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閨房到荒原，一只飛蛾的悲愴之旅

綠窗

小婦人面目沉靜如一枝牡丹，注視一場較量。一只飛蛾奮力劃出最后一闋《雨霖鈴》，死得壯觀，驚動十方諸神。

她轉(zhuǎn)過頭，正視你的驚詫，眼睛碩大而清澈，能裝下世間所有。遠方，農(nóng)夫在田里勞動，太陽與萬物交歡，再遠，世界無一處安寧，戰(zhàn)爭的炮火屠戮眾生，希望渺茫。1941年3月28日美好的早晨，倫敦，烏斯河是尊貴的道場，注視并收容了這個59歲的女人。不斷涌過來的水，猶如落木蕭蕭，逼迫一場永久的冬眠。靜悄悄。

三周后，伍爾芙的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

我穿過《飛蛾之死》《普通讀者》，穿過《黛洛維夫人》《到燈塔去》，才捧住了《伍爾芙隨筆全集》4冊，隨即淪陷于她指尖刷刷削出的世界。

你要有準備，讀她的文章就是到深海了，吸足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下去，沖向壯觀的魚群，舒暢，帶勁，翻上來，再吸一口氣扎下去，萬千珊瑚，枝角橫生，碰一碰立刻又枝角橫生。而后，仰面躺在海波上，任伍爾芙超越19世紀的朗朗鈣質(zhì)、緩緩豐盈。

她行文開闊，縱橫，極富雄辯力，又不失嬌媚。該長的時候絕對此情綿綿，該止的時候必有快刀。就像她能掌握自己的生命。她用掌握生命的能力來掌控文章，文里暗藏颯颯的風(fēng)聲。

你有一只饕餮，根本不用擔(dān)心缺少食糧，她廣博的哲思，叛逆的妙想，飽滿的人像，尖銳的批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邏輯線條，從大道小巷駕各種車馬送到餐桌來；她隨心所欲地支配詞匯，派遣思想的流泉，且越來越濕潤多汁，愈發(fā)壯麗，愈發(fā)豪情，愈發(fā)令你得寸進尺、想要得更多。

沒錯，一般人比不了，她家庭富裕，家學(xué)淵源。父親是著名傳記作家和編輯，母親是瑪麗·安托瓦內(nèi)女王宮女的后人，教父是美國詩人詹姆斯，她有遼闊的書屋，甚至允許15歲的女孩兒隨意使用大量、淫穢處未加刪除的書籍，甚至可以抽煙，那樣縱享的自由，且得以和眾多文學(xué)藝術(shù)名家時有交流，比如艾略特、哈代，那都尋常。普魯斯特是她同代人，意識流鼻祖喬伊斯與她同年同月生，同年差兩月死。那確是個盛產(chǎn)名流的年代，她嬌魚入水。

她表面羞澀，嫻靜，可她敢干，沒人能夠干擾到，也無法干擾她的思想和行動。

小時候，她和同伴去羅丹工作室玩，羅丹明確說，不要去看用布遮住的未完成作品。伍爾芙的反叛細胞立刻激活，順手揭開一座禁止參觀的雕像上的蓋布，幾乎同時，羅丹的大巴掌摑在她的臉上。錯愕的小姑娘至此方知，世界不是她的。

18歲，她作為唯一女孩參與了臭名昭著的“無畏戰(zhàn)艦惡作劇”，假扮埃塞俄比亞皇家代表團檢閱英國皇家艦艇，并且一路順暢。事后，她們向英國媒體披露詭計，引發(fā)一片惶恐。

