12]卷117,工政14。這在垸堤對峙官吏貪瀆、豪強橫行的時代乃振聾發(fā)聵之音,但從近代水利科技角度看仍屬經驗之談。
光緒初年,任鶚在《洞庭水利私議》中對洞庭湖的治理有更為深入的見解,認為“夫堵塞潰口使淤不得入,治病源也;禁筑新垸,使水有所容,治病標也;疏浚淤壅,使水暢行而直下,防病之傳癥也”,即要實行上中下游綜合治理,又說道:“今非疏浚海口,自下而上,則洞庭之淤不易動也”,并指出當淤不能疏、垸不能禁之時,可行的僅有“于東南低下處無堤垸可守者,趁冬水下消時廣種而春收之,夏秋仍委之以潴水,其老垸有堤可守者,則節(jié)浮戒奢以盡力于堤防,高益厚,厚益厚”,以期水利、民生兩相兼顧[13]85-86??梢哉f,這是傳統(tǒng)時代治理洞庭湖首次系統(tǒng)、完整的闡述。
宣統(tǒng)年間,湖南巡撫岑春萁先后向湖南咨議局提交“疏湖案”、“洞庭淤洲水道案”,分別提出“讓地”、“疏?!薄ⅰ盎I款”與“疏湖港”、“清查已筑堤垸”、“限制未筑堤垸”等主張,引發(fā)了洞庭湖治理的大討論[9]726-744。湖南咨議局綜合各方意見,形成“湖工審查報告書”,認為治湖應從三方面下手,“一曰疏江,一曰塞口,一曰浚湖”[9]745。這是清末民初最為完善,并為多數官紳所認同的方案,但從治理理念與具體舉措來看皆未超越前人。雖有派員調查他省治水之法,以及委托留學生考察西方水利的計劃,明確表達學習近代水利科技的意向,但最終仍是依據水利經驗做出的決策,未以科學測量來論證其可行性,并制訂具體的治理辦法。
再看看洞庭湖區(qū)堤垸水利,時至清末對它進行系統(tǒng)治理也提上議程,是這一區(qū)域水利發(fā)展趨向的重要表現之一。光緒二十九年(1903),沅江保安垸酋曾繼輝鑒于各垸高低不一、水流不暢的狀況,認為應“于南洲廳之同心垸、青魚垸等處修一公剅,每垸橫貫一港,開剅放水,上流下接,由同心而青魚,而同春,而官垸,而人和、恒豐,而西成、保安、普豐,至圍田盡處,仍修公剅一所,為各垸出水之路。如此則大江支河灌入之水,源源不絕,永無旱魃之災矣。”[9]132-133曾氏所言對于治理堤垸間紊亂不堪的水系,提升堤垸灌溉與泄洪能力有著莫大的進步意義。此后不久,委辦沅江墾務局的喬聯昌又提出一個更為全面的意見,即“各垸四堤中間,東西南北酌開直港兩三條,并開子港數條。貫穿田間,俾無隔絕……水路既通,利濟斯溥……不臨河頭者……有內港,則十數人繞堤所運者,一小船足以直達之……有水港則源活水清,浣飲皆宜。且垸民均系草房,火燭最易滋害……有港以環(huán)繞田問,則取水甚易,不致坐視焚如?!盵9]15這一主張將堤垸水利看做關涉經濟、衛(wèi)生與安全的系統(tǒng)工程,從治水思想上看堪稱先進與完備。
然而,其時洞庭湖區(qū)堤垸水利建設卻嚴重滯后,依然是極為落后的設施與混亂的水系。即便是曾繼輝所主持的沅江保安垸,也是“堤線高低不一,渠道既少又小。全垸二萬多畝耕地,四十三華里堤線,西北險堤就有十二華里長,垸內雖有四條直港,兩條橫港,西北、東北兩各剅口,但是渠渠不連,渠剅不通”,因而當地民眾日“有堤擋不住水,有渠有剅難出水,怕漬怕旱怕潰垸”,更遑論一并解決清潔衛(wèi)生與防火安全了[14]112-116??芍?,其時堤垸水利的系統(tǒng)治理未有落到實處,仍止是停留在理念之上。
(三)近代水利的推行
若論洞庭湖治理近代化的倡導者,無疑當推熊希齡。他率先全面批判了傳統(tǒng)治水的問題,指稱它們“所謂理想者,特一己之杜撰耳;所謂經驗者,特一隅之見聞耳;所謂測量者,特一片一段之廣狹之深淺耳。均與全局無涉也”,認為若欲根治洞庭水患,必須進行四項基本的籌備工作:“一曰,遵照全國水利周新章,設立測繪職員養(yǎng)成所以預儲測繪人才;二曰,雇聘歐美高級技師以從事測量;三曰,分段設立水標,以量各道水率;四曰,詳繪全圖以資籌畫”[15]323-330。
民國初年,熊希齡雖已指明近代水利科技是治理洞庭湖的鎖鑰,但它真正推行并為廣大紳民所接受卻經歷一個較長時段。時至上世紀30年代,南京政府為防治水患,加大了治理的力度,采用當時先進水利科技,對洞庭湖區(qū)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勘察,做出“限制各口倒灌水量,防止泥沙入湖;劃定湖界,在界線內不準圍墾”的決定,又組建水道測量隊,分起點、三角、水準、地形等四項進行大規(guī)模的實測,并于民國二十四年(1935)完成全部勘測工作,為科學治湖提供了一套精確數據。此外,又修建注滋口引河、澧水下游的雞公咀引河,展寬資水尾閭臨澬口與湘水尾閭濠河口[16]。這些工程都取得了顯著成效,為洞庭湖區(qū)水利近代化變革做了必要的準備。
