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想鶴儀形

■趙軍

閑想鶴儀形

■趙軍

趙軍，1963年生于淝河岸邊，2002年移居龍城，就職于江蘇省武進高級中學。中國蘇軾研究會會員，常州市楹聯(lián)學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雨花》《小說選刊》《雜文選刊》《天池》《閱讀與鑒賞》《中國教師報》《現(xiàn)代寫作報》等報刊，兩次獲全國散文征文大獎。

閑想鶴儀形

山西大同文友姜先生和路女士來常州，陪他們游完淹城，美食一條街吃完飯，已是滿街燈光。雄偉的淹城城樓在燈光的勾勒映襯下，顯得更加崔嵬深遠，如遠古的一段神話。談興未盡有人提議去喝茶，于是一起來到寶林禪茶社。

寶林禪茶社就在淹城馬路對面，是一個單開間的小店。沿著踏上去“彭彭”響的木樓梯，上得二樓，一下子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幽暗的燈光，幽暗的四壁，卻陣陣幽香?！爸饴剷r不肯香，香在無心處?！笔翘m花香，還是檀香？只在此屋中，何處不可尋。古色古香的長條幾案上，一束淺亮的桌燈柔和地撫摸著淺黃的宣紙，皓腕、蘭花指、驚若游龍的筆墨在宣紙上行走，低頭看去，寫的是般若波羅蜜心經(jīng)。順著皓腕望去，光影后面是一位素衣的女子，白色苧麻的長衣，黑色寬松褲，繡花的布鞋，齊肩長發(fā)，眼睛大而平靜，如一泓波瀾不驚的秋水。一路侃侃而談、風流倜儻的才子們，忽地像被施了魔法，都乖乖地靜了下來，儒雅起來，仿佛到了神仙的洞天、禪宗的禪房。過廳里有一書架，道德經(jīng)、南懷瑾、易經(jīng)們默默地立著，等著誰的撫摸與交流；墻角一架古琴，琴衣半開，等待著知音的相擁。三個包間，各具特色。有榻榻米式的，須脫掉鞋子在長幾兩邊相對列坐；有炕式的，紅木軟墊的炕床，可以對著炕桌品茗，也可以隔著炕前的長幾夜話；有中西結(jié)合的沙發(fā)椅，圍著茶幾閑話；更有鋪在地下的一個個蒲墊，面對一爐香，一排博古架。

路女士不愿脫鞋，我們還是選了沙發(fā)椅團團圍坐。同樣素衣的茶女來了，一手托著茶葉盞，一手拎著塑料桶。十只眼睛疑惑地隨著塑料桶游走，目光寫滿了不解。茶女淡淡地說，這是從無錫惠山運來的泉水。說完，便坐下來開始她的茶道功夫。先喝的是 “熟普”——發(fā)酵的普洱。醇厚，濃香。兩盞茶后，茶女把杯盞都收去，重新洗盞后，喝的是鎮(zhèn)南小葉，幽香，清談，似一縷輕煙。此時，古琴高山流水曲慢慢流響，我們仿佛面對野壑空谷。此時素女的般若波羅蜜心經(jīng)繼續(xù)筆走龍蛇，青燈古卷，又仿佛置身古剎佛殿。姜先生終于禁不住手癢，走到素女長幾前，接過竹管，展開宣紙，頓時滿紙云煙，模仿起王羲之的“蘭亭序”。我一個人走到蒲墊間，脫下鞋子，費力地盤腿坐下，面對那一爐幽香，一排博物架。

多年來，不是坐沙發(fā)就是坐椅子，坐久了竟然忘了人還可以坐蒲墊；多年來，葷菜吃多了，運動少了，肚子大了，已經(jīng)不習慣坐地下，坐下腿也盤不好了，第一次感覺到肚子的累贅。坐下后，靜默著，把腳盤上來，細細看看自己的每一個趾頭，腳背上的每一條青筋。一個個趾頭，記錄著多少匆匆走過的路程，條條青筋，訴說著多少滄桑。多少年前，腳背上的筋還是隱藏在肌肉下面，似一條潛溪，流淌著生命的旋律；如今不知何時，河床干枯了，溪水干澀了，青筋突露了。是的，你走得太著急、太快了，你忽略了我們，也忽略了自己。你也該多看看我們，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們，我們可是與你的心緊緊相連，你的心房多需要我們清溪的滋養(yǎng)，你知道嗎？個個趾頭、條條青筋，精靈似地在眼前跳動、訴說。于是我努力尋找著以足養(yǎng)心的片段。

