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秘密

■羊　斌

透明的秘密

■羊斌

羊斌，生于1970年，初中美術(shù)教師，武進(jìn)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愛藝術(shù)，更愛文字。愛閱讀，更愛生活。業(yè)余筆耕，小說、童話、散文都有涉獵，文字散見于 《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常州日報》《常州晚報》《武進(jìn)日報》等各級各類報刊。

透明的秘密

年少的時候，總會喜歡上誰的。

喜歡上的那個誰，便宛如舞臺上璀璨的明星，他身邊的人，再優(yōu)秀也只是配角。像攝影師的優(yōu)秀作品，聚焦的只是那一個，其他，全朦朧成背景。

喜歡上了那個誰，你就會在冬天結(jié)了霜的窗玻璃上寫他的名字?；蛘?，點一支煙花，在燃放結(jié)束前寫完他的名字。秋天成堆的落葉里，別人找不到寫著他的名字的那一片。沙地上，水波里，一層一層飄著他的名字。涂鴉的紙片里，也隱藏著他的名字……

誰也不知道你寫了那么多名字，同一個人的名字。那是你一個人的秘密。你像一個富翁，坐擁著天大的財富，你孤獨地在暗夜里盤點秘密，像盤點數(shù)不盡的金幣。沒有人知道你，正甜蜜地憂傷著，惆悵地快樂著。

坐在同事的辦公室里閑聊，說到她班上那些可愛調(diào)皮的學(xué)生。

我講了一件有趣的事給她聽。

美術(shù)課結(jié)束的時候，有七八個孩子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說說笑笑間，一個女孩對我說，老師，我給你做干女兒吧？我還沒來得及表達(dá)自己的受寵若驚，旁邊的男生立刻接上去說，老師，我給你做干女婿吧？所有人笑作一團(tuán)。女孩大聲抗議，不要不要！要你還不如要誰呢！

那個下午的燦爛陽光，成就了一場機智的玩笑。

說完我和班主任一塊兒又笑。我說我不告訴你那個女孩是誰，可是我無意間說出了女孩口中“不如要”的那個誰的名字。我以為那僅僅只是個玩笑，算不得秘密，“不如要的”，可以是班里任何一個男孩，她只是湊巧說了其中一個的名字。我是個粗心的老師，不曾捕捉到其間的深意。

班主任微微地笑，立刻說出女孩的名字。那個女孩喜歡那個男孩，原來只是一個透明的秘密

某個男孩在他的QQ空間里隱約透露他的心事，因為喜歡上那個誰，他的天空特別藍(lán)，特別亮。我喜歡看少年欲說還休的情愫，美好的猶豫，用心的隱喻，比直白更有內(nèi)涵。我像一個偵探，看了又看，仍然無法確認(rèn)，誰是他心中特別的那朵花。可是，我只是說出男孩的名字，從不上網(wǎng)的班主任，立刻就說出女孩的名字。我再回想男孩筆下的所有細(xì)節(jié)，一切都合轍押韻，天衣無縫。

呀，原來，以為寫在虛空里的名字，其實就寫在你的眼睛里、臉頰上、動作中、語言內(nèi)。

小時候，我最喜歡躲在紗布蚊帳里，看不到外面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十分安全。后來才發(fā)現(xiàn)，光是最頑皮的。外面亮堂時，看不到里面。里面亮堂時，看不到外面。這透明的秘密，令少年通體閃光，誰都把他看透，蒙蔽的只是自己的眼睛。

“非常非常的想你，那是我最透明的秘密”。孩子們的摘抄本上，醒目地寫著這一句話。親愛的孩子，你一定也有過秘密，我愿意和你坐在一處，閉上我的眼睛，感受你的光亮，體驗?zāi)愕目鞓贰?/p>

陪伴，才能抵達(dá)

柴靜采訪盧安克，結(jié)尾時的一段旁白，打動了很多人：“其實教育永不停止，它就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觸碰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只要這樣的傳遞和喚醒不會停止，我們就不會告別盧安克。”

我看了幾遍柴靜專訪之《告別盧安克》，再去找到三年前的那期《志愿者盧安克》重新看——清晰記得那會兒坐在電腦前，也曾被深深地打動過。

再來看，發(fā)現(xiàn)更觸動我的，是短片里盧安克的那句話：跟他（學(xué)生）溝通沒有用，跟他一起行動才有用。我這么理解：說教沒有用，陪伴才有用。因為我也是教師，我覺得這一句話，給我的啟迪，比那一段華麗的抒情更有用。