縱觀清代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的演變過程,不難發(fā)現它有著一條清晰的發(fā)展脈絡,即人們對湖區(qū)水利的認識不斷趨向系統(tǒng)化。這充分展現了傳統(tǒng)治水思想的內在活力,但卻始終逃脫不了經驗論的窠臼,無法依靠自身的力量實現水利治理的根本性變革,直至民國時期西方水利科技傳入后方才走上近代化的道路。究其原因,就在于滯后的水利技術無法真正踐行先行的治理理念,由此可見中國傳統(tǒng)水利思想“早熟”之一斑,以及與近代水利科技相遇時所暴露出來的缺陷。
為了保障水利秩序與農業(yè)生產,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堤工管理制度不斷得到修正與完善,卻始終擺脫不了弊病叢生,每每淪為官吏、豪強牟利工具的宿命,令這一區(qū)域水利治理呈現出實踐與制度嚴重背離的現象。它們宛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競爭關系,是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發(fā)展與困境并存的又一主要表征。
(一)治理制度的重建與完善
康熙二十七年(1688),為修復武陵花貓堤,知縣勞啟銑采取“石糧出夫價三分,衛(wèi)糧照民糧減半”、“公同雇募,支發(fā)買備牛具”、“招募城市附近之人”,以及計工論酬等辦法,基本做到“夫可不招而自至,不督而自勤……更絕夫侵漁”,一定程度上革除“堤長歇家里猾中飽之為奸”的弊政[8]153-154。筆者所及這是清代地方政府對湖區(qū)堤工實施的首次制度調整。
此后,隨著洞庭湖區(qū)社會經濟的全面恢復,堤工制度的重建與完善越發(fā)緊迫。康熙四十六年(1710),偏沅巡撫趙申喬為修復大圍堤,準行堤總長制,即“按田出夫”、“照夫派土”[8]66。雍正六年(1728),御史黃秀又奏請“清丈時載清土名,實從某處起某處止,堤腳若干寬,堤身若干高,堤面若干厚,細查土方新舊,夫工多寡,造冊報司,計上論工,按數發(fā)銀”,以及“監(jiān)修尤當差委賢能之員,不得徒用佐貳,致與胥役衿棍勾通舞弊”,并建議“插竿壘土以測尺寸……錐土盛水以試疏密……點土方大小,查新坑深淺”,甚至請以黃河堤岸三年內潰決即今承修官賠補制來要加大懲罰力度[7]1200-1201。
是年,武陵縣丞王原洙又將“歲修法”改為“惟照田,分堤修筑”,后成為湖區(qū)通行的堤工制度[17]63。雍正十一年(1733),他進一步完善歲修堤總長制,將其所管之田,“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號”,按年更替,“田多者承充堤總,田少者承充堤長”,“紳衿吏役許以子弟或家人佃戶代充”[8]155-156。乾隆六年(1741),重定堤垸歲修期,將“九月興工,次年二月告竣”舊規(guī),更為“十月初一日興工,即于本年十二月初十日告竣”[8]156。工期縮減后不僅避開了農忙時節(jié),且可防治延誤之弊,制度設計可謂周全。
乾隆十年(1745),湖南巡撫楊錫紱飭令:湖區(qū)“各堤當水沖處……應自本年秋冬為始,凡屬險工,每歲加厚三尺、高二尺,以三年為止”,以期確保堤垸有效修治[6]卷289,乾隆十二年四月乙亥。乾隆二十年(1755),湖南巡撫陳宏謀就堤工問題又指示:其一,外籍田主不得逃避修堤之責?!八煤蠓灿袆e邑田主不修堤工,抗關不到者,堤總將代修堤費呈明本縣,著追彼邑,勿得滋累”;其二,須慎重選用堤總長。“嗣后務選公直之人充當堤總長……不得多派少修,包夫包工,有名無實”;其三,嚴禁地方官員收取陋規(guī),“管堤各官所宜嚴切查禁,法在必行”[7]1202。
