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
20世紀初的時候人們暢想21世紀,而現在我們已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中段,卻沒有人討論22世紀,是時候開始了,我們需要站在一個長遠的視角來思考。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
Hans Ulrich Obrist
和漢斯·烏爾里?!W布里斯特交談,像是面對著人工智能,輸入一個問題,他快速檢索出一堆信息,里面包含著超級鏈接,可以不斷地延伸出去。
倫敦蛇形畫廊藝術總監(jiān)漢斯·烏爾里?!W布里斯特是當代藝術權力榜上的核心人物,是他將策展變成一種智能形式。當他還在蘇黎世學習政治經濟學時,他在自己的廚房辦了一個展覽“The Kitchen Show”,不拘一格的實驗風格成為他里程碑式的出發(fā)點。
他一直保持著與不同領域思想人物的對話,一個名為馬拉松的采訪項目,至今已有2000多小時的對話記錄。這個項目曾于2008年在北京進行,采訪了包括曹斐、顏峻、作家康赫、建筑師馬巖松在內的20多位富于深刻見解的藝術家,其中還有一位著名的大胡子。他的對話對象還包括科學家、哲學家、社會學家等,他視藝術為開放的系統(tǒng),與所有學科關聯(lián)。比利時裔美國藝術家塞西爾·埃文斯(Cecile B. Evans) 創(chuàng)造了一個線上互動機器人名為艾格尼絲(AGNES)生活在蛇形畫廊的網站上,在她的描述中漢斯是一個無所不知、無處不在的人。
在過去的十年中漢斯開始更多關注“未來”議題。他和藝術家古斯塔夫.梅茨格(Gustav Metzger)常談及人類的未來與物種的滅絕。2014年,蛇形美術館開始了“滅絕馬拉松(Extinction-marathon)”訪談。不僅是物種的滅絕還有文化現象的滅絕,比如說手寫傳統(tǒng),他在Instagram上記錄人們的手寫,帳號名就是他的英文名全稱。
漢斯·烏爾里?!W布里斯特在他2015年出版的《地震年代》(The Age of Earthquakes)序言里寫道:“人類活動的大部分是在產生和移動信息。20年前互聯(lián)網使用人類能源不足1%,今天,數字經濟使用了全世界10%的電量,這個電量在1985年的時候是全球的用電量。我們使用的能源在不斷增長,那些維持我們的電子生命而燃燒的碳融化了冰蓋,這些以萬億噸計的融冰對地殼產生的重壓釋放出巨大的能量。這些冰河時期的遺留物在數十年內消失。日本2011年的地震并非偶然。我們不僅改變了我們大腦的結構,我們也改變了我們星球的結構?!?/p>
當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館長李龍雨向他發(fā)出“上海種子”項目邀請——在2016的上海暢談2116的人類未來——他欣然前往,與李館長一起成為這個項目的藝術總監(jiān)。再一次,他邀請多學科共同對話?!吧虾7N子”是一個為期一年的思想交流平臺,對22世紀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進行思考、收集、生產和分享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將以展覽形式,伴隨公共空間、室內建筑項目和出版物呈現,并要將理念付諸行動。
“上海種子”把所有的參與者都視為研究員,無論學科背景和身份,這些來自世界不同地區(qū)、不同領域的研究員主要涵蓋五個基礎學科框架:生態(tài)和科技、人文社科、視覺藝術、建筑和設計,以及行為、影像和聲音。研究員將對項目主題“遠景2116”,從現在到未來100年的圖景做出回應。
漢斯·烏爾里?!W布里斯特談未來
Q:為什么是“未來”這個議題,這里面有焦慮嗎?
A:不不,不是焦慮,而是決心。未來正在一個脆弱的時刻,很多的物種都面臨消失,大家都知道熊貓的故事,現在歐洲正在研究蜜蜂的瀕危。伊麗莎白·科貝爾認為不僅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容樂觀,文化系統(tǒng)也有危機,比如語種的消失,手寫傳統(tǒng)的消失,我們需要找到對策,開始行動。20世紀初的時候人們暢想21世紀,而現在我們已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中段,卻沒有人討論22世紀,是時候開始了。
Q:未來的解決方案在于互連網原生代嗎?