歷時近兩月的朗誦排練與比賽終于結(jié)束了。

組建這支朗誦隊時，選的都是新初一的孩子，他們剛剛進(jìn)入這所新學(xué)校，我們彼此都十分陌生。孩子們有自薦也有老師推薦，擠滿整個美術(shù)教室，一人讀一首詩。留下的孩子都是充滿著成就感的吧？他們是第一輪的優(yōu)勝者，代表著他們有良好的聲線，不錯的儀表，大方的情感。

然后，迎接這50個孩子的，是無數(shù)次枯燥的重復(fù)。為了一句語調(diào)的小差錯，一段音樂的不和諧，一次動作的不整齊，一個笑容的不到位，我糾正他們也呵斥他們，一次又一次。我們都開始心浮氣躁。他們抓住任何一個機會說話、打鬧，我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耐心越來越少。最后一次比賽的準(zhǔn)備室里，老師只一會兒沒在，他們就把彩球扔得滿教室都是，一片混亂狼藉，一個男孩打痛了在哭，再過一會就要上臺，我差點崩潰。

我們得獎了，一次又一次。我們品嘗了成功的快樂，也承受了太長的過程的折磨。最后一次比賽結(jié)束回程的路上，我對著一車嘈雜的孩子們說，終于結(jié)束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們了。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但確實是我當(dāng)時特別想說的話。太累了。我找不到值得喜悅的理由，只有失敗的痛楚。失敗來自于我們之間的距離，無比遙遠(yuǎn)。我說話他們聽不到，他們說話，總是混成一片，我也抓不住。我們之間隔著霧，隔著紗，隔著千山萬水。我記得我們以前的短劇排練，短短時間會有親密情誼。可是，這次沒有。

朗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么？捧一本心愛的書，找到喜愛的句段，淺吟低唱，不是曾經(jīng)有那么一些美好的文字，如清泉、如陽光，在我的心中唇間流淌嗎？或者就那么輕輕一下，擊中我的心靈，令我語速放緩以至哽咽嗎？為什么我們——我和孩子們，都找不到這樣的樂趣了呢？

盧安克說，都太著急了。來不及打好基礎(chǔ)，就要看到成果。是，因為我們太急功近利，我們只奔著一個目標(biāo)——獲獎，大踏步而去。我們無視路上的美好，封閉彼此的心靈。我不曾真正地陪伴過他們，我的目光如炬，只看到他們的錯誤，和我們的目標(biāo)。

記得走臺的時候，坐在臺下，我看到別校的老師也在不斷地厲聲呵斥。好些小學(xué)低年級的小小孩子，那么認(rèn)真地排練，那么認(rèn)真地犯錯，怎么看都是那么可愛呀?？墒俏覀円悴铄e，要高收益。我們都無法享受演出的快樂，我們都在想著，快點結(jié)束吧。

我只是教師，我不是教育者，雖然我也有過教育理想，可是卻沒有努力去實踐。盧安克三年前給我的觸動，也并未能時刻影響我。很多時候我忘了。忘了指責(zé)說教只會讓我離孩子們越來越遠(yuǎn)，忘了教育不是語言，而是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的事情。忘了他們需要陪伴，陪伴他們學(xué)習(xí)、成長，一起犯錯，一起改正，忘了他們需要愛，需要關(guān)懷，需要力量。面對那些吵鬧、打架的孩子，盧安克說，我像接受淋雨一樣，接受他們帶來的后果。他要雨自己下來，像大地一樣微微顫抖地承受，不攔無阻，化入地下。

化入地下。為什么我做不到？

比賽結(jié)束的那個周五的晚上，天色全黑，校園里播放著動聽的輕音樂。我走去校門口，有個男孩的家長還沒有來接，他借我的手機打過之后，又說，老師，為什么要播放這個音樂??？我問，不好聽嗎？他說，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這個一直只讓我見識到淘氣那一面的男孩，那么無助地害怕著一段音樂。如果我能跟他坐在一起是，接我的車子已到門口，我把他交給保安，急匆匆離去。

我們，互相，無法抵達(dá)。

感謝柴靜，感謝盧安克，是他們讓我靜下來，想一想。反思。

柴靜說，采訪是一場抵達(dá)。盧安克說，陪伴是最有用的。

于是我說，陪伴，才能抵達(dá)。

懷念一本美妙的書

我的童年是寂寞的，不過這樣的話我不能對我的母親講，她會有很多條反駁的理由?？墒俏抑?，即使我有個弟弟，我每天與他一起爭吵嬉鬧，也是寂寞的。

我想說說一本書，那是與我的童年無法分離的一本書。記憶里書名缺失，內(nèi)容零星，這本書不那么有名，也沒什么文學(xué)價值，但是，它伴我度過我的童年，見證了我的寂寞。我記得自己在黃昏薄暮里捧著它坐在煤球爐邊的小凳子上，邊翻看邊不停地轉(zhuǎn)動煤爐上的飯鍋時，寂寞正扇著翅膀在我的周圍安靜地飛翔。