至此,清廷就洞庭湖區(qū)堤垸修治已構建出一套較為完備的管理制度,不僅主持建立并完善了日常修堤制度。而且對險工也有特殊規(guī)定,同時對外籍田主的卸責行為與地方官員的不法之舉皆有詳細的懲治舉措,充分彰顯出政府不斷加強監(jiān)管湖區(qū)水利的發(fā)展趨勢。乾隆以后,清廷在革新湖區(qū)水利制度上鮮有建樹,但道光年問曾有堤工“官修以專責成”之議,足見其仍欲進一步強化水利管理,止因顧慮“按地征費,情同加賦”,以及難以確保實效而作罷[18]卷245,道光十三年十一月乙未。民國二十五年(1936),湖南省政府承襲了這一治理趨向。開始全面介入洞庭湖區(qū)水利事務,“令飭濱湖各縣堤工,向由人民自由修防者,一律改為官督民辦,于各縣縣治設縣垸堤修防處,以縣長兼處長,下設主任,工程事務各員,各圍垸設垸堤務局,內設正副主任、會計等員,由垸中業(yè)民自選呈報縣長兼處長委任,并由建設廳遴派督察員數人分赴各縣區(qū)督察修堤事宜?!盵19]28353
(二)治理實踐的徘徊與癥結
那么,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成效如何呢?雍正六年(1728),御史黃秀曾明確指出湖區(qū)堤工的幾大病癥:其一,官吏貪瀆,“官役每多侵漁入己”;其二,豪強避役,“衿棍豪強率皆免富差貧”;其三,堤總長謀私,“堤總單頭又復徇私包攬”,扣減雇夫工價,“報銷多開數目”;其四,工程質量“茍且塞責”,“堤土則翻新蓋舊”,“筑堤腳則上緊下松”[7]120。乾隆十二年(1747),湖南巡撫楊錫紱也奏稱:“每年歲修,不過加土數寸一尺……新筑者固屬于松薄,即官垸舊筑者,亦未能一律高厚”,認為“每年冬月,雖加土數寸一尺,次年雨水沖激,又多坍卸”,“徒有歲修之名”而已[6]卷289,乾隆十二年四月乙亥。
乾隆二十年(1755),湖南巡撫陳宏謀又發(fā)現湖區(qū)堤工的一些問題:其一,外籍田主逃避責任?!氨丝h之民有置此縣圍田者……應修堤工諉之佃戶……關提彼邑,無關切己,任催不理……有堤總出資代修,秋成扣留租谷,業(yè)戶不認,簼訟無休”;其二,歲修苦樂不均。雖為“按田分工”,但堤總“于強者少派工塅,弱者強派多修”,甚至有以賄賂免修者,有“賣富差貧”者;其三,經管各官大肆收取陋規(guī)。濱湖州縣有管堤之責的官員非但不能切實履職,反而“凡遇防險、歲修,提差持票到圍,先向堤總長需索轎錢、飯食,次講坐堤、月規(guī)、供應,經承則有堤費、冊結費、柳費、月禮”。此外,還有領役、卸役,興工、告竣、執(zhí)刑、散班、衣糧、谷石、下程、抽豐等諸名色[7]1202。
堤總長等負責督修堤垸,固然有可能侵漁肥己,但一些堤垸首事雖不貪瀆,卻不履職責,無所事事,混得薪資,以及一些“刁狡”田主“疲玩狡展”、“設法橫騙”[9]232-237,他們同樣對湖區(qū)堤垸修治構成巨大傷害。此外,堤工土價結算也有不合理的。光緒三十年(1904),墾務局喬聯昌條陳曰:“查修堤積習,局中發(fā)價不給現錢。土夫所用米糧、油鹽等物,皆由局首置買發(fā)給土夫,以抵土價,其米鹽等物作價恒高昂于時值。又或給以期票一紙,土夫急于用錢,往往半價轉售,實則仍系堤局之人賤值買回。土夫因所得無多,高抬土價,仍不敷用,則挖腳、埋蘆與一切停工滋事之弊以生?!盵9]159
時至民國,以上諸弊不僅未得到解決,而且有變本加厲之勢。有學者將其歸納為三大方面:“(1)權屬不清,顧此失彼。同在一洲,分筑數垸,當合而未合;阻塞水道,釘修成垸,當分而未分。各垸周圍堤堘修筑不善,高矮寬窄,以其坡度、形式參差不齊,注意于彼,忽略于此。(2)修筑不及時。各垸垸首、堤工、經理、督修等,每于秋冬雨季,放棄職責,延不與工,來年春間,始行修筑,甚至夏季水發(fā),尚未完工。(3)經理管理不善。垸首、經理、督修等,開支多不正當,浮報侵吞,久成積習,或收費到手,移挪濫用,輕視堤務,簼訟不休,堤工大受影響”,并指出它們是“湖區(qū)堤堘不固的緣由,是年年成災的癥結”[20]237。
以上可知。清代洞庭湖區(qū)以堤工為核心的水利管理制度經歷了一個日漸完善的過程。期間,政府湖區(qū)水利管理已然形成一股不斷強化的趨勢。民國政府實施全面介入的舉措,既是湖區(qū)水利近代化發(fā)展的需要,也可以說是對傳統(tǒng)水利制度的回歸。然而,制度的修正與完善卻無法改變水利實踐過程中弊病叢生的現實,前者始終是以防漏補缺的方式力圖與后者達至平衡。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水利正是在此困境之中尋求發(fā)展的。
清代以前,洞庭湖區(qū)人煙稀少,圍田數量有限,居民多以漁為生,與水爭地之事尚無從談起。然而,清代至民國湖區(qū)水利卻陷入發(fā)展與困境并存的局面之中。究其緣由,主要有兩大方面:一是人口壓力,一是生態(tài)危機。兩者共同推動著湖區(qū)水利的發(fā)展,又一起造就了它治理的困境,以致其水利治理宛若一曲戴著鐐銬的舞蹈。