A: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是關鍵。今天是9月3日,以色列歷史學者Yuval Noah Harari的《神人——明天簡史》(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會在9月10日出版?,F在科學、哲學、藝術都在看著未來,有好夢也有惡夢。自有語言以來,人類想象了一些秩序,如國家、邊界、宗教、錢,是為了更大范圍上的合作,人類喜歡給行為賦予意義,所以人類能取得成就,人文主義把人放在萬物之上的一個統(tǒng)治地位。人工智能將挑戰(zhàn)人類和人文主義,人類將出現“超人”或“神人”(Homo Deus)即具有超智和永生。
Q:為什么特別設立一個項目給“89后”?
A:“89+”是我和西蒙(Simon Castets)發(fā)起的長期公開征集項目。1989年柏林墻倒塌,1989年萬維網出現?,F在“89后”占據了中國人口數的15%,世界人口的一半,他們的思考有一些新的模式。89年,Tim Berners-Lee創(chuàng)造萬維網時將它起名為Enqiury,意味詢問,也是研究,萬維網培育出了一種自由,因為無限的通路。但現在大數據的推送是根據對個體的計算、原有興趣和思維被不斷強化,這走向了“多樣性”的反面?!?9”后的藝術家對此有一種反制,他們要打破這些假象,也就是機器和數據對你的構建。
Q:互聯(lián)網時代對人的異化是怎樣的?
A: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很多藝術家把“生命”重新放置回討論里,2014年巴塞爾,我們做了“14間房(14 Rooms)”只有人,沒有物件。21世紀的藝術家著迷于物理的實際在場。音樂也是這樣,互聯(lián)網的時代現場音樂反而變得空前重要。很多展覽指涉人的感知,屏幕剝奪痛覺、觸覺、嗅覺、方位等,就是多層的感知和體驗。如果你走上藤本壯介的“遠景之丘”遠比從圖片上觀看它要喚起更多的反應。蛇形美術館的觀眾人數在不斷增長,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多樣性體驗,避免“閉鎖綜合癥”(Lock-in Syndrome)。
Q:藝術的未來會怎樣?
A:互聯(lián)網的很多嘗試使第三方變得不必要。所有的結構都在去中心化,策展人的未來如何,也值得思考。但藝術會越來越重要,藝術是一種基于希望的原則,這一點非常關鍵。人工智能發(fā)展,很多工種會消失,勞動力被解放出來,人們更渴望藝術,因為藝術具有連接的功能,它也回應人們精神上的需要。博伊斯在上世紀60年代提出“人人都是藝術家”聽起來很烏托邦,但今天人人都可以拍照、拍視頻,人們對藝術的需求越來越多,這是全球范圍的現象。上海就是一個范例,現在上海的美術館呈現出非?;钴S的勢態(tài),很多美術館以及藝術項目都是私人發(fā)起,形態(tài)多樣。我們正處在一個藝術時代。藝術怎么都不會消失,想想戈雅的時代,我們不記得那個時代的戰(zhàn)爭、沖突,不記得那個時代權貴,不記他們的商人,但戈雅留下來了。一個時代怎樣被記憶?是通過那個時代的藝術作品。
Q:“上海種子”不僅只是關于藝術,所有的學科都匯入進來對話未來……
A:我們談未來,是基于過去。潘諾夫斯基說未來是從過去發(fā)明的。我們生活在信息指數級增長的年代,但我們沒有相等的記憶,數字時代的代價是我們的記憶在弱化,我說的不是統(tǒng)計學上的記憶,也不是懷舊的記憶,而是動態(tài)記憶,一種對抗忘記的機制,這是一個等式。今天的社會一切都在移動和變化當中,我們記憶的對象是什么,未來就是從這些地方發(fā)明出來的。
來自研究員的聲音