雨中漫步新天地。一個春天的上午，春雨蒙蒙，我從新天地公園穿過。經(jīng)過水上大舞臺時，不由駐足了。水靈靈的湖面是誰的水靈靈的大眼睛，清純得讓人心醉，綠得發(fā)藍，柔得能把心溶化。湖中小島蔥綠的樹影倒映水中，加深了綠意。整個小湖就是一杯馨香的綠茶，喝下去，把五臟六腑的紅塵俗念洗去了，喝下去，每一條血管像清清小溪得到了長江之水的充盈。舉目看看四周的紅花綠樹，一下子覺得他們都是花茶綠茶，在春雨的浸泡下，濡染開自己的清香，整個新天地，整個陽湖就是一杯馨香的茶。我丟下雨傘，讓自己也靜默成一棵樹、一枚茶葉，讓春雨浸泡開我的馨香，可是，看看被春雨打濕的鞋，沒有舒展，沒有馨香。我繼續(xù)撐起傘，寂寞地行走在悠長的小徑，幻想著像戴望舒一樣逢著丁香一樣的姑娘。

迎著朝陽深呼吸。兩棟樓之間，居然還能看到朝陽冉冉升起，它是那樣鮮艷，在香樟樹濃綠的襯托下，如開在空中的牡丹。紅黃的光從兩棟樓之間射過來，猶如一束激光，花園小徑邊的草尖上頂著的露珠，在這激光的照射下，全都變成了晶瑩的小精靈，變成顆顆珍珠。我駐足，擁抱，擁抱齊腰高的細葉黃羊，掬起滿把的珍珠，清涼，混合著草香。此時，迎著朝陽深呼吸，我感覺到了雙足激動得顫抖。

“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佳茗調(diào)神氣，清琴入性靈?！甭放康妮p吟打斷了我的冥想。她悟了，我扳著腳趾冥想也悟了。夜已經(jīng)很深了。禪茶原來是這樣，讓我們清靜，讓我們素樸，讓我們停下來多看看自己：是掌握著自己的生活，還是被生活裹挾掌握？

都說養(yǎng)生必養(yǎng)心，原來養(yǎng)心是要從足下開始，慢一點，停一停，站一站，發(fā)現(xiàn)足下之美，讓足下之美滋養(yǎng)我們的心靈，讓我們的心不再堅硬、結(jié)繭，讓我們心柔似水。生活就像這禪茶，須樸素的心，慢慢品味。

未園詩香潤龍城

一

“毗陵詩國千年事”，這是清代初年著名詩人查慎行對常州的贊嘆。

艤舟詩社，得名于東坡公園的“艤舟亭”。艤舟亭是為紀念宋代大文豪蘇軾來常州在此艤舟而建的。蘇軾曾先后13次到常州，在常州不僅有田產(chǎn)，而且還終老于此，對常州文化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因此，愛好傳統(tǒng)詩詞的詩人們自愿組織起來的這個群眾性的文學社團就命名為 “艤舟詩社”，于1984年5月成立于東坡公園的“抱月堂”，創(chuàng)始人為當時常州詩壇前輩羊牧之先生和錢小山先生。

羊牧之（1901—1999）常州人，瞿秋白的早年摯友。針對近百年來，古典詩詞作日漸式微的現(xiàn)狀，牧之先生深感責任重大，他花費了很大精力，用了11年時間輯錄成《續(xù)毗陵詩錄》一書。為發(fā)揚和傳承常州的詩詞創(chuàng)作，他與錢小山發(fā)起并籌建了“常州艤舟詩社”。

牧之先生曾得到周總理的特殊關(guān)懷。1946年，周恩來在重慶時得知瞿、羊兩人的關(guān)系，得知牧之先生當時經(jīng)濟困難，特“匯上國幣一萬元，敬祈哂納，給予資助。”過了一個多月，又發(fā)函給牧之先生云：“復(fù)有知友如先生者，為之收集殘稿，捃拾散佚，以待傳之后世，則感激者不徒敝黨與秋白同志個人而已也?！痹俅螌ρ蛏畋碇x忱。

牧之先生除任艤舟詩社社長外，同時還兼任江蘇省詩詞協(xié)會名譽會長、江南詩詞學會副會長等職。著有《秋華館詩存》《秋華館詩存續(xù)編》《秋華館文存》等著作，對古典詩詞的傳承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錢小山先生是一位出自書香門第的實力派詩人，對艤舟詩社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錢小山的父親錢名山，有反映抗日愛國詩篇 《索天團》《槿花娘》《千女縫》存世。錢小山繼承了父親的傳統(tǒng)，他把弘揚“中原文物”即民族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看做是人生樂趣和生命的價值。他在解放初即曾以 《滿江紅·1950年元旦勞軍獻詞》刊登在《人民日報》上，其中“獨立旗飄民主國，自由花發(fā)英雄血”兩句，為人們所傳誦。他在《光明日報》東風副刊發(fā)表的《東風第一枝·詠梅詞》為毛澤東主席贊賞。

