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主要同仁作品展示
落 日
我想,老天是仁慈的
在收起薄翼之前,把最后一桶金
傾灑給人間
倦鳥的幸運,在于迷途
在于前方終有一座空曠的宮殿,收容它
承載一切而無言的是大地
包容眾多卻始終微笑的是湖水
一波、一波地派送,向岸邊的沙石
向水中的蘆葦以及藏匿的蒼鷺和斑嘴鴨
打漁人收起網(wǎng)
摘凈纏繞的水草,將尚未成年的魚
放入湖中。仿佛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了
他坐在船頭,安寧、自足
仿佛十萬畝湖水在胸中,細(xì)微之光
從內(nèi)溢出
一條鐵路穿過縣城
我也想這樣躺著,穿過一個人的身體
也想像鐵一樣堅硬,不因為他疼而柔軟
我想路過卻不說出終點和起點
只想留下些眺望,不是全部惦念
我也想帶走他深處的灰和煤,黑色的沉重的灼熱的
用它們在廢墟上又蓋起一座城市
也想那樣心跳
在現(xiàn)實中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p>
讓他玻璃上的灰塵跳舞,吵醒他
或者在某個夜晚成為了他夢的一部分
我也想露出肋骨讓他撫摸,那么硬的骨頭
因他的弧度而彎曲
當(dāng)他把臉貼在我的肋骨上傾聽
故鄉(xiāng)的車輪咬著異鄉(xiāng)的鐵,仿佛轟隆隆的春雷
我想他會一躍而起,成為春天的火車頭
我想他變大,胖一些,讓我穿過960萬平方公里的現(xiàn)場肥沃
我也想他變小,只是一個小個子
我想成為他的破綻,他手臂上一道兒輕微的劃痕
去郭勒半淖村看表姐
從瑪忽陣營盤到郭勒半淖
這段路一共走了四次
每次都會誤入一小段歧途
但它并沒有將我的人生帶往別的地方
只是延緩了我見到表姐的時辰
那時 表姐像一朵剛開的野菊
我第一次走上這條路
是為了目睹一個俊俏的軍人
將表姐很認(rèn)真地摘走
這是我第一次遠(yuǎn)行
一段沙土路 與自行車輪摩擦的聲音
柔和而富有質(zhì)感
它與初夏涼爽的微風(fēng) 路旁嫩綠的車前草
和在視線里飛來飛去的蝴蝶
共同構(gòu)成了我第一次遠(yuǎn)行的記憶
第二次有所不同
積雪蓋住了這一段我鐘情的沙土路
我焦急地等了幾天
走的人多了
它又顯出了路的痕跡
到了郭勒半淖村已是正午
陽光很刺眼
表姐夫的臉色極其蒼白
我那時以為 是雪還沒化盡的緣故
表姐說他是在大同煤礦壓斷了腿
沒說一個疼字 有點軍人的骨氣
我那時很是痛心疾首
但現(xiàn)在不了 他應(yīng)該是多么幸運
當(dāng)聽聞了時下一起起礦難
吞噬了多少人的冤魂
我開始為他慶幸了
這一次,沙土路換成了柏油
兩個輪子的自行車換成了四輪汽車
跟那時相比 我走得不再搖搖晃晃
但這正是人到中年的假象
好多事情會突然出現(xiàn)
你都沒有緊急剎車的機會——
表姐夫長了不好的腫瘤
腫瘤這家伙就是一朵惡之花
正在他體內(nèi)盛開
它會吸盡所有的養(yǎng)分
除了祈禱表姐夫凋零得慢一些
我真不知道做些什么
第四次其實我還沒有去
電話里表姐說
她的兒子將要舉行一個儀式
就是要將鄰村最好看的一朵臘梅
采摘到家里
我還沒有想好
去 或是不去
刷牙的三種方式
我的父親和母親
把牙齒拿在手中刷
那細(xì)軟的小毛刷
分明是在清理著
一件與身體無關(guān)的東西
越來越少的
有什么正在掉落……
我把牙刷放進口中刷
偶爾偏差,脆弱的牙齦滲出鮮血
幾月前,最頑皮的一顆牙齒巨痛松動
我諱疾忌醫(yī),亦不敢與它為敵
越來越多的
妥協(xié)……
我的兒子還不會刷牙
他視牙齒為異物
我將浸透溫水的消毒紗布纏在手指上
探進他的嘴里
他以為游戲
在我的手上咬出三個牙印……
堆 積
她并不和我說話,我們
的話題越來越少
隔著空氣
昨天,她幫我拔掉一根白發(fā)
我俯下身來
這一生,她賜我生,賜我乳頭和懷抱
我們是世間最親密的一對
她喜歡我拱在懷中,咬她的乳頭
夜里聽她唱歌
而現(xiàn)在,她很想多看我一眼
我卻在回避
她洗完一個星期的第二次澡
讓我看她背部的肉瘤
無意間,我看見那雙下垂的乳房
干癟了
我們都渴望把彼此抱在懷中
但這已經(jīng)不可能了
一塊地荒了
一塊地荒了
長出了雜草,像一個邋遢的人
胡子雜亂地飄
它獻(xiàn)出的糧食已經(jīng)吃光
天生苦命的酸柳長在中間
兩邊是芨芨草
偶有野兔出沒,還有貪婪的田鼠
悄悄地來
父親歇息時坐過的石頭變薄了
母親汗水灑過的地方
長出了野葵花,靜靜地?zé)?/p>
當(dāng)年開墾這塊地時
用了三個人兩天的力氣