斯派克·瓊斯關于未來人工智能的科幻片《她》曾于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取景,他在這里找到了屬于未來建筑的感覺。藤本壯介為“上海種子”設計建造的“遠景之丘”如一座漂浮的未來森林出現在喜瑪拉雅美術館外部,它將在這里存在一年,為上海市民提供一個暢想未來的入口。藤本對于未來建筑的想象是基于調合人造物與自然的關系,“遠景之丘”以人類建筑的標志物“手腳架”搭建,呈山形,并點綴以樹木。他憧憬的理想未來是“原始未來”(primitive future),即人恢復與自然原初時的親密關系。在“遠景之丘”我們也聽到了來自其他研究員關于未來的思考。
現代化的無菌性
現代性在生態(tài)上就是無菌性嗎?過去一百年這的確是人類的思維方式,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也用拆遷和趕除的方式。加拿大學者安娜·格林斯潘久居上海,她的研究方向有大陸哲學、網絡文化和亞洲城市。她原以為“現代性”的課題已經成為過去,但上海讓她意識到“現代性”仍在城市建議的進程中,她研究街邊小吃文化的消失,這是非正式經濟,是上海這種移民城市的自生產物,而現代化進程的清掃使它們將面臨消失。老西門正在消失,難道現代性就是將一切打掃干凈?她提到喜歡山寨文化,因為山寨是靈活多變的解決方案,而這正是創(chuàng)新的來源。
非人類中心世界
麻省理工媒體實驗室科學家凱文·斯拉文認為人類只是一個互連互通的生物網絡中的一員。地球上有億萬的生命體,大部分為不可見。借助基因測序,現在我們知道人類與所有物種,包括微生物和細菌,共享大部分的DNA。過去一百年抗生素的濫用已經深刻影響到整個生命系統(tǒng)。我們要求無菌環(huán)境,身體使用抗生素,作物使用抗生素,建筑使用抗生素(墻體材料經過無菌處理)。如果地球上的整個生命系統(tǒng)是一棵大樹的話,人類只是極其微小的一部分,無足輕重。人類不是一個孤立的系統(tǒng),人體內在環(huán)境與外部環(huán)境是互通連接。在建筑學領域里“建筑的主體是人”這一理念已經被讓明是錯誤,大樓病綜合癥(Sick Building Syndrome)正是這種理念的產物,尊重和恢復多樣性的細菌環(huán)境是現在的研究課題,未來,生物學家參與建筑團隊將是一種必須。
游戲的益處
在凱文·斯拉文看來,游戲,尤其是決策類游戲,能幫助人們對大系統(tǒng)的理解。人腦沒有天然的生理機制掌握大的系統(tǒng),當事件發(fā)生的時人們很難知道正在發(fā)生什么,只能事后碎片化拼湊。游戲能幫人們了解非線性的大系統(tǒng)。
人工智能
凱文·斯拉文并不擔心人工智能太聰明,而是擔心人工智能發(fā)生愚蠢。他舉例,現在的航空安全性大大提高,因為99%的操作都由程序完成,無需飛行員。但是一旦發(fā)生深度復雜的情況,機器的不夠智能,而飛行員并不能意識到機器的狀態(tài),災難將是失控狀態(tài)。人工智能目前與人類還沒有可交流的共同語言,人類操作失誤還可陳述,但機器發(fā)生失誤,我們完全不知情。雖然有屏幕的報告系統(tǒng),但它不能像人際間交流一樣復雜深入。
韓衛(wèi)宇,英國六到開始(six to start)公司創(chuàng)始人,他設計的游戲《僵尸快跑》受到300萬玩家的追捧。他大膽設想發(fā)展一種“道德中介”的人工智能,引起了很多反對的聲音。他的觀察是人們都有意愿成為更好的人,那么“道德中介”可以實時給出明智的建議,也就是計算出當下具體情境中的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好比肩膀上站著一只小蟋蟀。
安娜·格林斯潘認為科技已經給我們帶來了超驗性的體驗,但無法想象未來科技的基礎設施。我們需要新的時間模型來理解變革中的世界,遠遠超過線性模式的復雜度。關于人工智能她更愿意理解為流暢的程序,比如資本主義、人體器官,城市環(huán)境這些體系都可描述為是一套流暢程序或者叫機器,而這些機器是與我們有親密關系的,這樣理解人工智能可避免恐懼。