她和大提琴家杜普蕾有一拼，都是少年時代才華暴顯，一生內(nèi)心孤獨，離不開姐姐，甚至一度渴求姐夫的愛。伍爾芙尤為復(fù)雜，走得更遠，母親去世后，瘋狂愛上大她十多歲的世交姨媽，稱她“我希望你是一只袋鼠，有一個可以讓小袋鼠爬行的育兒袋”。且用了“你的體內(nèi)一定在大聲尖叫”這類情色濃郁的句子?；楹笥峙c貴族女詩人維塔有長達十年的歡愉之戀，藉此寫出意亂情迷的《奧蘭多》?？蓱z后來一個精神分裂，一個肌肉僵化，用腦的腦不好使，用手的手不能動。生命使出殘酷的殺手锏，不是天妒英才，慧極必傷。

伍爾芙自殺的時間與蕭紅棄世的時間前后腳，但蕭紅遠沒有伍爾芙的家世，渴望愛，兩次懷了前一個男人的孩子嫁另一個男人，都一再被拋棄，凄涼病死。蕭紅可圈可點的人生是，上天饋贈了世間最好的男人，人生導(dǎo)師，父親一樣寵愛她、支持她的魯迅先生，得以百般紅紫，倘給以時間，蕭紅的詩化心理小說或可達到伍爾芙的成就。

終是伍爾芙幸運，被理解，被寵愛，活得高貴。她遇到兩個好男人，父親和丈夫，給了她最具張力的寬容與愛戀，沒有窒息她飛翔的靈魂。

而秘密是，她的丈夫倫納德其實也贊成開放式婚姻，同有病態(tài)的悲觀，對自殺抱有興趣。他們深以為，信奉社會主義的猶太人和女權(quán)主義者兼女同性戀者，必會先遭天譴。于是車庫里存放大量汽油，存劑量足以致死的嗎啡，安眠藥。他們相約，納粹一旦攻陷倫敦，就一起殉城。他們一點都不懼怕死亡，且把死亡也當(dāng)成一次探索，只是伍爾芙急于掙脫精神束縛，先行了一步。

我們應(yīng)該理解作家的困境，懂得普魯斯特的話：“最該原諒的人性弱點是天才的私生活?！?/p>

天才往往伴隨罕見疾病的折磨。比如痛風(fēng)過去是上流社會的富貴病，但出生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天才，牛頓、達 · 芬奇、達爾文，竟也飽受痛風(fēng)的折磨。換個角度，疾病扭曲了肉體，卻賦予大腦超常的能力，能通過微妙的露珠之光發(fā)現(xiàn)蛛絲般的窄門，世界轟然打開了。

伍爾芙是躁狂性抑郁癥患者，間歇性精神錯亂。十三四歲上，母親和姐姐先后病故，她第一次發(fā)作。22歲時，父親去世，再次發(fā)作，以后成為經(jīng)常性，寫作遇到困境，交往出現(xiàn)問題，比如去見哈代遭遇輕視，納粹大爆炸毀壞了房子，最嚴重時，她連續(xù)48小時狂說不止。這對身體和精神是多大的損耗。

天才也得依靠頑強和堅韌。她多次寫到河流，海浪，船，她必須一浪一浪地，飛沙走石地翻過去，在認定的河道奮力開掘，那光芒，時而幽暗，時而刺目，時而波濤洶涌，時而如受驚的蝙蝠，在夜暮低垂時撲棱棱撞著、扶著、疊著搶出洞穴，散入更為深闊的無邊宇宙。她開啟了一個女人的精神浩蕩史。

早起看《論生病》，一個斑點、一只飛蛾的死都寫得驚天動地，病來如山倒的病，伍爾芙亦是病人的病，她怎么看呢？

無處不文學(xué)。她亢奮地談，病人更專注生命，有太多冥想，寧靜或亢奮都顯出帝王般的自信和威儀，亦有孩童的輕率和魯莽，思想和靈魂更接近詩人氣質(zhì)。

好文字不止于文字，能生發(fā)從前想不到的東西。伍爾芙說，如果作者不能把人從一個房間帶到另一個房間，從一個意象帶進另一個意象，那些句子就是死的。所以伍爾芙，語言洶涌，意象聯(lián)翩，充滿暗示性的力量。這種滲透力是她的價值，她就是詩人。