因為它的產(chǎn)權(quán)發(fā)生過口角
兩家至今還不說話
它長出過養(yǎng)活一家的小麥
也長出過我不愛吃的豆角
中間的一塊冥頑的石頭
把勞作的父親絆過一跤
一塊地荒了,荒得讓我
無話可說。荒得讓我
聽得見它內(nèi)心狂躁的心跳
秋天的深度
棉桃越絮越爛,陽光越抽越薄
高粱葉子顫抖著,打卷兒
我更怕冷,體內(nèi)的水先于它們結(jié)冰
那么一小片,一小片,浮著
卻浮不長久,一腳下去,冰碴就落入更深的秋天
伏天的雨,住在腳窩兒里,藏到泥土里
生了根,連著黑云彩
容不得一絲光亮,農(nóng)民春天點起的小燈籠
一壟挨著一壟淹滅
熄滅的燈籠繼續(xù)泡在水里
那層紙軟軟地攤開
發(fā)黃,變黑,腐爛,收拾不起來
只有骨架還立著,陷在深秋里
拔不出腳
月光照在工棚上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歪倒在地上的手推車上;照在
鐵絲上晾著的衣衫上。照在
從老家一路撲騰著往外飛的
疲憊翅膀上……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棚頂壓著磚頭的油氈上;照在
飄落的空塑料袋子上
——它就像一個人視線里的愛
在被燈火遺棄的角落里,獨自翻揀
生活的暗淡、凌亂和迷?!?/p>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出門撒尿的民工身上;照在
陷過車輪的一洼積水里。月光
終于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光亮
就像一個人終于在工棚間,找到了自己的
模樣和憂傷……
午 后
秋色多么好。再見一次
深深淺淺的紅
恰好安放我的山川蒼茫、林中喧響
曠野奔涌黃金。夢一般來臨。
多么喜歡
我也成為其中的一個
當(dāng)垛口飛過空曠,鳥聲啁啾
填滿歸途。我行走,沉思,不說話
那時
陽光簌簌的落下來,仿佛神之贊美
這一天,她有無盡的悲傷
陽光好得像是青春。且無風(fēng)
善于見風(fēng)使舵者迷失了方向
在河邊站得久了,她
也跟著河水一起流
有人在打水漂
一個接一個的漩渦
“漩渦之中有更大的漩渦”
恰如一個人的內(nèi)心——悲傷有悲傷的宮殿
她是女王,擁有無邊的遼闊與寂靜
人影,樹影隨著水波蕩漾
仿佛水底有家,人群走動——哦,虛幻如碎玉
貪婪如豺狼
這令她,如此悲傷
石頭餅
母親讓餅在石頭上翻身
中元節(jié),我們要用石頭餅祭奠
回到土地深處的親人
煙霧已經(jīng)從香爐里出發(fā)
不知道
我的奶奶,我的姥姥姥爺
以及許多年前走了的大舅二舅
有沒有攀住看不見的梯子
有沒有借著瓜果的香氣
把目光撒在村莊的高處
我們已經(jīng)不再痛哭
我們從日歷上發(fā)現(xiàn)這一天
也從日歷上撕下這一天
中元節(jié)的天空
雨淹沒了高處的樹
黑夜里,有人在暗處揮手
母親把石頭餅從祭臺上取下
一部分裝進高處的籃子
一部分裝進牛皮的紙袋子
母親讓遠(yuǎn)嫁的姑娘帶著它上路
母親說,這是干糧
松 林
頭頂?shù)木G松枝里有一個春天,地下
的草根是另一個春天
在兩個春天中間,我像一個被生活重新梳理的人
這些梳齒,把陽光梳成一分一秒
的樣子。梳成吃一頓飯、接一個電話
叫一聲媽媽或者
與陌生人擦肩而過一瞬
的樣子。它們蓋住我
在林子里留下的腳印
草在腳下翻開我走過的路。這些草
在樹與樹之間枯黃著,高不過
最低的松樹。但它們的根
在我死去的腳印下面
活著
兩個女人
兩個在中年相遇的女人
開始飲酒
兩個從來沒喝過酒的女人
似乎恨透了空杯子
她們把它灌滿
又一點一點地把它掏空
期間 她們還要對付
那條清蒸魚 要一根一根
把肉里的刺挑出來
很顯然 她們醉了
各自沒完沒了的說著話
多年前的紅暈在臉頰升起時
她們終于安靜下來
此時窗外下著雨
但這并不能影響她們
從彼此的眉梢眼角
她們看到了蔓延和荒蕪
手中的杯子 又空了
這兩個女人 斜倚著
沉默著 她們仿佛在和時間較勁
看誰比誰更荒蕪
流 年
大多時候,我是一點水的水
或者兩點水的冰
渺小、安靜
偶爾,我也是三點水的河流
激進、晝夜不息
清洗一葉草,是一滴水的使命
成為鏡子的冰,讓人間瞬間縮小
河流交出游魚和卵石
如一個人在塵世交出光芒和刺
下游未知。無有歸途
路過香花、草木和來蘇味兒的人群
沒有一件東西值得帶走
沒有一種幸??梢耘谥?/p>
比如,我的幸福是 因為一抔黃土
終于放下了水的姓氏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