我依稀記得那本書里輯滿了孩子們與地主和地主婆們斗智斗勇的故事，是那種結(jié)果沒有懸念、過程驚心動魄的較量——“驚心動魄”是指我當(dāng)時的讀后感受。我的記憶是片斷式的，我的描述必然語焉不詳、邏輯混亂，我想我能說明白的只有兩個場景。

有一段寫到一個小男孩在放學(xué)后跑著去看“鐵?！?，那時候我們這里的田野上到處都有拖拉機在“突突”地跑，我很高興地在心里告訴男孩那不是牛那是比牛更厲害的拖拉機。男孩跑著的時候，“書包“噼噼啪啪”地拍著他的屁股”。就是這一句，寫在某一個頁面的倒數(shù)某一行，永遠(yuǎn)地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記憶里。我總會看到有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那時候的書上仿佛所有的男孩都是虎頭虎腦的——無比生動地奔跑著、跳躍著、向我沖來，有汗珠滲了一腦門。他的書包是軍綠色斜挎式的，上面用紅色絲線繡上了“為人民服務(wù)”5個毛體字。書包帶子放到很長，正好掛到屁股上。書包癟癟的只有兩三本書和一兩支禿頭的鉛筆——那時候的孩子學(xué)習(xí)的裝備簡單，任務(wù)也輕松。那個光腳的孩子在鄉(xiāng)間細(xì)潤的泥地上飛舞著，他的書包也跟著他飛舞著。

后來我想，那或許是一篇蹩腳的小說，因為我對后續(xù)的故事全無印象了，我多么愛這一句，他那么跑著跑著，我也像跟著他一直跑著跑著。再后來我還想，原來那么長的一篇故事，讓人記住的可能只會是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描述。再再后來我又想，寫小說時，某些時候有可能情節(ji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細(xì)節(jié)。

那本書里另一個故事中還有個細(xì)節(jié)。有個地主婆拿了一瓶毒藥，心懷叵測地蹲在河邊對著那些屬于生產(chǎn)隊的小魚說，來吧小魚，來吧小魚，多么美妙的食物啊，快快都來品嘗吧。原話肯定不是這樣的，但大意不會錯。那些天真爛漫的魚兒就簇?fù)淼搅怂纳磉?，若不是另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及時趕到，粉碎了她的陰謀，那些魚兒將一個也逃不脫肚皮朝天的悲慘結(jié)局。

我納罕的是地主婆對小魚的呼喚本領(lǐng)。藥未灑，餌未投，魚兒們在地主婆巫蠱的召喚下奮不顧身。于是在此后的一個“蟬噪林越靜”的夏日正午，我從午睡著的外婆身邊偷偷逃走，學(xué)著地主婆的樣子，蹲在碼頭上對著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紋和泡泡的水面輕聲呼喚：來吧小魚，來吧小魚，多么美妙的食物啊，快快都來品嘗吧。我把手輕輕地甩一下，假裝手上拿了一瓶毒藥。水面依然平靜得像是死了一樣，沒有任何一條小魚愿意理我。我抓了一把干土，往水里一灑，又念了一遍咒語，水面泛起了無數(shù)的泡泡，可是魚兒仍然沒有影蹤。我想總會有幾條小魚如我一般憎惡午睡的吧，我那么想著，跑回家捏了幾粒飯鍋上的米粒，再回到岸邊往水里一拋繼續(xù)我的咒語，我驚訝地看到我的咒語靈驗了，有幾條極細(xì)、極小、嘴卻極大的魚兒躥上來一口把米粒吞了就走。

我想去抓小魚，就掉進(jìn)了河里。我當(dāng)然沒有死，不然就再也沒有人來懷念這一本美妙的書了。我的小腳的太婆婆那會兒正好給一只可惡的蟑螂吵掉了午睡，來河邊洗她的只有二十來碼的鞋子，她的尖叫驚醒了一個村子，我被外婆按著立定在河邊，她的食指在地上舔一下干土再點一下我的鼻子，她一邊重復(fù)這樣的動作，一邊不停地呼喊：丫頭啊，家來吧。丫頭啊，家來吧。

我確定外婆也有巫術(shù)，我看到我的魂魄被召喚著，收起撲棱棱的翅膀停在了我的肩上。我真的看到了。驚慌的人群漸漸散去，寂寞鋪天蓋地地罩上來，我木呆呆地站著，然后被抱回了家，額外地得到了一只香瓜。

從河里上來以后，我仿佛就再沒有見到這本書，我真想念它，它帶給我的快樂與思考，讓我永遠(yuǎn)也不后悔與它的邂逅。