土壤,最后一個前沿科技
尼日利亞藝術家奧托邦戈·恩坎加2014年在巴西圣保羅發(fā)起“土地對話”項目,希望恢復人與土地的親密關系。此次受“上海種子”邀請,他們在田野調查之后與上海市民一起親近土地了解土地。團隊成員中有一位巴西園丁彼得·韋勒,曾在山林中生活14年,了解土壤和植物就像了解親人和朋友一樣。他展臺上的泥土取自上海不同的地域,上面覆蓋一些不同類型的植物。他介紹不同的泥土有不同的個性,如同人一樣。植物也有智能,大致如同人體的荷爾蒙,根部彼此連接交互信息,植物最大特點是共生分享。在土壤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蘑菇的智力最高,它們的信息往來于植物、微生物、細菌、土壤和巖石之間形成網絡。苔蘚能和石頭對話,苔蘚吸收石頭的能量,最終石頭消失了,或者變?yōu)橥寥?。石頭的智能是電極產生的電信號0和1,正如計算機的一樣。人們可以和石頭交流,但是它的速度和反應很慢,人們需要耐心才能聆聽到。
人類似乎有占領地球所有土地表面的欲望。2050年,世界人口增至92億,土地和糧食短缺迫在眉睫。土壤被列為最后一個前沿科學領域。垂直農業(yè)技術已經很成熟,它的效能非常高,但是如果所有的食物都離開土壤采用水培的話,那就是各品種的自治,植物物種之間透過土壤進行的聯(lián)系就斷了,而那是數百萬年演化的一種平衡。
“89后”的聲音
上海種子給未來主人翁們一個發(fā)聲平臺。在朱家角的證大藝術館內展出了二十多位海內外的89后對未來的暢想和對當下的反應。90后建筑設計師林立峰生于山西,是賓西法尼亞大學建筑學與景觀建筑學雙學士,他設想的2116高度工業(yè)化,但環(huán)境受到嚴重污染,海平面上升,海水富營養(yǎng)化導致海藻大量繁殖。這些年海藻的爆發(fā)已經在全球多地發(fā)生。林立峰希望以海藻為建筑材料,以人工智能為手段能來建造一些海藻建筑或者景觀,為此他設計制作了一款機器人,也用算法寫出了一套符合建筑規(guī)則的程序。
王文佳,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畢業(yè)于荷蘭TU Delft大學。2011年曾在王澍的建筑事務所參與北京大柵欄地區(qū)整體更新計劃,那是國內最先將軟性規(guī)劃用于大型實踐的項目。她的參展作品《超級構筑計劃(Mega-Wall Plan)》演變自她以南芝加哥社區(qū)為主題的畢業(yè)設計,她將上海的城市結構數據與南芝加哥數據并置,希望未來的城市能注重貧富差距、教育資源分布、階層隔閡等軟性問題。
上海:4個片段
世紀公園外跑步的人川流不息,無論是早晨經過此處,還是中午或傍晚,從細節(jié)辨認出有些是經年累月的跑步者,有些是剛剛開始“自我復興之旅”的新手。
鄰坐餐桌,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向父母眉飛色舞地描繪著他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
定海橋棚戶區(qū)對于21世紀的上海像是一個補丁,一群年青人進入,租一間房生活并實踐,通過手作、擺攤、二手貨、組織活動來維持日常支出,記錄即將消失的社會肌理并融入居民生活。博伊斯曾談“社會機體改造”,落地實踐就是低層土壤改良的蚯蚓。為了避免幻覺,必須說這是寶貴的少數派。
坐在430公里奔向機場的磁懸浮上,百度地圖已經找不到我在哪。物理移動超過了數據計算的速度。時空被科技壓縮。
無人可以預測未來的日常,但未來從這些種子里成長出來,未來的肌理和色彩一定包含著今天所見場景的基因。
先知站在風洞口,接受上帝的啟示,全身顫栗。他要離開原來的道路,朝著風洞敞開的方向前進,而前面是奇異的景象。斯皮瓦克說:這里是時間停止的地方,歷史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