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藍
舊日清簡
淺藍
1970年出生于河南省孟津縣,現(xiàn)任教于宜陽縣第一高級中學。2004年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在《散文》《華夏散文》《中國散文家》《山西文學》《雨花》《牡丹》《洛陽晚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一百余篇。已出版散文集《細雨濕流光》,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那時候,人皆清瘦,日子也過得清簡。
人瘦了不占空間。男人、女人和孩子,柳葉般在大地上走來走去,腳步輕飄飄的,履印也淺淺的,被塵土抹去之前隱約著麻線的針腳。那時的人,一季有兩套衣服就夠了,能換洗就夠了。時尚變化得慢,穿上好幾年,式樣布料也不過時。洗得發(fā)白、發(fā)軟了,仍然穿著。那時候基本吃素,油鹽也欠,人反而清爽,清水洗把臉就干凈了,講究的女子才擦雪花膏,香氣涼森森的。
那時候,門窗都是木頭的,有紋理,有香味。取下鐵門搭兒,沉沉推開的時候,會發(fā)出“吱扭”的輕響。
每間房子里,都空蕩蕩的。堂屋里一張八仙桌,兩把靠背椅。臥室只是一床、一箱。廚房里一盤火爐、一張案板、一只水缸、幾個瓦罐而已。因為出出進進的人身形單薄,因為空,不大的房間也顯得大了。清風無礙地從門窗里進出,太陽光無礙地將屋子切分成一半明一半暗,明的部分慢慢推進,又慢慢抽身走掉。土院子里,沿墻橫著兩根長條凳,油漆斑駁,凳腿上貼著一塊紅紙,新紙壓著舊紙印子,那是常出借給村里辦喜事的緣故。
那時候什物都欠缺,一根縫衣針、一碗面也會在鄰居之間互相借用。家里別無長物,能對付就對付,人除了吃地里長的,穿自己織的,幾乎不花錢。有時貨郎來了,端碗米豆出去,拿團頭發(fā)出去,想要的東西就換回來了。
也因為東西少,好收拾。早上起來,從屋到院,到大門外的角角落落,總被自己擔的井水,自家扎的高粱秸掃帚,灑掃得干干凈凈。掃完地,取把彩布條做的馬尾甩子,渾身上下“撲撲”甩打一遍,細塵都飛進太陽光線里,像輕煙滾動著,人就清清爽爽回屋了。地上還留著掃帚尖劃出的細痕。日子顯得新嶄嶄、齊整整的。
那時候,家里有雞,有豬,有狗,也有牛。雞在院里爭食,豬在圈里朝陽處睡覺,狗在村道上跑,牛在大門外槽頭吃草。農(nóng)具沾著灰塵,閃著金屬的微光,靠在門后面。草花長在墻根處。農(nóng)忙的時候,大家都下地干活了,村子里空靜得像睡著了一樣。
那時候,日影慢得像蝸牛。孩子去上學了,女人們洗凈鍋碗,砸了煤餅,封好煤火,揀完豆子,喂完雞,影子才往墻上挪一大拃。就拿著笸籮出去納鞋底。冬天坐在太陽地兒里,夏天坐在樹陰下,一邊干活兒,一邊笑著嘮閑話,有時飛過來兩只燕子,也說說??淳爸?,說閑話,日子才過得快。村道上過來一個挑水的新媳婦兒,穿著紅襖,扭著細腰,大家一齊看,看來看去,竟看成了舊人。
那時候,女人們愛繡花。繡鞋墊,繡枕頭,繡門簾。她們趴在小木桌上,用鉛筆描花樣子,一筆筆很慢很慢。描完后,再小心翼翼地剪,剪出圓的花瓣、尖的花須和有齒邊的葉片,風一吹,顫巍巍。一個上午就過去了。一個上午被她們剪成了花的樣子。
那時候,每逢過年、辦喜事,村里人都要請八爺寫對聯(lián),八爺上過私塾,后來做了我的語文老師。他戴著黃邊老花鏡,一筆一劃慢騰騰地寫,寫一個字,蘸下墨汁,抿抿筆尖。我看得無聊了,就到院子里看棗樹上的喜鵲,看雞窩里下蛋的雞。看完回來,上聯(lián)才寫完,墨汁淋漓地放在一邊,等風輕輕吹干。
那時候和遠方的人對話靠寫信,一封信在路上走幾天。等信的心是盼望又低調(diào)的,收到信是甜蜜又溫暖的。捧在手中的信封大小不一,白色或牛皮紙色的封套上,貼有齒邊的郵票。郵票正貼、倒貼、斜著貼都是有喻意的,信紙疊成方形、長形、鳥形、魚形,也是應(yīng)合心情的。信紙上或灑脫,或娟秀的字,又是讓人咀嚼不盡的。
木心說,“從前的日色變得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鎖也好看,你鎖了,人家就懂了。”從前談戀愛,是四目含情,羞澀一笑,就郎情妾意了。是背過媒人,說兩次話,就托付終身了。是辦了酒席,鬧了洞房,就心無旁騖,白首不相離了。
那時候的人病了,吃草藥。老了,死了,就像從樹上掉下一片干枯的葉子,又回到大地。那時候日子清貧,因而清簡,清閑,萬物寧靜,天地安和。
與清簡相對的,是繁雜。現(xiàn)在的日子,要說是越過越好了,心里卻常亂糟糟,像生滿了雜草。現(xiàn)在的日子,一切是更先進了,卻一天到晚忙碌碌,處理不完的事情。人一忙,日子就過得飛快,啥都有了,就是覺得沒滋沒味,轉(zhuǎn)眼已老了,卻跟沒活過一個樣兒。
懷念從前歲月的慢、日子的清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