二

詩社成立后，社址先設(shè)在常州教育學院，后遷至市二中，時間長達22年之久。2009年副市長周亞瑜同志退休后擔任市詩詞協(xié)會會長，在他的關(guān)心和努力下，又得到市少年宮領(lǐng)導(dǎo)的支持，才得以遷址未園。

未園坐北朝南，占地不大而布局曲折精巧，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園林特色。自北至南依次為“滴翠軒”“四宜廳”“樂魚榭”。

廳臨水池，有“?！薄暗摗薄皦邸比龎K奇石，掩映在奇花異卉中。“樂魚榭”下的水池，三面巖繞，形若深澗。池岸在不規(guī)則黃石切割下，突堰陡峭，形成袖珍的暗河、湖灣、幽島、奇岬。當水流過垂虹橋，波面頓縮為狹窄的水道，疑入微型三峽。

西首沿垣墻建有長廊，有一井亭名“汲玉亭”，亭南辟月洞，掩映樹木間，沿嶙峋湖石（園南首）折而東，跨池有一小石橋，名喚“垂虹”，由東垣墻邊回廊逶迤而北上，有亭稱“挹爽”。此外散筑園墻的還有長靜亭、波月亭等，都倚壁玉立，構(gòu)思精巧，巧奪天工。

漫步園中，園內(nèi)香樟、金桂、丁香、夾竹桃、天竹、臘梅、廣玉蘭錯落有致，相映成趣。亭榭臺閣間，羅漢松蒼翠欲滴，紅楓絢爛如霞，百年銀杏葉片金黃，這和諧的旋律，繽紛的色彩，是世間任何油畫、水彩畫也難以描摹的。

三

穿過月洞，來到了一個小院。迎面的山墻前鑲一尊巨大的問號形的太湖石，名“問天石”，石高有兩米許，其下端石根插入地下，蒼勁不屈的問號如高舉的頭顱，使人聯(lián)想起屈原的“天問”，想起中華民族歷史天空中的那些哲人和詩人?！疤靻柺钡膬蓚?cè)凌霄藤附壁攀爬，青蔓紅花高出墻頭，使人想起舒婷的“木棉與凌霄花”。紅花、青藤、白石一下子使小院充滿生機和理趣，顯示出主人的卓爾不群。院子的南面是一個古色古香的會客廳，北面就是艤舟詩社。門額為周亞瑜先生題墨“詩國風韻”，兩邊廊柱是盧海洲先生行書的楹聯(lián)：“詩國常州傳有后，艤舟騷客興無前?！?/p>

屋內(nèi)圖書滿架，書案條凳古色古香，花瓶奇石布置典雅。正面是謝稚柳的水彩人物畫，兩側(cè)是錢璱之、葉鵬飛的名家書法，兩張辦公桌、一臺電腦、一臺空調(diào)。集古今文明于一體，融東西文化于一爐。

社員們每月就是在這里參加社課、吟詩作賦的。每遇重大節(jié)日和重要紀念日，他們還要舉行吟誦創(chuàng)作活動，

經(jīng)過長期努力，艤舟詩社已在省內(nèi)外乃至全國、海內(nèi)外都有了一定的影響，先后出版社員詩集26本，鄉(xiāng)邑詩集選集10余冊。著名的有羊牧之先生編的《續(xù)毗陵詩集》；錢璱之先生編的《二十世紀常州詩詞選》；紀念性的詩集有享有“文武兼?zhèn)洹钡摹短祈樦娢倪x》；被譽為“乾嘉第一詩人”黃仲則的詩選《詩國寒星》；被尊稱為“江南大儒”的《錢名山詩詞選》；還有當今被稱為“常州三杰”之一的瞿秋白的紀念性詩選《諸夏懷霜》《詩人秋白》。在全國性的詩詞大賽中，社員也屢有獲獎。

四

未園小聚有詩家，閑侃辭書漫品茶；詞筆性靈存毓秀，弦歌一曲入霓霞。海德格爾說愿人們能“詩意地棲息”。古典的園林，古典的詩詞，相得益彰，猶如龍的雙翼，常州詩人撐起龍的雙翼，在龍城的天空詩意地棲息。

