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
“朝天門哪,門朝天哪,齊心協(xié)力把貨拉啊……”
一群纖夫拉著纖繩,喊著號子,向著陡峭的石板梯攀去。石板梯的盡頭,朝天門城樓高高矗立……
2016年3月30日,話劇《朝天門》在北京上演。臺上,演員傾情演繹,渝味四溢。臺下,觀眾神情專注,如癡如醉。觀眾中,驚現(xiàn)一位耄耋老者——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鄭榕。
多年之后,重慶本土話劇重登首都舞臺,他怎能錯過。
“重慶,曾經(jīng)是中國話劇的圣地?!编嶉庞行┘?,“在那里,我度過了一段難忘歲月?!?/p>
言語間,時光一點一點被撬動。
生根發(fā)芽
1945年,初夏。21歲的鄭榕剛到山城,就被撲面而來的話劇熱潮所裹挾。
在戲劇界慶祝抗戰(zhàn)勝利集會上,他第一次見到郭沫若、曹禺、宋之的、夏衍、陳白塵……抗戰(zhàn)八年,他們一直生活在重慶,可算半個重慶人。
曹禺的《家》,夏衍的《法西斯細胞》,陳白塵的《結(jié)婚進行曲》,吳祖光的《風(fēng)雪夜歸人》……眾多傳世佳作都在霧都誕生。
那時候,重慶像一座積蓄了太多巖漿的火山,迸發(fā)出源源不斷的能量。創(chuàng)作劇本、組建劇社、排練演出,充盈著文人的生活。
文人多了,作品多了,文化味愈濃。生活的潛移默化,令癡迷話劇的情愫漸漸溶進這座城市的細胞里。
如果沿著細胞末梢梳理,時光一路向前,可以追溯到1938年的深秋。
重慶國泰大戲院,描寫愛國百姓破獲日本間諜的話劇《全民總動員》正在上演。
山城步道里的老作坊,東家?guī)е镉?,關(guān)掉門店,參加演出;劇作者曹禺、宋之的停下筆墨,走出幕后,登臺表演……一部話劇,200余人參演,一家報紙這樣形容:“中國戲劇史上的空前盛舉。”
《全民總動員》連續(xù)公演了三天,戲院內(nèi)觀眾爆棚,戲院外人聲鼎沸。在熱鬧澎湃的氣氛中,重慶第一屆戲劇節(jié)拉開了帷幕。
戲劇節(jié)是文化界的抗日救亡運動。怒潮劇社的專業(yè)演員、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的愛好者、求精中學(xué)的表演隊、社會青年自發(fā)演出團……500余名專業(yè)劇人,1000余名業(yè)余劇人參演。前前后后,23天,一部接一部的話劇輪番上演。
一字一句,一顰一笑,重慶的家國情懷,盡在話劇中。
一字一句,一顰一笑,話劇的家國情懷,化入山城里。
后有人評論,文人作劇,劇迷演戲;文人演戲,劇迷觀戲。癡的是表演,迷的是傾訴。
生長蔓延
“鼓動吧,風(fēng)!咆哮吧,雷!閃耀吧,電!”
1942年,初春的嘉陵江水跟他內(nèi)心一樣澎湃。身穿長袍,揮舞雙手,著名話劇演員金山站在江畔,朗誦著郭沫若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臺詞。
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即將參演的話劇《屈原》會成為“霧季公演”的豐碑;他更沒想到,重慶的“霧季公演”會造就一個時代。
話劇《屈原》上演之際,抗日戰(zhàn)爭正處在艱苦卓絕的相持階段,重慶飽受日本飛機的轟炸。
每年10月至次年5月,是重慶的霧季,日本飛機轟炸頻度相對減少。于是,戲劇界文人、山城百姓便利用這段時間舉行大規(guī)模的話劇演出,從1941年持續(xù)到1944年,史稱“霧季公演”。
《棠棣之花》《大地回春》《天國春秋》《大雷雨》……四年間,大型話劇公演103出,獨幕劇公演7出,堪稱中國話劇之最。
播種、生根、發(fā)芽,是萬物生長的軌跡。兩屆戲劇節(jié),在山城播下了話劇的種子,扎下了癡迷話劇的根,而“霧季公演”則讓這種“癡迷”生長蔓延,成為時尚。
1942年4月3日,《屈原》在國泰大戲院連續(xù)公演15天。與金山搭檔演出的著名話劇演員張瑞芳,在其回憶錄里寫道:“話劇出演,場場爆滿。許多人抱著被子睡在劇場門口,等待第二天售票。甚至,有人專程從成都、貴陽趕來看戲。整個山城沸騰了?!?/p>
不只是在劇場門口打地鋪,不只是《屈原》才火爆。“霧季公演”期間,重慶有90萬人口,超過九分之一的重慶人看過演出,排隊看戲成為街頭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那時候,日本飛機轟炸越猛烈,話劇演出越精彩。城市的剛毅被雕刻在話劇中,戲迷愛劇,百姓愛劇,話劇與生活水乳交融。
1945年,鄭榕眼里的話劇熱潮是中國話劇的“黃金時代”,重慶已是“戲劇重鎮(zhèn)”。
延續(xù)繁榮
鄭榕在重慶生活了五年,1950年北上,進入北京人藝,從事戲劇工作。
他離開時,郭沫若、曹禺、金山、張瑞芳等話劇界的大腕早已離開山城。山城的年輕劇人開始接棒話劇工作,不料,卻遭遇當(dāng)頭一棒。