(一)人口的增長
有清一代,中國人口進入一個長期高速增長的時期。據稱:“雍正二年(1724)至乾隆十八年間(1756),兩湖人口增加了4倍,而耕地增加卻不到4個百分點。人均耕地從18畝余下降到不足4畝……嘉慶以后人均耕地還不足2畝?!盵21]作為華中經濟核心地帶的洞庭湖區(qū)人地關系無疑更為緊張,已“凡有稍可得收。無論高低,決無不墾之土”[2]557。此后,人口增長并未停止,對耕地的需求自然愈發(fā)急迫,濱湖州縣地方志中“人滿于土”、“磽確盡墾”、“濱湖筑堤垸”的記載隨處可見[22]201。
又據有關統(tǒng)計可知,明代洞庭湖區(qū)人口數為621 881人(各府志資料),而清代的則多達12 375 868人(1820年人口數),幾近前者的20倍[23]295。若前者所計為人丁數,按2/5的丁口比來推算,湖區(qū)人口也止1 554 703人,清代人口也是其8倍。再以安鄉(xiāng)縣來看,順治九年(1652),約有2 020戶,10 150口;康熙元年(1662),約有2 060戶,10 280口;雍正十一年(1733),2 440戶、13 066口;嘉慶二十一年(1816),有34 660戶,158 830口;嘉慶二十五年(1820),有34 790戶,159 380口;光緒初年,僅有15 000戶,85 000余口;民國二十年(1931),有38 909戶,215 022口[24]24??芍?,安鄉(xiāng)縣民國年間人口數是雍正年間的16倍,也顯示洞庭湖區(qū)人口增長之快。
正因如此,咸同年間藕池、松滋潰決后,洞庭湖滄桑變幻,淤出大片洲土。這對人多地少的濱湖州縣可謂因禍得福。隨之,人口大量涌入,掀起墾殖湖田的高潮。民國《益陽縣志》稱:該縣“下鄉(xiāng)之人則多赴濱湖各縣筑圩墾畝”。沅江、龍陽、安鄉(xiāng)、華容四縣之間的南洲更是“氣象云蒸,五方之人源源麋集”,“龍陽、沅江、巴陵駁隸之地方概系新淤官土類,召客籍人民星羅棋布而居之,近華(容)安(鄉(xiāng))武(陵)土著人民間有遷入官洲界內者,華安武屬故土之界亦多客民錯居其間”[23]305-306。
如此眾多的游食之民,毀垸蓄洪是不可能的。乾隆年間,湖南巡撫楊錫紱就稱道:“我國家重熙累洽,生齒日繁,沿湖隄垸,彌望無際,實無可以再行筑隄墾田之處。今已成之垸。在民既獲其利,未便毀其成功?!盵11]卷117,工政23民國時期,水利專家王恢先也說道:“濱湖各縣,為吾湘富庶之區(qū)。每年產谷約二千余萬石。除供給本地民食外,尚有余糧以濟鄰縣或鄰省之需。人口約四百余萬,分居各垸,依垸為生。現既無移民之地,又無移粟之區(qū)。遽奪其田而廢之,非但不智,抑且難能?!盵13]89因此,發(fā)展水利,防治水患也就成為洞庭湖區(qū)人口壓力下必然的選擇。
(二)生態(tài)的危機
然而,圍墾湖田雖然養(yǎng)活了眾多人口,卻加重洞庭湖的淤塞,使湖區(qū)水患頻仍,又嚴重威脅著民眾的生存。據有關資料,筆者制作湖區(qū)水災區(qū)域與頻次表如下:
清代至民國水災區(qū)域與頻次表 單位:廣度(州縣),頻度(次)
參考資料:湖南歷史考古研究所編:《湖南自然災害年表》,湖南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50-140頁。
由上表可知,宣統(tǒng)、民國40年是洞庭湖區(qū)水患最重的時段,平均每次受災區(qū)域多達8.7、5.7州縣,幾乎占濱湖州縣半數。從頻度上看,同治、宣統(tǒng)、民國的最為頻繁,幾乎年年有災。分時段來看,順治至嘉慶朝170余年間年均水災1.5州縣,道光至民國120余年間年均水災4州縣,前者2.3年1次,后者1.8年1次??芍?,晚清至民國水患較之清前期的嚴重得多。
清代洞庭湖區(qū)水患加劇與圍墾力度加大有著密切的關系。乾隆年間,澧州知州何璘如是說:“前明數苦水患……蓋彼時諸處未有官垸,湖民間自筑堤防御,而勢不甚高大,下流易于宣泄……河道仍自深通……國朝康熙時增筑九官垸,雍正時又筑大圍垸,而為官垸者十。官垸勢既高大,民垸亦不得不增,下流日壅,水不得暢其所歸,則上流益易泛濫,沙泥淤滯,河身幾與岸平,遂頻成田廬城市之害?!盵2]596民國時期,水利專家李儀祉也認為:洞庭湖區(qū)由于“任意圩墾,各自為筑垸以保其私,或與水爭地,妨礙洪水道路亦所不顧,因此遂演成今日凌亂無章之結果。若視其平面圖,大圈、小圈有如蜂巢,既不經濟,又難資保御。故一遇大水,如民二十者,一齊破毀無遺?!盵25]528-529