所以不必驚奇，伍爾芙對一只飛蛾的死亡強烈關(guān)注。而我則想起了林黛玉，伍爾芙幼年喪母失姐，后喪父，亦早早變成孤兒，真和黛玉同命。按曹雪芹的暗示，黛玉應(yīng)是與伍爾芙一樣沉水而死。

黛玉癡情一朵花的命運，寫出表達她生命的全部哀音《葬花吟》，解她的寶玉，則對一個下層小丫頭大寫《芙蓉女兒誄》，都是對小人物、小生靈的隆重關(guān)注，隱喻自身，人和所有的生靈都不能戰(zhàn)勝死亡，不管如何轟轟烈烈，終將無處尋覓，那樣一種無能為力的痛。伍爾芙面對一只飛蛾的垂死掙扎，好像黛玉在說：“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癲狂細胞與正常細胞之間誰先吃掉誰的拉鋸戰(zhàn)，這一場較量，誰負誰勝出？伍爾芙的武器是，愛并寫。時間有限，明天，后天，總會有一場徹底的瘋狂，干凈利落地剿滅她，她自己再也回不來。這樣的恐懼，每天都在，她拼命對抗，屢戰(zhàn)屢敗，終于敗給疾病，也可以說，她越戰(zhàn)越勇，每一次對接后，她的作品更上峰巒。

生命這么寶貴，所以她一定要聽從內(nèi)心的需要，欲望的真實渴求，按心靈的指示去愛，不管對方性別，只愛可愛之人，以愛來抵擋那個瘋狂家伙的不定時偷襲。

觀伍爾芙的文字，她同情弱小，但絕不憐憫，而是贊美對方勇敢地策動馬蹄，扇起翅膀，像她自己對待疾病，一次次打倒它，打不倒，就掐死它的活路，與它同歸于盡。

《飛蛾之死》就發(fā)出了那樣強烈的生命之聲，有一種悲愴的力量。

每一篇寫作都是探索，她是在探索女性的種種可能?！芭耸紫缺仨毆毩ⅲ仨毦邆涞牟皇歉哐棚L(fēng)度或迷人的魅力，而是精力、勇氣和將意愿付諸實施的能力?！北仨毱x平庸，“哪怕進入我將會迷失道路，并極有可能會被野獸吞掉的荒無人煙的森林?！?/p>

這是她的精神，凡我決必做的重要的事，我無不貫徹如一。

我欽佩她的發(fā)現(xiàn)，說過去女人受壓迫，但是作品里，女人往往“千姿百態(tài)，既崇高又卑賤，既光彩照人又令人沮喪，既美艷絕倫又極端丑陋，像男人一樣偉大，甚至比男人還要偉大”。讀過的名著里，男人造就了多少好女兒，可惜既希望女人有奔放的心，又套出千重繩索。

只有自由才能生出意志和風(fēng)景，自由哪里來？那些可憐的，孤獨而騷動的內(nèi)心，被巨大的瓜蔓覆蓋窒息的女人，必須從家務(wù)，生育，沒來由的挨揍中沖出來，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有一定的收入，有偶爾鎖著的門，代表心上的寧靜，沉思的力量，和定期的出行。

即使當(dāng)今女性的天空迅速擴展，但女性仍不夠獨立，行為、心理還欠缺一種剛毅、果敢、追求幸福的勇氣。所以她對女人的寄語是：“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希望你們擁有足夠的錢，好去旅行，去無所事事，去冥想世界的未來或者過去，去看書或夢想，在街頭巷尾徘徊，并且讓思想的釣魚線深深地沉入到河水中去?！?/p>

她給出力量，方向，靈魂駕馭肉體的獨創(chuàng)精神。

她的評論像小說一樣迷人，她的小說像評論一樣睿智，她的散文則兼有小說與評論的光芒。我看到驚人的閱讀量和思考力，通篇蕩漾雄性之美，浪頭，高山，荒原，奔馳的馬，旌旗獵獵。她用思想和生命獻祭。