1951年,在全國文工團會議上,山城話劇第一次吃零蛋,沒有鮮活的原創(chuàng)劇本,拿不出新時期的經(jīng)典作品。會議結(jié)束,風(fēng)言四起。一些人議論,“缺少璀璨星光的山城,話劇再無‘黃金時代’,或?qū)⑺劳觥薄?/p>
重慶人骨子里愛著話劇,哪受得了這般委屈。市委立下軍令狀:“市文工團關(guān)門一年,也要拿出自己的作品,口碑享譽全國?!?/p>
抗戰(zhàn)時期,曹禺、宋之的的《全民總動員》,與時代精神緊緊相扣;郭沫若的《屈原》,與抗戰(zhàn)時局息息相關(guān)。佳作,都來自原汁原味的生活。
于是,年輕劇人開始走進尋常百姓家,走進工廠車間,走向田野鄉(xiāng)村……
時任重慶市委宣傳部部長的任白戈,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戲迷。在一次匯報會上,他聽到話劇史家石曼、劇場工作人員石璽在101廠(現(xiàn)重鋼)的體驗經(jīng)歷,覺得可以寫成鋼鐵廠修建成渝鐵路的故事。
那年,成渝鐵路剛好鋪軌至永川。任白戈跟著劇團作者一起撰寫劇本?!端氖甑脑竿烦醺逍纬珊?,他找到老作家沙汀,雕琢人物個性。
1952年,盛夏。任白戈、沙汀等六位創(chuàng)作者坐在抗建堂劇場外的地板上,赤膊上陣,喝著涼白開,字斟句酌。
汽笛長鳴,濃濃的白煙從幕布中徐徐涌來,成渝鐵路通車了……
《四十年的愿望》在山城演了150余場,被15個省市劇團拿去排演,被賀龍帶到國外演出……
“中國十大話劇之城”“西南話劇老大”,人們開始這樣稱呼這座城市。云南、貴州等地的同行紛紛跑到重慶來取經(jīng)。
重慶再掀話劇熱潮,打造“新黃金時代”,一路繁花似錦。
十字路口
一方劇臺,一疊腳本,一束燈光,一席布景……話劇就像一幅水墨,簡單雋永、韻味悠長。水墨出彩,筆韻豐腴,故事無窮,賞者不絕;話劇繁榮,人才輩出,作品疊新,觀眾無數(shù)。
20世紀(jì)90年代后,重慶話劇走到十字路口,跌跌撞撞,低迷徘徊。人們感嘆老戲骨的移情別戀,卻道不出光陰荏苒的無奈。
每一個年代都有幾部經(jīng)典之作,構(gòu)成獨特記憶。30年代是《家》,40年代是《白毛女》,50年代是《茶館》……90年代是《旋風(fēng)小子》《東邪西毒》。
90年代后,人們的獨特記憶不再是話劇。電影、電視劇、網(wǎng)絡(luò)娛樂的興起,傳播途徑、傳播速度的差異,令話劇變成了小眾文化。
1995年,重慶市話劇團從中央戲劇學(xué)院、上海戲劇學(xué)院招收的三批話劇演員,有近三分之二的人或轉(zhuǎn)戰(zhàn)電影,或轉(zhuǎn)戰(zhàn)電視劇,走進“話劇養(yǎng)人,影視用人,成名后走人”的怪圈。
怪圈會產(chǎn)生蝴蝶效應(yīng),演員走了,劇作者跟著離開。一部話劇,需要劇作者一年、兩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打磨。一部影視劇,一年、半年,甚至一周就能寫完。如今,耐得住寂寞的劇作者越來越少。
即使是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劇作者,他們的作品也往往因為距離生活太遠,很難引起觀眾的共鳴。有時候,就算是免費送票,也沒有多少人來看。原來的30多個劇場,最后只剩下抗建堂和文化宮兩處。
十字路口的重慶話劇,明天將走向何方?
重尋癡迷
2016年3月30日,話劇《朝天門》公演現(xiàn)場。鄭榕坐在輪椅上看完了整出劇,“這部作品有張力,有厚度,展現(xiàn)出話劇的無盡魅力”。
重慶話劇有了新名片,山城劇人正在重尋“癡迷”。像20世紀(jì)30年代的曹禺、40年代的金山、50年代的任白戈……
構(gòu)建劇情時,制片人郝鵬壽跑到上海,與著名作家幕容雪村、著名青年編導(dǎo)楊昕巍探討;
落筆編寫時,主筆劇作者王逸虹閉關(guān)謝客,含英咀華,反復(fù)修改劇本十余稿;
排演劇情時,主角、配角悉心排練,尋找、感知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喜悅與悲傷;
…… ……
佳作多了,演員多了,文化味愈濃。生活潛移默化,跟著專業(yè)劇人一起躁動的是年輕戲迷。
南坪文化創(chuàng)意園里,自發(fā)劇社的青年人正緊鑼密鼓地排演新??;
重慶師范大學(xué)校園里,熱愛話劇的師生在搭建舞臺的布景;
…… ……
演員演戲,戲迷觀劇;戲迷演戲,百姓看劇,重慶話劇正從小眾文化匯成大眾潮流。重慶大劇院、重慶國泰藝術(shù)中心、施光南大劇院、巴渝劇院……那些曾經(jīng)被拆掉的劇場又重新拔地而起。
專業(yè)劇人兢兢業(yè)業(yè),業(yè)余劇人陶醉投入,有人說,重慶開始回歸老戲骨的風(fēng)范。
時光流逝,城市在變,但重慶的性格不變。它一直追著話劇,一直愛著話劇,只是愛得深沉:有燦爛,有曲折,有美好,有迷?!,F(xiàn)在,水到渠成,劇味香濃。
演一出劇,道一座城。演不盡重慶話劇的跌宕劇情,道不完話劇之城的矢志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