然而,上表顯示正值大肆圍墾湖田的光緒朝卻出乎意料地成為洞庭湖區(qū)三百年間水災最少的時段,表明湖區(qū)水災并非全因湖田圍墾所致,但卻不足以否定后者的影響,因為宣統(tǒng)、民國40年間洪水異常泛濫顯然可視為此前大規(guī)模圍墾的生態(tài)響應,只不過是有所延期而已。民國年間,湖田長期圍墾所造成的生態(tài)危機已嚴重威脅到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對洞庭湖區(qū)水利進行全面整治已勢在必行,但這絕非傳統(tǒng)治水思想與技術所能勝任之事,走向水利近代化成為唯一的出路。
由上可知,清代至民國在人口壓力驅使下洞庭湖區(qū)水利不斷向前發(fā)展,興建起數以千計的堤垸,大量低地、洲土得到開發(fā)利用,卻使其陷入了越墾越澇、越澇越墾的生態(tài)危機之中,給無數民眾帶來滅頂之災。然而,毀垸則元地養(yǎng)民、建垸則無處蓄洪的兩難處境,推動著洞庭湖區(qū)水利治理必須在困境中謀求新的發(fā)展,也成為其開啟水利近代化的內在動力。
有清一代,洞庭湖區(qū)以經驗為基礎的傳統(tǒng)水利始終未有停止前進的步伐。就治水理念來看,時至晚清已達至較高的水平,幾乎邁到近代化的門檻,充分展現出內在的活力,為民國時期水利科技的推行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水利技術的嚴重滯后令其始終無力實現近代化的轉變。從水利管理上看,清政府對洞庭湖區(qū)水利不斷加大管控力度,已然開啟了一個強力治水的時代。此后,民國政府為革新傳統(tǒng)治水,實現水利近代化而加強水利職權,與其說是一種新的政府行為,不如說是對清代治水傳統(tǒng)的某種回歸。這些都表明近代水利與傳統(tǒng)水利之間并非截然對立的關系,前者很大程度上是以后者為基礎的。清代至民國洞庭湖區(qū)傳統(tǒng)水利陷入發(fā)展與困境并存的局面之中,以及最終走上近代化道路,則是人口壓力下迫切的經濟需求與湖田圍墾下嚴峻的生態(tài)危機兩者共同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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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5.031
“大學理念”討論(筆談)
[主持人語] 21世紀,創(chuàng)造性人才的培養(yǎng)已經成為高等教育的根本任務。高等教育要想實現這一任務,首先有賴于教育理念的創(chuàng)新?!皠?chuàng)造的教育”理念,便是適應時代發(fā)展要求對大學理念的一種新探索。這一理念對于創(chuàng)造性人才培養(yǎng)與高等教育改革所具有的深遠意義,需要進一步加以闡釋與領會。
[關鍵詞] 大學理念;創(chuàng)造的教育;創(chuàng)造性
Abstract:In the 21 century,it has been the basic task of university education to train creative talents.It needs to innovate education idea for university education to accomplish the task.The idea of “creation of education” is the new exploration of university education to adapt to the era development. We need to explan and understand deeply the far-reaching idea for training the creative talents and university reforms.
Key words: the Idear of University;Creative Education;Creativity
[中圖分類號] G64