她寫斯坦諾普小姐：“她裹著一件白袍，坐在陰沉的暮色里，這樣一來你就看不見她的皮膚已皺縮得‘像某些各類的甜瓜皮上布滿的網(wǎng)絡(luò)脈紋，她不時從碟子里拈起一小勺肉片干或甜食之類，一邊不停地進行她的獨白?！惫穷^里的陰氣。

她形容人的瘦，“瘦的像把刀，窄的像條刀刃?！焙芸瘫?，滲血。

她評價懷特的動植物故事，“他的思想像小鳥的嗉囊一樣，農(nóng)夫的妻子發(fā)現(xiàn)這嗉囊里塞滿了蔬菜?！斌@詫這意象。

她寫一個家的模式：“她頭發(fā)蓬亂，渾身臟兮兮，一根發(fā)卡差不多要掉了下來。在她側(cè)身走過約翰身邊時，約翰在她的頭邊打了一拳。她像一只動物那樣長久地呻吟?！倍s翰呢？“由于無所事事，切下一片面包放在嘴里大嚼起來?！崩錃獗迫?。如果止于此，就不是伍爾芙了。她接著說：“讓我們做點什么來結(jié)束這可怕的瞬間，這貌似閃閃發(fā)光的瞬間。聽——這時田野傳來了牛群的哞哞叫聲?！笔聦嵤?，她拯救了自己，卻無法阻止家庭暴力，整個社會男人對女人的漠視，她只能吶喊一聲，逃出去，盡管有恐懼，一定有狂喜，有摧枯拉朽、嘶吼不已的陣陣風(fēng)波。

她看見一瞬，即能滔滔不絕地準確描述，說其強大，不如說其長期浸淫于浩瀚的書林，摸到了人世的法則。這本事罕見。

她批判手法老辣。說法西斯詩歌是可怕的小小流產(chǎn)胎兒，只配待在玻璃瓶里，“人們從未看見那種奇才在田地里割草，一個身體有兩個頭并不能使人長命?！?/p>

她評托馬斯·哈代：“依靠崇尚樸實，自強不息，他所寫的每字每句，它能彌補一千個瑕疵，都滲透著這個美德。”但同時說哈代優(yōu)柔寡斷，缺乏天生小說家的幻象或沖動，他有巨大的天資，也有很大的缺憾。

她評斯瑞爾夫人：“每當(dāng)沒有英雄可以款待，她便噬書如命?！碧孤剩覍?，直截了當(dāng)。

她評簡·奧斯丁，“好像是寫出一個又一個優(yōu)美的旋律一般，就像莫扎特寫出一首又一首的歌曲一樣?！闭f蘭姆“簡直是一只率性游蕩的蝴蝶，一點兒路數(shù)也沒有”。多自由。

她對蒙田評價高。“這種議論自己，根據(jù)自己的異想天開繪出人物全貌、重要性、色彩和周界，描繪出迷亂、多姿和瑕疵——這種藝術(shù)只屬于一個人，即蒙田?！泵商锊粸槿魏蚊?，就是想寫出自己，深得伍爾芙贊美。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這比什么都重要。

她評論夠深刻，還是強調(diào)，唯一值得一提的文學(xué)批評不是書面的，而是觥籌交錯、酒至半酣時吐出的一兩句。她道出世間的本質(zhì)，真相只能偶得。

從閨房到荒原，一只孤獨的飛蛾，任性，自由，焦慮，崩潰，再到爛漫，寂滅。她是一條悲愴的路，你要運用智慧探索她的智慧。

她創(chuàng)造并引領(lǐng)著光明，但患病的軀體找不到一條光明之路。她果斷地，一株水草栽入水，像她一直站著的寫作姿勢。她是紛紛揚揚的雪，是喧囂的安靜。她被自己的果實墜下去了。

這最后的逃生，依然是聽從心的指示。

而我們，吸收了伍爾芙的能量后，會溶化到哪些元素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