走出未園，霞光滿天，丹桂飄香。我不由得想到前幾日看過的《南史·文學傳序》來。序載：“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乏于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盛。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永嘉南渡至六朝，常州產(chǎn)生了如蕭統(tǒng)、劉勰等一批雄視古今的文學家和理論家。一郡的人文傳統(tǒng)，由此積漸而成?！笔茄?，常州詩國，詩國常州，一脈相傳，雖經(jīng)歷史波折，或隱或現(xiàn)，但那一縷墨香，仍沁人心脾。未園，真是常州詩人的精神家園。

林德成先生

人之相敬，敬于德！人之相交，交于情！人之相隨，隨于義！人之相信，信于誠！人之相處，處于心！

林德成先生是從吉林調(diào)到我校的。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加上厚重的男低音，老好聽了，整得我們組語言表達異彩紛呈。對于語言工作者來說，真是良好的環(huán)境。一日，林先生肚饑，上街吃小籠包子。問店家道：包子怎么買？答曰8塊錢一克。林先生大驚，太貴了。我50克也吃不飽呀。掉頭就走?；匦８k公室的同事說，湖塘的包子咋這么貴？一同事大笑，原來，湖塘話，稱一籠或一屜叫一克。我們聽后全都暈倒。

林先生眼睛不好，第一次來試講時，講王粲的《登樓賦》，非常投入，精彩紛呈。在與學生的互動環(huán)節(jié)中，他居然把一名來聽課的青年教師誤當做學生，讓她來談?wù)効捶āＫ嬲\地期待著，直到那位老師的同座對他說“她是來聽課的老師”才恍然大悟。并機智地稱頌一番武高老師的年輕漂亮。

林先生的課堂永遠充滿生機活力，他把它命之曰：綠色生態(tài)課堂。他上課與學生交流，不叫學生姓名，而是吟一句名言佳句。比如，他說“下面請‘綠肥紅瘦’回答”，馬上就有一位同學站起來回答他的問題。原來，為了提高同學們對語文的興趣，他準備了一副撲克牌，先讓學生把自己喜歡的名言佳句寫在紙條上交給他，然后他用電腦把他們一一打出來，一條條粘貼在撲克牌的正面。課堂上他要讓同學發(fā)言時，就隨機任意抽取一張，讀出牌里面的詩句或名言，下面就由寫這句詩句或名言的學生站起來回答。這個小游戲，一下子就激起了學生對語文的興趣，較快掌握了不少的名言佳句或詩句。

林先生課堂語言很少有直白的，他總是盡量用一些生動的文學的語言，以給學生耳濡目染。經(jīng)過一個學期的教學，他帶的學生已養(yǎng)成文學表達的習慣。公開課時，他班學生的發(fā)言（文科特色班）個個出口成章，妙語連珠，讓聽課老師驚訝連連。林先生愛古典詩詞，他班上的學生也愛寫詩，并且寫古體詩。有時他也非常得意地請我們一起欣賞：“新居住未久，尤思舊時院。夢縈清幽景，醒歸駐足看。竹籬雖殘破，青藤猶繾綣。鳥鳴花叢中，蟲唱石縫間。院主閑庭步，扶木現(xiàn)怡顏。無心事雕琢，天成此畫卷。魅力何所在？神韻盡自然。感此良久立，日落仍盤桓?！?/p>

他讓學生寫作文，自己也寫下水作文。有時不止寫一篇，然后連同班上同學的部分作文一起印發(fā)給學生，讓學生評判。如果自己的作文受到同學們的夸獎、好評，他會激動得像個孩子，并且賣關(guān)子地說，我怎么沒覺得這么好，讓學生說說好在哪里？然后懇切、真誠地談寫作體會。

林先生很內(nèi)秀，滿腹經(jīng)綸，但從不張揚。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凡事謙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他經(jīng)常說的口頭禪就是：“愛咋的就咋的吧?！彼闹液裾嬲\不知何時已成為他的一面旗幟。

去年暑期，林德成先生調(diào)回了老家。學校雖做了挽留工作，但林先生還是執(zhí)意地要調(diào)走了。

搬家的日子到了。幫他整理物品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有三蛇皮帶的報刊積累資料，是他多年積累而成。他是用剪刀加糨糊的形式，把一張資料粘貼在8開的白紙上，然后一一壓平。他對夫人說，這可是他的親兒子。我拎了拎每袋都有50多斤重，他把這些東西珍貴地交給物流托運。據(jù)說運費老高了。

餞別的席宴上，林先生不停地與各位整一杯，并且實心實意，每杯都是滿的。這位東北漢子動了真情，我分明看見他眼中有淚滴閃爍。

人之相敬，敬于德！人之相信，信于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