The Development and the Predicament of Water Resources Governance of Dong-ting Lake from th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LIU Zhi-gang
(The College of Marxism,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China)
Dong-ting Lake’s water conservancy presented coexistence of development and predicament from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self-renewal of water-control’s philosophy demonstrated the inherent vitality of traditional water conservation ideas,and created the conditions to some extent for the modernization of water conservancy,but lagging technology made it unable to be out of the stereotype of water-control’s experience. The Qing government continued to strengthen the management of Dong-ting Lake’s water conservancy,tried to decipher the divergence of its governance practices and institutions,although which did not change the deep-rooted dilemma,but built a strong traditional Water-control for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which strengthened water conservancy functions for complying with the requirements of large-scale water conservancy modernization.And huge population pressure and serious ecological crisis were the roots of inadequacy governance of the Dong-ting Lake’s water conservancy in Qing Dynasty,and also were the inherent powers of promoting the government of the Republic in the region finally to break the shackles of tradition and take to water conservancy modernization of the road.
Dong-ting Lake;Water Conservancy;Modernization
2015-03-20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13CZS060);中國博士后基金面上項目(2013M542103);湖南社科基金一般項目(11YBB388)。
劉志剛(1981-),男,湖南邵陽人,中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博士后。
K249;K252;K257
A
1001-6201(2016)05-0173-07
A 1001-6201(2016)05-0180-08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5.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